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下)【典藏新版】
一七一、南京寧海路軍統看守所
勝利之後,政府對於所謂「敵」「偽」人員,不知基於何種心理,何種原因?決定了分別處理的辦法。這辦法矛盾紕繆得令人可啼可笑,又誰能測其高深?對於敵人,經過八年進侵,蹂躪及於半個中國,殺害了千萬軍民,而且幾至顛覆國祚,然而政府偏說「以德報怨」,耗費了多少國帑,動用了無數人員,經過了多少周折?把留在中國境內的數百萬軍民一一遣送回日。結果贏得了敵人的歡呼:「寬大的蔣委員長!偉大的蔣委員長!」
而對於「偽員」,其中不能說全無仇事、作為靦顏虎倀之輩,但畢竟有許多人密電輸誠,虎穴效命,以敵對的形式,在敵後作呼應,雖蒙形跡之嫌,詎全無可原之處?然而政府瓜蔓株連,雷厲風行。「偽軍」、「偽員」、「偽民」、「偽學生」,本是政府遺棄於淪陷區苟延的人,而政府認為無一不偽,亦無一不應受懲。而其間抑又有不同之處。偽滿成立在先,而政府下令:偽員不究,偽軍不收。所謂不究,是有罪而不予迫究呢?還是無罪而不便追究?偽軍不收,適以資共,而林彪卻人棄我取,照單全收,乃成為國民黨所送一筆最大的禮物,而資為共產黨一筆最大的資本。循理說法,汪政權中人即不說什麼雙簧;也不談什麼反正,若論「罪惡」,較之暴敵,究應罪減一等;若論時期,較之偽滿,也落後多年。而結果獨對汪政權人治罪者以萬計,處死者以千計。此中與偽滿又有不同處,如有實力的「偽軍」是全收,而無實力的「偽員」則全辦,弄得收復區內鴉飛雀亂,匕鬯難安,又是一番景象!在東南地區,大部份汪政權中人被羈禁的,都在京滬兩地。在上海,則由軍統之楚園與南市看守所而集中到提籃橋;在南京,則由寧海路而改送至老虎橋。
南京城北住宅區的寧海路二十一號,戰前本是馮玉祥的住宅。汪政權建立前,已由「七十六號」的特工總部用作南京的特工站,蘇成德、馬嘯天等曾經先後在那裡主持過。勝利以後,軍統局接收之後,改為看守所,就像上海的楚園優待所與南市看守所。軍統局是一個軍中附屬機構。名義上所管的是有關軍事方面的「調查」與「統計」事項,它本身應否設立看守所,與能否成立一個看守所?以及他在法律上有沒有逮捕人犯之權,尤其是逮捕非軍人的人犯,本已成為疑問。即使命令可以改變法律,而賦予以逮捕人犯與查抄財產的職權,但政府明令公佈「懲治漢奸條例」為卅四年的十二月六日,而軍統開始拘禁那個未公佈條例中的「漢奸」,是同年的九月底。事先沒有可以依據的法律,事後羈押嫌疑人犯,絕大部份都在半年以上,也不依照約法、提審法等於拘捕後應在二十四小時內解交審判機關的硬性規定。但是到今天沒有人曾經提出過疑問,自然更沒有人曾表示過疵議。幾個劫後餘生的「偽員」何足惜!政府方食勝利之果,不旋踵而終見神州陸沉!
這一所由要人住宅而為犯人監房的寧海路二十一號,開始收容人犯是在民國三十四年的十一月初,而第一批的來客是由穗解京的陳璧君與褚民誼等人。那裡分為前後兩院,後院較小而前院較大,陳璧君等先被安頓於後院之內。首任所長長徐文祺,原是汪政權周隆庠任「行政院秘書長」時代的「庶務科科長」!他竟有孫悟空的通天法術,搖身一變,忽然由偽員而為真官,由昔日的僚屬,變為此時的獄官。當陳璧君等解到時,徐所長還臨場監視,一位與陳褚同被押解來的看見了徐文祺,以為是同難的難友,還用惋惜的口吻招呼著他:「老徐!什麼你倒先來了?」徐所長聽到了有些忸怩,尷尬地說:「我們不談這些!」
我說陳璧君等是來客,並不過分,她們還應該稱為貴客呢!初到時真是極盡其優待之能事,一日三餐,都是從外面酒肆中叫來的,下午且還供應茶點,室門並不下鎖,在裡面行動也極自由。而一兩月之後,南京陸續拘捕的梅思平、岑德廣、周學昌、李謳一等來了。又一月之後,由日本提回的陳公博、陳君慧、林柏生、何炳賢等一批又來了。北平方面的重要人物,如王蔭泰、汪時璟、唐仰杜、周作人等一批也移解到了。最後則重慶土橋畔的特客周佛海、丁默邨、羅君強等也來匯合了。濟濟一堂,人數已增加到二百多人。待遇從此就逐漸降低,尤其伙食變得最為厲害,一度曾經用黑色的麵粉製成麵疙瘩作囚糧,犯人至稱之為「原子彈」。室門也加鎖了,而且終日並不開放,這時,來客與特客,才真正在渡牢獄生涯了。
到了翌年的四月,陳公博、陳璧君、褚民誼、繆斌等已經又改移到蘇州獅子橋監獄,寧海路看守所的組織也變更了。汪政權中人全部改移到前院,後院則變為軍統局內部人員的禁閉之所。法院也對羈禁多時的人,開始提訊了。
在此之前,在押的汪政權中人,還對自己未來的命運,抱著無窮幻想,他們陶醉於政府寬大的諾言,又相信戴局長政治解決的保證。因為,當戴笠在撞機身死之前,數度赴京,到京也必到寧海路探問。他於談話中表示:很諒解汪政權中人的苦衷,況且一部份還與他曾經有過直接聯繫,這既然是一個政治問題,最後當然應以政治手段來解決。每次談話,在押諸人都推陳公博為代表,兩人也常常長談至數小時之久。戴笠離去後,公博即與李聖五、梅思平、胡毓坤諸人交換意見。
有些人深信以戴氏所負當局付託之重,而諸人且已身入牢籠,自不必再以假言相紿,因此十九都充滿了樂觀情緒。其中唯有一人卻抱著不同的見解,那是褚民誼。他平時為人好似糊塗,而此刻對其本身命運,則看得反比別人為清楚。他說得很妙,他說:「早有人處心積慮,想把一隻臭馬桶套在汪先坐的頭上了,這次是千載一時的機會,既經動手了,也決不會就此輕輕放過。汪先生雖然死了,還要讓他於蓋棺之後,再給他以一個定論。因此,追隨汪先生的人,心理上應該先作出一個犧牲的準備。」褚民誼的這一番話,政府的最後決定,也許真因為戴笠橫遭慘禍而有所改變,但終於讓他不幸而言中了。以後他自己在法庭上的一再求死,也無非基於這樣的一種心理所形成。
當局初期的所謂政治解決,也並不完全徒托空談。有一次,戴笠到寧海路去,曾經提出過先就在押諸人中挑選一部份人,來組織一個對於中共問題的研究所。軍統方面且已在南京陰陽營佈置好了兩所房屋,作為所址。初步的人選有梅思平、林柏生、郭秀峰(曾任宣傳部次長、中央電訊社社長等職)等多人。梅思平有冷靜的頭腦,文學上的修養,以及有些見解的理論。林柏生為留蘇留法學生,且國民黨第一次代表決定容共政策時,曾任蘇聯顧問鮑羅廷的秘書多年。郭秀峰則為留日學生。戴氏的這一項建議,似認汪政權中真還有幾個人才,而政府也確有愛惜借重之意。然而最後經諸人的共同商討,認為對國家出些力是應該的,但本身的問題未曾解決,「漢奸」罪名未曾洗刷以前,一誤不容再誤,於是終於向戴氏婉辭謝絕了。以後戴氏撞機身死,此事也就無人再提。
這個寧海路的軍統看守所,第一任所長徐文祺調離後,繼任的為一姓張的人,他是首都警察廳長樂幹的部下,大約還是中央警校畢業的,他年紀很輕,而卻懂得怎樣要錢。汪政權中人的家屬,只希望能減少一些在押者的痛苦,自然千方百計地向他走門路。也許他錢拿得太多了,引起了別人的眼紅,因此與看守所門前的法警發生了意見,更由於不同機構派來的人,更容易形成對立的現象。
按照所方的規定,人犯接見家屬,既然有一定的時間,當然也一定是在白天的時間。接見的地點,家屬則在門口的一間小室中,律師則在客廳裡。而「南京市長」周學昌的太太,有一天到晚間才去寧海路,而竟然准與學昌接見,而且兩人談話的地點,就在所長的辦公室。這種破例的與特殊的待遇,顯得無私有弊。此事自然逃不過門警的耳目,本有積怨,就向上級機關檢舉,張所長立時被扣,經解送法院審判結果,證實了他確有貪污的事實,而且不僅這一事為然,於是判處了兩年半的徒刑以後,送進老虎橋的首都監獄執行。這一所監獄,本來是準備著「接待」汪政權中人的,而不料第一個入獄的,卻反而是執行法律管理「漢奸」的堂堂所長。
那時本是怪狀百出,罄竹難書,張所長則只是一個倒楣的蒼蠅。勝利後的劫收審判,黑幕重重,所謂功罪是非,錢不失是萬能的東西,就在神聖莊嚴的法界之中,對法官則可說通神,而對獄卒則只是使鬼,偏偏張所長囊橐未豐,即邀嚴懲,他可說是千萬人中最不幸的一個了。
在寧海路的一段時期中,即自一九四五年十一月起至一九四七年的五月止,其中被執行死刑的,較重要者,文的有梅思平與林柏生,武的有凌霄(海軍部次長)、胡毓坤與李謳一(首都警察廳長、警衛師師長),其中以李謳一死得最慘,執行時被連擊十餘槍,打得腦殼破裂、面目模糊。胡毓坤臨死前,沿途詬罵,他讓政府多費了好多顆寶貴的槍彈。其他在陸軍監獄中的齊燮元,於送往雨花台刑場時,罵得最凶,甚至說:死後做了厲鬼也要報仇。自然更要讓他們多受些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