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名著作品集35:復活【全新譯校】
第一章 瑪絲洛娃
雖然幾十萬人聚居在一塊不算大的地方,費盡心力將他們所居住的那個地方糟蹋得不像樣子,把石塊埋進土裡,什麼也不讓生長,儘管長出的青草被清除得一乾二淨,空氣中還殘存著煤炭和石油的氣味,煙霧騰騰,儘管濫伐草木,驅散鳥獸,但是在這樣的城市裡,春天終究也還是春天。溫暖的陽光照耀著大地,青草肆意生長,映入眼簾的都是一片翠綠。無論是花草、鳥兒、昆蟲,還是那些快樂的孩子們,全都歡歡喜喜。而成年人卻一直都在自欺欺人、折騰自己和相互折騰。
人們認為神聖和重要的並不是這個春光明媚的早晨,也不是上帝為了賜福於所有的生靈而創造的這個人間美景;相反的,人們認為真正神聖而且極為重要的,卻是他們自己創造的那些用於人統治人的各種手段。
譬如,在省立監獄的辦公室裡的官吏們一致認為神聖和重要的,不是那些飛禽走獸,也不是所有人都在感受著春天的那份暖意,而是昨天收到的那編了號碼、蓋了官印、標明案由的公函,那上邊指明在今天──四月二十八日上午九點前,把那三個關在監獄裡已經受過一次審訊的罪犯,兩女一男,一起送去法庭受審。
在這兩名女犯中的一個還是一個重刑犯,需要單獨押解送審。由於接到這張傳票的時候是四月二十八日上午的八點,看守長極不情願地走進女監裡那條又暗又髒的過道。緊跟在他身後的是個女人,面容疲憊,長著一頭鬈曲的白色的頭髮,身上穿著監獄裡統一的制服,袖口上鑲金絛的女褂,腰裡紮著一條鑲著藍邊的腰帶。這個是監獄裡的一名女看守。
「您這是要帶瑪絲洛娃嗎?」她一面問道,一面和正在值班的看守長一起朝過道上的一間牢房門口走去。
看守長匡噹一聲開了鐵鎖,打開牢房門,馬上就有一股比過道裡的空氣更加惡臭的味道從裡面散發出來。他大聲喊道:
「瑪絲洛娃,過堂去!」他說完又把牢門給掩上,等著。
牢房裡傳來一陣慌亂的響聲:幾個女人的講話聲與幾雙赤腳在地上走動的聲音。
「你快一點兒,瑪絲洛娃,磨蹭什麼呢?」看守長衝著牢門大聲地喊道。
約莫過了一兩分鐘,一個身穿白衣白裙、外面套著灰色囚服、個子不高、胸部極其豐滿的年輕女囚大步從裡面走了出來,靈敏地轉過身子,站在了看守長的身邊,這女子腳上穿著一雙麻布長襪,外套著一雙囚犯們穿的棉鞋,頭上包著一塊白色的頭巾,顯然有意地讓幾縷烏黑捲曲的秀髮從白頭巾裡滑出來。正如其他長期坐牢的人們一樣,這女子整個臉上也帶著那種病態的蒼白,白的就像地窖裡馬鈴薯發的新芽。
她那雙不大卻很寬的手以及從囚衣寬大的領口露出來的豐滿的白脖子也是如此。在這張臉上,特別是在那蒼白黯淡的臉色的襯托下,她的雙眼看起來卻分外地烏黑發亮,雖然眼皮稍稍有些浮腫,但看上去卻顯得十分靈活有神,令人驚異。其中有一隻眼睛還稍微帶點兒斜睨的神色。
她高聳著豐滿的胸脯,筆直地站在那兒。她來到走廊上,微微抬起頭來,停下腳步來,對直地朝看守長的眼睛看了看,表現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樣子。
看守長正要動手去關牢門,這時竟有一位沒戴頭巾的白髮老太婆從牢門裡探出了她那張滿是皺紋的老臉。老太婆剛對瑪絲洛娃說了幾句話。看守長就用牢門把老太婆的頭抵回去,白頭就消失了。牢房裡傳來了女人們的哄笑聲。瑪絲洛娃也微微笑了笑,轉過臉對著牢門上方那扇裝著鐵柵欄的小窗子。
老太婆從裡面跑到窗邊,啞著嗓子說:
「最要緊的,能說的說,不能說的別說,說過的別改口,就行了。」
「只要有一個結果就好,反正也不會有比現在更糟的情形啦。」瑪絲洛娃搖搖頭說。
「那是,結果肯定只能有一個,不可能有第二個。」看守長帶著長官神氣的口吻說道,很顯然自認為自己說的很幽默。「跟我走!」
瑪絲洛娃走到過道的中央,緊緊跟在看守長身後。他們順著一道石砌的樓梯下了樓,路過了比女監的氣味更難聞、更嘈雜的男監,這兒的每扇門上的小窗口都有眼睛盯著他們。然後他們進到了辦公室,那兒早就有兩個持槍的押解兵在等著了。坐在桌邊辦公的文書官把一份煙味很濃的公文交給了其中的一名士兵,並用手指了指女犯說:
「她歸你管了。」
那個士兵把公文放進他那軍大衣的外翻的袖子裡,瞟著女犯,笑嘻嘻地對他的同伴──一個顴骨很高的楚瓦什人擠了擠眼睛,這兩個士兵就帶著那名女犯下了臺階,一直朝監獄的大門走去。
大門上的一道小門打開了,兩個士兵帶著被押解的女犯跨過小門的門檻,走進了小院子,接著走出院牆,來到石頭鋪砌的大街上。車夫、店夥計、廚娘、工人和官吏紛紛停下來,好奇地看著那個女犯。
女犯覺察到人們的一道道目光全都朝她射來,但她並沒轉過頭,只是不動聲色地瞟著那些看她的人。許多人對她這樣的關注,讓她覺得高興。這帶著春天氣息的空氣,比起監獄裡的來要清新太多了,這自然也讓她十分高興。可是由於她很久沒有在石子路上走路了,而且又穿著那雙笨重的囚犯棉鞋,讓她的腳覺得十分疼痛。於是她看看自己的腳,盡可能走得輕巧一些。
他們經過一家麵粉鋪時,看見門口有幾隻鴿子在來回踱步,大搖大擺的,好像沒人敢欺負牠們一樣。女犯的腳卻差點兒踩到一隻瓦藍色的鴿子,那隻鴿子煽動翅膀呼啦啦地擦著女犯耳邊飛過,給她帶來一陣清涼的風。女犯微微地笑了笑,接著想起了自己眼下的處境,沉重地長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