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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風沙》風雲30週年限量簽名版(上/下不分售)

十一月。落霜的天。
十六輛響鹽車上路的辰光,天還沒大亮,關八爺跨著他的麥色騾子在前頭踹道兒。荒落落一條官道上,連個人影兒也沒有,一路衰草頭上落滿一層濃霜,像是吃食店麵案上的白粉屑,麥色騾子掃過去,留下一路灰黃的蹄花。
官道兩邊有些落光了葉子的楊柳,光禿禿的朝天舉著疏而細的枝椏,朝東南的一面泛黑青色,朝西北的這一面結滿了一粒粒晶白如雪的霜花。光溜溜的曉風帶著嚴寒,在那些枯枝上滑過,打起嗚嗚的號子,那聲音又尖銳又淒慘,就彷彿要把陰霾霾的天硬給開腸破肚一樣,滿天灰雲叫欲燒沒燒起的早霞一映,灰紅帶紫,真像滴出血來了。
「噯,我說向三哥,這條道兒沒人淌過;」第三輛鹽車那個精壯的矮個兒說起話來,嗓門兒有點左,半陰不陽的:「你可瞧仔細了,車溝兒、牲口印兒上全是蓋著霜的,那就是說,除了關八爺這匹大麥騾,今早上沒人走這條鬼路。」
響鹽車的車軸吱吱唷唷的唱成一片,一群鳥低掠過白糊糊的舖霜的野地,飛向極遠處的野蘆蕩裡去,第二輛掌車的向老三嗯嗯啊啊的應著,聳聳他肩上的襻帶。
「算你夠精明的,可惜你石二矮子把話說晚了!」向老三歪過腦袋,放大喉嚨說:「你若是怕惹事,昨夜跟關八爺打聲招呼,你單抽你的腿子(鹽梟暗語,即鹽車)打岔兒去(鹽梟暗語,即分路),關八爺這號人,窩裡(鹽梟暗語,即在自己人當中)放的直(鹽梟暗語,即好說話),不會靠腿(鹽梟暗語,即下令停車)擄人(鹽梟暗語,即揍人)。……這業已放至大荒蕩兒了,難不成你還打算拐腿(鹽梟暗語,即回頭走另一條路)?」
「嘿嘿嘿……」第四輛的黑大漢兒爆出幾聲乾笑來:「石二矮子,你他媽不打關字旗號,響鹽車在大白天裡可有你推的?!甭說的簍裡插尖子(鹽梟暗語,即攮子),後盤子帶嘴子(鹽梟暗語,即短槍),東路上一路盤盤卡卡幾十道,你就插翅也飛不得,要是碰上鬼(鹽梟暗語,指北洋軍閥時代的緝私隊),伸了個屌棒淌了你的(鹽梟慣語,意指使帶刃的空心鹽籤兒劃破鹽包),你還不是白翻兩個卵子(眼睛)?!」
「去你的蛋!大狗熊。」石二矮子火上來了:「這話要換旁人說,我就擄斷他的挺子(鹽梟暗語,指脊骨),我石二雖說個頭兒不高,遇事人可沒矮過(鹽梟暗語,『矮』即束手認輸),官家壩那場火,我一樣上過他們的肉稅(鹽梟暗語,指開膛破肚)。」
「就是囉,嘿嘿,」大狗熊就那麼溫溫吞吞的:「你石二矮子既不真矮,旁人拉腿直放,用你擔什麼個小心?!」
「話可不是那麼說法兒!」石二矮子說:「咱們總是在道兒上混的,俗說『光棍不擋財路』,緝私隊那些黑心鬼跟咱們有樑子,朱四判官跟咱們可是井水不犯河水呀!」
「扯進那土匪頭兒幹啥來?」向老三皺起刀削似的濃眉說:「本來就各行各的道兒麼!咱們走私鹽,全為一張嘴,咱們就拿白花花的銀洋當束褲腰的帶兒紮,他朱四判官也不興斜斜眼。他朱四判官做案,咱們也不曾插手掀過他。咱們路經蘆葦蕩,難不成也要送上買路錢?!」
「咳,我說向老三,你這可真越岔越遠了。」石二矮子嘆口氣:「在羊角鎮上,難道你耳風沒刮著?!——四判官業已放明了話頭,要在眼前這段日子捲掉蕩南的萬家樓,咱們這祇是比方著:比方今夜咱們響鹽車腿靠萬家樓罷,恰巧四判官捲的來了,尷尬罷?咱們抽嘴子,亮尖子,倒是幫哪邊是好?!不定就像武大郎盤槓子——兩頭全不夠有的。故所以我說,關八爺做事,一向沒岔兒,單單這一宗,兄弟不佩服。」
「這事你大可放開心,留給關八爺他自個兒料理去!」大狗熊的眼睛眉毛全是鬆的:「咱們無論把腿子靠哪兒,自管滾(鹽梟暗語,即賭)咱們的,無論誰來,咱們全跟他對對水子(鹽梟暗語,即酒;對水子,就是碰杯)。你甭看他四判官闖得開,他要是想硬捲萬家樓,可沒那麼輕鬆,萬世保萬世業兄弟手裡,硬扎傢伙少說也有四百條,荊棘圩子寬護壕,就算他四判官今夜捲的來,咱們也祇是聽聽炮竹罷了。」
日頭許已出來了,厚雲凍結著,連條裂縫也沒有,平野荒浩浩的,顯出極闊的天界。十六輛響鹽車像一行螞蟻,在鉛灰色的凝鬱的天空下面爬著;那樣龐大而又陰冷的天空像一面可怖的圓鐵罩,罩住了一野的荒淒和蕭條。面對著這樣的長途,長途上隱伏的艱難險阻,換不盡的雨雪風霜,人就彷彿在自覺裡變得微不足道了。
響鹽車吱吱唷唷的哀號著,有多少滴血的往事落在身後的雲裡,也叫染灰染冷了;結滿霜花的枯枝是些慘白的幽靈,在滾動的車輪兩邊旋轉著,風吹不動什麼,單祇留下空空洞洞鳴鳴,聽得人滿心淒迷。
響鹽車就那樣一路推過去了。

大麥騾子踩霜走,關八爺把軟皮韁打了個結,就放在麥騾的短鬣上,恁牠自己認道兒。這匹剽悍的牲口可沒把一路荒涼放在眼裡,幾年前,牠就馱著關八爺走過關東道,幾千里長路也沒把牠走萎掉;那時祇不過牙口初生,腰力還沒發得足,如今腰骨硬,膘也上飽了,趕起長路來越發顯得精神。牠是那麼神駿,一身骨架兒抵得過高大的蒙馬,遍身麥紅的短毛,漆刷般的密伏著,閃著飽滿的光燦;劍削的兩耳薄而長,敏活的搖索著聽風。
說這一路荒遼麼?其實並不及關東雪野那麼荒遼,越過平野,在極遠的天邊的天雲交接處,多少還能看得見一些林障,林尖比草頭略高數指,在一片灰白中現一痕深褐色的曲線,彷彿半埋在那些厚雲裡面,不像關東那樣,連遠天的雲樹都渺不可尋;這一路的荒遼大半是顯在這種霜白雲低的天色上,這種慘淡的光景落進久歷江湖的關八爺的眼裡,就覺得天高了,地野了,而自身是片離枝的乾葉,悉索飛揚,不知哪兒是個落處?
關八爺捺捺熊皮帽兒,瞇著兩眼朝荒蕩兒中間望著,彷彿極力要從眼裡推開什麼,明知那是徒然的,一看到遠處飛煙似的老蘆葦,人心就像騰起一場大霧。
早年裡,這片寬長四十里的蘆葦蕩,本是走鹽的天下,誰都知道鹽梟全是些扒得人心、喝得人血的野漢子,但卻很少有曉得內情的人,把鹽梟們的斑斑血淚道出來。
關八啊!關八!你當年不是也揹著一天灰雲一身寒雨,來往在這條荒路上麼?!……天該曉得那種日子是怎樣的?鹽梟這種行業不是正當行業是事實,可把話說回來,誰他媽有碗飯吃幹這個?!盤盤卡卡全是些尖刺刺的刀山!在當年六合幫的鹽車隊裡,自己祇是一名初出道的幫人拉車的小小子,五更天腿子一靠窩(鹽梟暗語,意即有掩護的安全處所),那些頸圍白巾的老哥們,就會拖下蒲草墊兒,歪靠在車把兒上,聒起那些煙樣雲樣的遠遠的傷心事……
那邊靠著趙安吉,他在小集鎮上原有一間草鞋舖兒。那邊歪著瘦瘦小小的彭老漢,他在鄉下原有七十畝河灘地,不論別處鬧荒鬧旱,他的地上全有收成。……不是馮國璋大帥抓兵,不是小辮子張勳作踐人,誰會犯王法推鹽車來著?!若是世上真有王法在,北洋軍的那些將軍帥爺就該先砍頭!……趙安吉是個逃勇,抓三次叫他溜掉兩回。
「壓尾一回我可再也溜不掉了!」趙安吉的聲音和他那張臉彷彿仍在凝結的雲裡。
匆匆十來個年頭了,那夜在萬家樓萬梁的舖裡靠腿子,有五架腿子擠在一間矮小陰濕的牛棚裡邊,土牆角吊一盞竹架的油燈,小火舌撲突撲突的朝上滾煙,順牆積一道煙跡,像是陳年乾死的苔皮;燈光又昏又紅,像熬夜賭鬼的眼,趙安吉那張總是板著的臉浴在那種燈色裡,彷彿總鬱著些什麼……
「他們使攮尖挑穿我琵琶骨上的鎖洞,穿上一條拇指粗的鐵鍊!」陰鬱的火花從他眉影下直迸出來,他的嗓子瘖啞,眼角滿噙著淚。嗤!的一聲,他把上身的灰土布小褂兒扯開了。「你瞧,兄弟!瞧我誑人不誑人?!喏,疤還留在這兒……我好歹還是個人,不是……馬猴……你問彭老漢……他也叫這麼抓過的。」
轉過臉去,瘦小的彭老漢的影子像隻蜷屈的毛蟲,叫汗水浸濕的衣裳釘在肉上,靠胸處凸露出一痕痕的肋骨。「我的傷疤祇是大些,時常發陰天!」隨後他就無因無由的笑起來,把他那種泡滿眼淚的笑聲散在那樣魯濁、潮濕、昏黯,鹽屑味很濃的棚屋的空氣裡面。
「能怪得咱們心狠手辣嗎?兄弟……」趙安吉的啞嗓子彷彿也響在雲裡:「當初拉腿子踩的是血路,除了車和鹽,誰都手無寸鐵,遇上稅卡兒,叩頭說軟話,白花花的銀洋雙手捧上,祇求那些爺們發善心,高抬貴手……但得一條活路,誰願硬碰硬把命給豁上?!……將軍帥爺把海鹽一把攏了,養著緝私隊,攫住咱們不是問死就是問吊!兄弟噯,死罪好受,活罪難熬呀,上夾棍,坐老虎凳,十八般刑具讓你一一嚐過,疼得人骨肉分家。那些畜牲!逼得人瀝血拉幫,買槍購火,碰上就幹。咱們不是強盜,咱們是拿血汗換命的人,要論王法大夥論,不論咱們就不論,他將軍帥爺是螃蟹,就怪不得咱們亡命?!咱們得還他一個公平。」
那時自己似乎還不懂得那麼多,祇懂得六合幫裡一夥人講義氣,個個全跟窩裡人扒得心,亮得肺,一趟鹽走下來,不論誰賺誰賠,一律公攤。六合幫領腿子的羅老大是個豪強漢子,水陸兩路黑道上的人物全攀得上,鹽車常走蘆葦蕩,這條荒路是萬家樓萬家人的地面,萬家算是百里侯,那時萬世保弟兄還嫩,由他們的老人萬金標主事,連槍帶銃三百多條,不論是明是暗,若想拉槍過蕩,不先跟萬家樓打聲招呼,萬金標不理鬍子點個頭,那事就行不通;萬家樓雖也虛設了一道稅卡,可是萬金標老爹不讓官裡那些蝦兵蟹將下來,私鹽幫過境,萬家向不留難,年終報稅由萬家墊上。這對六合幫來講,不單算是人情,簡直算是活命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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