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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續紅樓夢之賈寶玉後傳

是晚三更,寶玉自與賈環、賈琮等守靈,枕藉眠石,百般不適,亦且心中惦記黛玉,更覺煎心煮肺,片刻難安。眼見賈環、賈琮等東倒西歪,都睡得熟了,他卻只是翻來轉去,想著黛玉臨行前那番言語,語意大是不祥,又想著走得匆忙,竟未能再話別幾句,也不知此時病得怎樣了,越發牽情惹恨,難以成眠。
正在沉吟之際,忽聞得一陣香風,非煙非霧,如蘭如麝,不禁詫異:「那裏來的奇香?難為這些香燭檀煙竟都壓他不住。」又聞得細細一縷樂聲破空而來,清越悠揚,妙不可言,心中更加驚奇:「那裏來的歌樂?又不是經聲更籌,又不是梵歌笙曲,如此悅耳動聽。」正尋思間,又見無數雲衣霓裳的女子簇擁著一個絕色麗人姍姍走來,但行處淩波微步,柔香細細;乍止時羅襪生塵,荷袂翩翩;冰雪為肌,瓊瑤作骨,意態鮮妍,風姿秀雅;裁春山之遠黛,輕籠眉嫵;剪秋水之清流,影落雙瞳;脈脈春愁,依依情緒,姍姍玉樹,步步蓮花;雖非那羞花楊妃,閉月貂蟬;強勝似浣紗西子,落雁王嬙。
寶玉見了,不禁目奪神馳,滿心驚訝:「那裏來的姐姐?竟將生平所見女子一概壓倒,若凡間有此殊麗,世人也都不要成仙了。」更可異者,只見那麗人風搖柳擺的一直行至面前,竟盈盈下拜,嬌語低吟道:「侍者靈河岸三生石畔灌溉之情,絳珠至死不敢忘,如今雖然緣盡,卻不忍就此相別,故向警幻仙子乞假半日,特來辭行,還有幾句話要託付。」寶玉聽這聲音十分耳熟,心下大驚,揉眼細看,卻是林黛玉,只是比從前更見雅豔豐潤,如嬌花照水,嫩玉生香,因此一時未能認出,喜得迎上前道:「原來妹妹也來了,氣色竟比先大好了,吃了哪位太醫的藥?回去定要好生謝他。」
黛玉凝眄良久,方輕聲歎道:「寶玉,原來你果然都忘了,昔日離恨天外,赤瑕宮中,神瑛使者煙霞嘯游,觀星攬月,何等逍遙自在?我本草木,承你以甘露灌溉,無以為報,遂許願將一世的眼淚還你。此生有緣相遇,已知前誓無虛,縱然心意落空,我也不怨什麼,也不欠你什麼了。如今恩債兩完,我自該往薄命司歸案,卻還有一言相囑:你雖為我知己,卻不可以我為念,消沉蹉跎,有負他人。況且你我此番原為歷劫而來,待得孽滿歸原,空靈殿上自有重逢之日,那時再與你分證今昔,方知我心不改。」說著掩面轉身欲行。
寶玉見那林黛玉雲裳月袂,飄飄若舉,搖搖然有乘風歸去之態,只怕黛玉要走,因此別的話總未聽懂,只一句「恩債兩完,不欠你什麼了」,卻是錐心刺骨,痛徹肺腑,忙迎上前叫道:「妹妹且慢,我還有話要說……」一驚坐起,只見靈桌上琉璃燈半明半滅,夜風裏引魂幡獵獵作響,滿空裏金銀錠煙香嫋嫋,卻那裏有什麼黛玉、仙姑、奇香、異樂?不禁怔忡迷惘,心中忽忽若失。
賈環、賈琮也都驚醒了,揉著眼問:「寶玉哥哥,你不睡覺,喊什麼?」寶玉一聲不響,站起來往外便走。茗煙也醒了,忙跟出來,問:「二爺這是往那裏去?若吵醒了老爺,又捱一頓教訓。」寶玉被一言提醒,忙的站住,但見銀河浣宇,皓月當空,照得四圍松柏樹重陰疊翠,分外蔥蘢,忽的一陣風來,吹得徹骨清寒,不禁打了一個冷顫,醒悟過來,遂轉頭向茗煙道:「我要回府裏看看,你悄悄去馬廄裏牽出兩匹馬來,咱們趁夜裏沒人知道,悄悄兒的這就走吧。」茗煙唬的道:「這那裏敢?老爺知道,是要打死的。」
寶玉恨得跺腳,悄聲罵道:「賊奴才,往日說得那樣動聽,如今並不要你赴湯蹈火,不過偷兩匹馬出來,就唬的這個樣兒。沒有馬,我自己走著回去罷了。」茗煙想一想道:「二爺自己走脫,我還是一個死,左右是死,不如豁上這條命,就陪二爺走一趟。」遂向馬廄裏偷偷牽出兩匹馬來,同寶玉兩個騎了,揚手一鞭,絕塵而去。看馬的家人聽見馬嘶蹄聲,方驚醒過來,忙欲追時,那裏追得上,只得來報與賈政。
賈政氣得頓足咒罵不絕,又欲打發家人隨後去追。誰料這番折騰,那些守衛的羽林軍也都醒了,知道失於職守,走了賈家公子,都相顧埋怨,走來道:「聖上原有旨意,命賈家上下在此守陵七七四十九天,不可擅離,如今一個不防,被你們走脫了兩個,我們身上已經耽了大不是,從此是連睡覺的時候也沒有了。還望政老看在公事面上,莫再偷逃擅離的才好。」賈政聽了,這那裏是協守皇陵,分明是監禁看管之意,心知事有不妥,不好爭辯,只得悄悄走來將賈赦喚醒,又命人叫了賈珍、賈璉來,也都覺得驚動不安,只猜測不出緣故。暫且不表。

且說寶玉、茗煙兩個朝登紫陌,夜踏紅塵,並不曾囫圇睡過一覺,原該七日的行程,如今三日兩夜便已抵京,來至榮國府前,卻見大門上貼著封條,且有羽林軍把守,頓時驚飛魂魄,上前施禮道:「軍爺請了,不知我家犯了何事,如何封著這門不許進去?」那把門的衙衛將寶玉上下打量一番,聽他說「我家」,免不得問:「你是府裏什麼人?」茗煙代答道:「這是我們榮國府的寶二爺,你們又是什麼人?」
那衙役冷笑道:「我們不知道什麼寶二爺,貝二爺的,你既是這府裏人,且與我們去王爺前說話。」寶玉道:「不知令上是哪位王爺,等下自當拜見。只是我府上內眷如今可好?還望小哥放我進去一探。」那衙役不耐煩道:「我們是奉了皇上的命,只管抄家把守來的,可不是替你看家通傳的,裏邊死的死,抓的抓,跑的跑,藏的藏,知道你問的是哪個?只管跟我們走吧。」
寶玉聽見一個「死」字,頓覺萬箭攢心,料定是林黛玉無疑,撕心裂肺,大喊了一聲「林妹妹」,分開兩個衙役便往裏闖。那些人那裏肯容他,便上來扯的扯,抱的抱,嘴裏且不乾不淨的喝道:「反了,反了,皇家的封條你也敢撕,果然反賊之家,沒有良善之輩。」登時將他主僕兩個五花大綁,捆了來至撫司,通報進去。
半晌,才出來一個清客模樣的儒生,抱拳道:「原來是賈公子,王爺吩咐,如今不是說話的時候,還請公子委屈幾日,容後相見。」又吩咐衙役,「王爺有命,且帶去獄神廟看管,不許慢怠。王爺過後要親自詢查的。」衙役答應了,面面相覷道:「一個犯人也這麼著,到底是生在公侯府裏,船爛了還有千斤釘,我們倒不要白得罪了他,王爺問起時不是頑的。」便不肯再像方才那般驅趕,反殷殷勤勤打了轎子來讓寶玉乘坐,命茗煙隨後跟著。
寶玉隔著轎簾不住探問,方漸漸知曉,原來送殯隊伍剛走了兩日,北靜王與忠順王便奉命抄了賈府,除了薛姨媽、李嬸娘等親眷著令離府自去之外,凡賈家女眷主僕俱送往祠堂暫棲,惟有榮國府王熙鳳因匿藏私賣犯官財物,獨自押在獄神廟待審。寶玉又驚又怕,再欲問時,獄神廟已到,兩個衙役向該班看守交代幾句,收轎子離去。
原來這獄神廟就座落在城西離榮府不遠處,原是犯人未定案前暫行關押的一個所在,因其中供奉著獄神爺,乞求天公開眼、蒙冤得雪的意思,因此人稱「獄神廟」。此時鳳姐已先行關在女監,寶玉便與茗煙在男監,中間雖隔著一條通道,幸喜可以照面。寶玉進來,且顧不得繩床瓦枕,被褥不全,便撲在柵門前叫著鳳姐,那鳳姐正睡得昏昏沉沉,聽見寶玉呼喚,猶道是夢,又聽茗煙扯著嗓子叫喚:「真是我們二爺來了,茗煙給奶奶請安。」這才相信當真是他主僕二人,不禁眼裏滴下淚來,問他:「你不是同老爺、太太在墳上守靈麼?怎的也來了這裏?」
寶玉顧不得細說經過,只問:「老太太現在那裏?林妹妹可好?咱家究竟出了何事?為何獨獨把你關在這裏?」鳳姐約略說了抄檢之事,寶玉早已頓足不迭,連聲歎道:「林妹妹那樣身子,那裏經得起這番折騰,如今更不知病得怎麼樣了!」鳳姐道:「那倒不用犯愁。我雖關在這裏,因小紅常來探訪,府裏的事還聽說些——抄家第二日,北靜府就打轎子接了林姑娘去,他如今已是王妃了,北府裏什麼大夫請不到,自然比從前更好了。」寶玉聞言大驚,問道:「林妹妹如何肯嫁?你莫不是騙我?」鳳姐歎道:「我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還騙你做甚?你林妹妹原本不肯,奈何咱家如今落到這般地步,北靜府那邊又催逼得緊,難道由得他自主麼?況且若是做了王妃,好歹還可以回護照顧些,自然好過窩在一處受苦的呢。」寶玉聽了,半信半疑,他自從夢見黛玉前來辭行,心中只疑黛玉已死,如今聽鳳姐說他做了王妃,便又疑那夜之夢原是為著黛玉出嫁的緣故,故來相別。雖然傷心,倒也歡喜,只不大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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