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古希臘和古羅馬時期擁有神格的人

我在教《新約》導論課程時，對學生們說，釐清我們的研究該從何處開始，不是一件易事。是從《新約》最早的作者，撰寫內容比其他作者都要多的使徒保羅（Apostle Paul）開始？還是從福音書開始？福音書成書時間雖然晚於使徒保羅的年代，描繪的卻是耶穌的生活，而耶穌生活的年代要早於保羅寫下那些文字的時候。最後我告訴他們，既然耶穌的一生被後來的追隨者描繪成了徹頭徹尾的奇蹟，從講述那個非凡人物的傳奇故事開始，也許是最恰當的1 。

非凡的一生
在此人出生之前，一位來自天堂的訪客對他的母親說，他的兒子並非凡人，而是神。並說，他出生時天上會降下不尋常的神蹟。長大成人之後，此人會成為一位宣道師，離開家鄉四處佈道。他從村莊走到城市，告知所有願意傾聽的人，他們不應該關心世俗生活和物質，他們應該以追求精神價值和永生為生活目標。他身邊聚集了很多追隨者，這些人相信他不是凡人，而是神的兒子。他施行奇蹟，堅定了追隨者的信仰：他能治癒疾病，驅除惡魔，讓死者復活。在他生命的最後時期，他喚醒民眾反抗羅馬政權的統治，因此受到審判。但是他們無法消滅他的靈魂。他升入天堂，在那裡一直生活至今。為了證明他離開俗世之後依然存在，此人在心存疑慮的追隨者面前至少現身過一次，他的追隨者們因此堅信直到現在他依然與他們同在。
後來，他的追隨者們寫了很多與他相關的書籍，這些書籍一直流傳至今。但是看過這些書的人很少。我想，你們中的大部分人甚至不知道這位創造神蹟的「神之子」究竟是誰。在本書中，我會經常提到一個叫阿波羅尼奧斯（Apollonius）的人，他來自提亞那城（Tyana）。阿波羅尼奧斯是一個異教徒??信奉羅馬諸神的多神崇拜者??也是他那個時代頗具聲望的哲學家。他的追隨者認為他是不朽之人。他的後世信徒斐洛斯特拉圖斯為他寫過一本書。
斐洛斯特拉圖斯（Philostratus）的書寫於西元三世紀初，大約西元220年或230年，共八卷。為了寫書，他做了大量研究，他講述的故事大部分基於阿波羅尼奧斯一位同行者的記錄。阿波羅尼奧斯與同樣創造過神蹟的神之子??拿撒勒的耶穌，都是羅馬帝國的子民，只是阿波羅尼奧斯生活在帝國的另一個邊陲之地，而且年代較晚。這兩位神聖之人後來的追隨者們，將他們視作一種競爭關係。
他們之間的競爭，是當時更大規模的異教，與基督教之爭的一部分──這裡的異教指的是，當時古代大多數人支持的宗教形式，當時的人們大多信奉多神，而基督教在當時是新興宗教，信奉唯一的上帝，相信耶穌是上帝的兒子。追隨耶穌的基督教信眾堅稱阿波羅尼奧斯是個江湖術士和騙子；作為回應，阿波羅尼奧斯的追隨者也堅稱耶穌是術士和騙子。兩撥人都以記錄領袖生活的權威著述為論據，為各自的觀點加分。

歷史上和傳說中的阿波羅尼奧斯
許多學者一直在以批判的眼光研究《新約聖經》中的福音書，以確認哪些關於歷史上的耶穌是傳說，以及傳說中的哪些部分，是在歷史上真實發生過的，哪些內容是他後來忠誠的追隨者們加工過的。
在研究斐洛斯特拉圖斯的著作時，專攻古代羅馬宗教的學者們同樣報以懷疑的態度，希望能剔除傳說的部分，揭示歷史上真實的阿波羅尼奧斯。大家普遍認可的一點是，阿波羅尼奧斯是畢達哥拉斯學派的哲學家??也就是說，他是西元前五世紀古希臘哲學家畢達哥拉斯觀點的擁護者。阿波羅尼奧斯生活在西元一世紀下半葉（耶穌生活在上半葉）。阿波羅尼奧斯曾以佈道者和傳教士的身分穿行羅馬帝國東部。他通常住在廟宇之中，無償為宗教和市政官員提供建議。他有很多學生，遊歷途中，受到很多當地羅馬政權掌權人物的歡迎。他對那些拋棄了氾濫的物質主義，為追求靈魂價值而活的人尤其關注。
對目前的研究來說，比阿波羅尼奧斯的生活史實更重要的，是與他有關的一系列傳說。在當時，很多人都相信這些傳說真實發生過。他富有哲學性的偉大思想，導致很多人認為他不可能只是一介凡人，一定是一位降臨世間的神。阿波羅尼奧斯去世一百年後，西元198年—217年期間統治帝國的羅馬皇帝加拉卡拉（Caracalla），在他的家鄉為他建造了一座神殿。據悉，羅馬皇帝亞歷山大．賽維魯（Alexander Severus，統治時期：西元222年–西元235年）供奉的諸神中就有阿波羅尼奧斯。信奉太陽神的皇帝奧勒良（Aurelian，統治時期：西元270年–西元275年），也敬阿波羅尼奧斯為神。
根據斐洛斯特拉圖斯在《提亞那的阿波羅尼奧斯生平紀事》（Life of Apollonius of Tyana）中的記述，阿波羅尼奧斯出生時的故事十分值得注意。「報喜」的故事與聖經《路加福音》（1:26–38）中的描述，既有雷同之處，又不完全相同。
故事說，阿波羅尼奧斯的母親懷他的時候，看到了以偉大智慧聞名於世的埃及神祇普洛透斯（Proteus）。阿波羅尼奧斯的母親問普洛透斯，她的孩子會成為什麼樣的人，普洛透斯回答：「像我一樣。」不但如此，阿波羅尼奧斯的降生也可以說是一個奇蹟。阿波羅尼奧斯的母親被告知，和她的女僕一起去一個地方，她躺在草地上睡著，聽到天鵝拍打翅膀的聲音後醒來，然後就早產了。當地人說，在她生產之時，天空中劃過了一道閃電，閃電即將擊中地面時，卻「懸在半空，然後向上消失不見了。」（《阿波羅尼奧斯生平紀事》1.5）。故而人們斷定：「毫無疑問，對於他的才華，他高於俗世的地位，他與天堂的緊密聯繫，以及身為聖主的其他品質，諸神已釋出了訊號和預兆。」（1.5）這個訊號顯然與《新約》那顆指引一眾賢士找到初生嬰兒耶穌的星星不同，但是同樣來自天際。當地人認為，阿波羅尼奧斯實際上乃是宙斯之子。
阿波羅尼奧斯在生命的最後階段，有人在羅馬皇帝圖密善（Domitian）面前，對他提起了控訴。他被指控接受了只有神祇才能領受的崇拜，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罪行。這裡和耶穌的故事再次出現了雷同：耶穌也曾被帶到執政官面前（耶穌先是受猶太人首領的審判，然後是羅馬總督比拉多），據說耶穌自命不是凡人，聲稱自己是上帝之子，猶太人之王。而無論是阿波羅尼奧斯受審，還是耶穌受審，參與審判的官員都認為，他們宣稱自己並非凡人，故而會威脅到國家的穩定。而從後世讀者的角度來看，這兩個人的自我宣示完全合理。
斐洛斯特拉圖斯指出，關於阿波羅尼奧斯之死，存在不同的說法。其中一個版本說他死在克里特島（Crete）上。據說他去了一個專為本地神祇建造的神廟，有一群兇惡的看門狗負責守衛這座神廟。但是，這群看門狗不但沒有對著阿波羅尼奧斯狂吠，反而對他很友善。神廟裡的工作人員發現他之後，用鏈子鎖住他，他們認為阿波羅尼奧斯一定是用魔法擺脫了看門狗。到了半夜，阿波羅尼奧斯自行解開了鎖鏈，他召來看守的獄卒，讓他們眼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他朝著廟門跑去，神殿的一道道門紛紛自動敞開。他進入神廟之後，門又都自動關閉。原本空無一人的神殿裡面，傳來了女孩的歌聲：「由塵世來！往天上去！去吧！（Proceed from earth! Proceed to heaven! Proceed!）」也就是說，那個聲音告訴阿波羅尼奧斯，讓他升入神界。顯然他照做了，因為塵世中再也不見他的身影。
這裡與耶穌的故事又出現了明顯的相似之處：在生命的最後階段，耶穌在一座聖殿引起騷亂，被捕之後接受審判。而在離開塵世之後，耶穌升入天堂，在那裡繼續存在。
作為一個思想家，阿波羅尼奧斯告訴人們，人的靈魂不滅；肉身可能會死亡，但是人格會繼續存在。並不是所有人都認可他的觀點。但是他升入天堂之後，在一位心存懷疑的追隨者面前現過身。阿波羅尼奧斯讓他的追隨者相信，他依然存在，而且一直在他們中間。
耶穌復活之後也曾在他的信眾面前現身，讓包括「疑心的多馬」在內的信眾相信，他升上天堂，嗣後一直生活在天堂。

阿波羅尼奧斯和耶穌
耶穌和阿波羅尼奧斯之間存在顯而易見的聯繫，現代學者一直在探討這種聯繫的意義，實際上，這樣的探討並不是最近才發生的。在西元四世紀初，一位名叫希羅克爾斯（Hierocles）的異教徒作者寫了一本書，題為《熱愛真理的人》（The Lover of Truth），書中對這兩個所謂的「神之子」進行比較，並且刻意頌揚了異教思想的優越性。
這本書的完整內容，我們已無緣得見。但是這本書完成之後沒過幾年，西元四世紀的神父尤西比厄（Eusebius）撰文對書中的觀點進行了駁斥。尤西比厄斯整理了從耶穌時代到他生活的那個時代的基督教歷史，由於他是第一個從事這項工作的人，因此有時也被稱為「教會歷史之父」。尤西比厄的著作針對希羅克爾斯的觀點做出反駁，同時頌揚了阿波羅尼奧斯。對於我們這些生活在後世的讀者來說，幸運的是，尤西比厄在反駁對方觀點時，直接引用了很多對方撰寫的原文。例如，他在書的開篇中就引用了希羅克爾斯的原文：

他們渴望頌揚耶穌，懷著這樣急切的渴望，他們四處奔走，傳揚耶穌創造出包括使盲人復明在內的各種奇蹟……但是，請大家注意，對於這種事，以及解釋一個人有非凡的能力，我們的觀點更明智更合乎情理……提亞那的阿波羅尼奧斯活躍於尼祿統治的時代……他創造了許多奇蹟，我會略過大部分，只提及少許幾個。（《阿波羅尼奧斯生平紀事》2）2

希羅克爾斯對《新約聖經》中的幾部福音書十分不屑，關於其中講述的耶穌故事，希羅克爾斯說是「彼得和保羅以及其他幾個與他們類似的人編造的，他們都是騙子、缺乏教育的人、術士。」另一方面，記述阿波羅尼奧斯事蹟的，是受教育程度較高的作家（不是低階層的農民），以及見證過事件發生的目擊者。因為阿波羅尼奧斯輝煌的人生，以及「死亡」的方式??「他的肉身進入天堂，與眾神相伴」??「我們可以肯定地將這個人劃入神的行列。」對此，信奉基督的尤西比厄給出了直接且辛辣的回擊：阿波羅尼奧斯根本不是神，而是魔鬼；他不是神的兒子，而是一個從惡魔那裡獲得力量的人。
如果從歷史的角度看待這場小小的爭辯，毫無疑問，尤西比厄獲得了最後的勝利。但是，在希羅克爾斯寫下他的那本著作時，在基督教發展壯大之前，我們並不能得出這樣的結論。在神的榮譽這個問題上，人們總是拿阿波羅尼奧斯與耶穌進行比較：一個是異教徒崇拜的眾神之一，另一個是猶太人崇拜的唯一神；一個是異教哲學的倡導者，另一個是基督教的開創者。即便他們都是顯而易見的人類，卻都被奉為降臨俗世的神。在某種意義上，他們被視作神人3 。
令人驚訝的是，這樣的神人並非只有上述兩位。雖然在今天，人們只知道耶穌是創造奇蹟的上帝之子，但是在古代，這樣的人有很多。如果「獨一無二」意味著沒有人能「像他一樣」??是一個與眾不同且遠高於其他凡人的人，一個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被稱為神的人??那麼我們不應該認為耶穌是「獨一無二」的。在古代，有很多擁有神格的人。首先澄清一點，我關注的焦點並不是他們是否真的擁有神格，我這裡講的是人們如何解讀他們。
認識到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是弄清耶穌如何被這樣解讀的第一步。但是，到後面我們會發現，人們並非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理解耶穌的，耶穌在活著的時候代表的意義，並不比阿波羅尼奧斯活著的時候多。在耶穌死後，人們才認為他是行走在塵世的神。這是如何發生的？想解決這個問題，首先要理解古代世界的其他人是如何被視作神的。

神人的三位典型代表
在羅馬帝國統治時代，耶穌死後，也就是西元30年左右，基督教迅速崛起。當時，希臘文化已完全滲透進了帝國東半部的土壤??因此東部帝國通行同一種語言，也就是說，《新約聖經》全本實際是用希臘語撰寫的。因此，要想理解早起基督教的各種觀點，我們須將之處於相應的歷史和文化背景中，也就是希臘和羅馬世界。當時的猶太人有很多屬於他們自己的獨到觀點（詳見下一章），但是通過研究我們發現：在很多重要領域，他們願意與他們的羅馬朋友和其他鄰居分享他們的觀點（以他們自己的方式）。瞭解這一點很重要，因為耶穌本身就是猶太人，最早那批追隨他的人??其中包括最早宣稱他不是凡人而是神的那些人??也是猶太人。
但是，上帝，或者說一位神，怎麼會變成人，或者說化身為人呢？提亞那的阿波羅尼奧斯向我們展示了一種方法。在阿波羅尼奧斯出生之前，其母被告知，她的兒子是早已存在的神海神普洛丟斯的化身，也就是說海神的靈魂意志會「進入這個肉身」。這與後來在神學方面對耶穌的解釋非常相似 —耶穌是化身為人的神，由他的母親馬利亞誕下。一個早已存在的神被凡間女子誕下，我不知道在古代希臘或羅馬是否還有其他這樣的「神－人」。但是我知道，有與之相似的例子，在這裡我可以介紹其中三位。

短暫化身為人的神祇們
奧維德（Ovid）（西元前43年?西元17年）是最偉大的羅馬詩人之一，也是與耶穌生活在同一個時代的長者。十五卷的《變形計》（Metamorphoses）是他最著名的作品，詩中讚頌了古代神話中描繪的各種變化和化身。有些變化涉及到神，為了與凡人接觸，他們會在一段時間內化身為人的形態。
我們在奧維德的詩歌中發現了很多極其有趣的故事，其中一個與兩位年長的農民有關，這兩位農民生活在佛里吉亞（Phrygia，現在在土耳其境內），名字分別為腓利門（Philemon）和博西斯（Baucis）。在這段簡短的記述中，眾神中的朱庇特（Jupiter）和墨丘利（Mercury）偽裝成凡人在該地區旅行。他們走訪了一千個人家，但是沒有一個人願意給他們一餐食物，或者允許他們進門休息。最後他們來到了貧窮的腓利門和博西斯的家，他們坦然面對窮困，「不覺得貧窮是可恥的。」這對年邁的夫婦對兩位訪客表現出了歡迎的態度，邀請他們進入破敗的家中，給他們準備了自己能提供的最好的飯食，還給他們準備了熱水泡腳解乏。做為回報，這兩位心懷感恩的神許諾，他們的酒碗永遠不會是空的；無論怎麼喝，酒碗一直會盛滿美酒。
然後兩位神將真相告知他們：「我們是神。」４ 對於他們在佛里吉亞遭受的對待，兩位神表示：

這邪惡之地應該付出代價，
接受公正的懲罰；但是你們與這些邪惡的人不同，
應該得到獎賞。

朱庇特問這對夫婦他們最想要什麼。兩人商議一番之後，腓利門對眾神之王說，他和他的妻子想成為守護神殿的僧侶，當他們死期來臨時，他們想一同死去：
我們和睦地度過了共同生活的歲月，
但願同時離開人世，
我不必看到伴侶的墳墓，
她也無需將我埋葬。

朱庇特應允了他們的願望。於是，整個地區遭到毀滅。卻出現一座聖殿，腓利門和博西斯成了聖殿的守護者。大限之日來臨時，他們同時變成了從同一個軀幹長出來的兩棵樹，在生時琴瑟和諧的夫婦，死後變成了連理樹。後來到聖殿參拜的人們，不僅認可連理樹是這對夫婦「生命」的延續，還認為他們其實也已經「神格化」，應該得到眾人的膜拜：

如今他們已經榮升眾神之列；
祈願者成了施願者。

這則生死相依的動人愛情故事，講述的也是暫時化身為人的神（或者說以人的形態現身的神），以及升格為神之人的故事。
腓利門和博西斯得到了神一般的崇拜，並不是因為他們像偉大的朱庇特和墨丘利一樣強大。人們認為他們是很底層的神，是被提升至神級的凡人。但是他們確實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