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號
密碼

 

 


首頁 > 風雲時代出版社 > (套)書:白羽經典復刻版:十二金錢鏢(全套共8本)
(套)書:白羽經典復刻版:十二金錢鏢(全套共8本)

【代序】《十二金錢鏢》:六十年間的評說
宮以仁/宮捷

「武俠小說永遠是一個引人爭議的話題。」這是台灣文學評論家陳曉林在「民俗文學源流與武俠小說的定位」一文的第一句話。縱觀八十年(「五四」至今),橫覽海內外,確實都在爭議。在早年的爭議中,在正統文壇上,貶占絕對優勢;書的銷路武俠卻占上風(當然也有靠淫盜取寵於讀者的)。作者自卑,讀者喜愛。白羽適逢此時,自然也不會例外。八十年代初大陸掀起武俠熱,這種情況有所改變;但在九十年代,在文學界對武林盟主金庸的作品,仍有人評頭論足。筆者編纂一下這些評說,這不僅是對白羽的評價,也涉及對武俠小說整體的認識。

一、三四十年代的評介

最早評論白羽武俠小說的,是幾位正統的愛國文人,大都是介紹白羽受魯迅之影響,參與新文學運動,讚揚白羽的文筆,稱其武俠作品著重寫實,不致引誘青年上山學道或陷入淫盜;再為白羽寫武俠說幾句惋惜的話。
天津新聞文化界耆宿吳雲心三十年代在「白羽自傳《話柄》」序中以惋惜的筆調寫道:「假若他(指白羽)那時生活安定,也許不想賣文教學,也許擱下筆,再不會有這些作品出現的。生活逼得他拿起筆來,生活逼得他寫開了武俠小說,結果詩窮而後工,一直逼得他有了現在的成就。……我站在老友的地位上,對於他現在的成就並不滿意。他為了生活而寫武俠,而我認為這於他並不合。他的文章常常有一些幽默的氣氛,並且蘊蓄著熱,這在武俠小說裡不好施展的。他對於現實生活看得很真切,寫浪漫氣息的故事未免舍其所長。如今《話柄》出版了,這冊書表現著他的作風本來面目。我們從這冊書,應該認識他不是一個武俠小說的作家!」白羽十分讚賞這篇序。(順便提及:八十年代初,吳雲心為白羽武俠小說作序,仍對白羽寫武俠惋惜。八十年代末,筆者拜謁吳老時,他對武俠小說的評價有所變化,他說:「卑視武俠,是我們二三十年代那批文人的傳統觀念,至今仍發揮作用。」)
郭雲岫(當時署名葉冷)在《白羽及其書》中寫道:「白羽討厭賣文,賣錢的文章毀滅了他的創作的愛好。白羽不窮到極點,不肯寫稿。白羽的短篇創作是很有力的,饒幽默意,而刺激力很大,有時似一枚蘸了麻藥的針,刺得你麻癢癢的痛,而他的文中又隱然含著鮮血,表面上卻蒙著一層冰。可是造化弄人,不教他作他願作的文藝創作,反而逼迫他自撾其面,以傳奇的武俠故事出名,這一點,使他引以為辱,又引以為痛。但他的文字究竟夠上水平線的。他的名作《十二金錢鏢》雖是投時諧俗之作,自認為開倒車,但這部書到底與其它武俠故事不同:第一,他借徑于大仲馬,描寫人物很活,所設故事亦極近人情,書中的英雄也都是人,而非『超人』,好比在讀者面前展開了一幅『壯美的圖畫』;但非神話。第二,他借徑於(西班牙)席文蒂思(宮注:今譯賽凡提斯,其名著《唐吉訶德》),作武俠傳奇而奚落俠客行徑,有如陸嗣清的『行俠受窘』,柳葉青的『比武招親』,一塵道人的『捉採花賊』,都是一種深刻的諷嘲。以及他另一部名著《偷拳》,寫出訪師學藝的一個少年楊露蟬,投師訪藝,一遇秘惜絕技的太極陳,再遇收徒騙財的大杆子徐,三遇糾徒作奸的地堂曾,四遇『得遇異人傳授』的大騙手宗勝蓀,幾乎受了連累,這全是有意義的描寫。看了他的書的少年,不致被武俠故事迷惑得『入山學道』了吧。所以他的故事外形盡舊,而作者的態度、思想、文學技術,都是清新的、健全的。至少可說他的武俠三部作(宮注:當時白羽自擬「三部作」,至一九四六年,作者始改稱「錢鏢四部稿」。)是無毒的傳奇,無害的人間英雄畫;而不是誨淫、誨盜、誨人練劍練拳擋槍炮。我以為他的書恰可與英國的傳奇作家斯蒂芬蓀相比。他的書能夠沸起讀者的少年血,無形中給你一些生活力和一些勇、一些熱。」(以上二文均刊於《話柄》)
六十年前,文藝評論已重視「寫實」、「教化」之作用(相當於今日文藝理論之「現實主義」、「思想性」)。北京《晨報》編輯、文藝評論家張騰霄在一九四○年著文從這兩方面評論了白羽作品。張大概也是新文學工作者,他首先批判了神仙故事和鴛鴦蝴蝶派小說,然後說:「白羽著述的優點很多,最大的一點就是切合人生,信意寫出,信意讀來,彷彿真有其人,實有其事的一樣。而筆法的生動、敘述的流暢,還是小事。……白羽自然也是受到近世寫實派的影響。」
墨嬰在一九四○年著文,從通俗文學與文學創作(注:即現代「純文學」之意)的關係、白羽文筆特徵、思想內容等方面作了評述,文章首先論述了體裁問題,他說:「白羽小說托體章回,從體裁上看是通俗小說;這在作者,也有創作的自覺。他在自序上很謙虛的說:『武俠之作終落下乘,章回舊體實羞創作。』但是,文學的評價究不能拘於形式,他的每一部武俠故事,在人物描寫上是這麼生動,情節穿插上是這麼合理,而故事進展上又這麼自然;雖披著傳奇故事的外表,可是書中人物的內心個個都有著現代的人性。這確已衝破了通俗小說的水平線,而侵入文學創作的領域了(宮注:墨嬰仍卑視通俗文學)。白羽作品因襲著章回小說的體裁,而內在文心蘊著創作的『新』與『熱』。」
墨嬰評介白羽作品的文筆和內容時寫道:「白羽寫的是劍客拳師,可是善寫人情世態。白羽創造出來的少年壯士,大都倔強,以致到處碰壁,也自討苦吃。白羽的人物好抬杠,罵起人來是很峭的。白羽的筆『健』、筆『潔』,他的小說精嚴廉悍,力透紙背,要一句一句的讀。他寫小說多所修改,報刊稿,與初版書、再版書,字句內容各有不同。白羽以作家而兼出版家,細雕細琢,連一個標點、一個問號也要注意;每一書出,必撰『提要』,卷前有『前記』,括敘前情,卷末有『後記』,預告下文。白羽寫武俠,人物盡是些常人,沒有一個超人。既沒有飛劍的異人,也沒有駕鷹的怪叟,更沒有骨瘦如柴、力抗萬鈞的僧道和小孩。俞鏢頭被二十萬鏢銀逼得亂跑、求援;鐵蓮子袒護己女,助女奪婿。白羽小說中的英雄一點割肉餵虎、捨己徇人的俠氣都沒有;可以稱得起既盡情,又盡俗。既盡俗,而又力求脫俗。這便是白羽小說的特殊作風。」
墨嬰具體分析白羽三部作品說:「《十二金錢鏢》描寫喬九煙的被囚、一塵道人的遇毒,非常生動,得一『俏』字訣。尤其是『楊柳情緣』,寫女俠柳葉青的嬌癡,至今豔稱人口。唯在結構上,此書似不如他的《聯鏢記》。」
這位評論家對武俠三部作的總評是:「《金錢鏢》是白羽的成名作,《聯鏢記》(即《大澤龍蛇傳》)便是他的成功作,若論到代表作,則又數著《偷拳》。白羽用『快爽』的筆調寫《金錢鏢》,用『緊促』的筆調寫《聯鏢記》。及至《偷拳》,故意用『生挺』的筆致寫出。」墨嬰最後說:「白羽寫武俠,卻不願少年的讀者迷惑得『入山學道』!」(原載一九三九年版《偷拳》)
關於墨嬰係何許人?徐斯年教授曾函詢筆者,他認為作者是大手筆,對白羽、劉雲若作品評論甚透,必是知情人,斯年和張贛生研究員隨便談論過,徐、張懷疑是白羽本人的化名。筆者卻認為,墨嬰很可能是天津著名文人郭雲岫的化名。郭是白羽的摯友,當時是國民黨在淪陷區天津的地下市委委員,並以白羽的正華出版部在英法租界的代理商名義藏身。他有較高的文學造詣,對武俠小說觀念與白羽相同,都是卑視武俠題材,尤其避嫌誘使少年「入山學道」。當時報載,有數名小學生私奔四川峨嵋求仙,成為正統文人譴責武俠小說的一個「罪證」。這正是白羽時代文學觀念的通病。
天津資深報人董效舒一九四三年以「巴人」筆名,在《新天津畫報》發表「論白羽武俠小說」的六篇書評,評論者講一些讚揚的話後,指出《十二金錢鏢》的兩大弊病:(1)該書從第九章起插入柳兆鴻和他的女兒柳葉青一段故事,占去三卷多的篇幅,而這段故事與全書並沒有什麼關係,有傷結構的緊嚴性;(2)柳兆鴻這個人非常討厭,按俠客的行徑當該劫富濟貧,所對付的是贓官惡霸,現在柳兆鴻卻光和綠林道作起對來,這完全違反了傳統的俠客定律。(原載一九四三年七月十日至十五日《新天津畫報》。宮注:董效老在一九八八年病逝前,又談了許多評白羽小說的新見解,筆者將於後文摘引。)
上述評說,多褒,少貶,只有「惋惜」;這是因為筆者只能找到這些原始資料。

二、白羽之自評
白羽《話柄》自序的第一句話:「凡是人總要吃飯,而我也是個人。」十幾個字可看出他的寫作目的。
「自序」還說:「一個人所已經做或正在做的事,未必就是他願意做的事,這就是環境。環境與飯碗聯合起來,逼迫我寫了些無聊文字。而這些無聊文字竟能出版,竟有了銷場,這是今日華北文壇的恥辱,我……可不負責。」
白羽《血滌寒光劍》自序評論本人作品說:「或問作者:何書為佳?羽曰:武俠故事,托體既卑,眼高手低,愧無妥作。若比較以求,《話柄》回憶童年,文心尚真。《聯鏢記》人物情節,頗費剪裁,確為經意之筆。次則《金錢鏢》二、三、四卷(原書第六至二十章)《爭雄記》一、二卷(該書第一至十二章),《偷拳》卷下(第十一章以後,楊露蟬三次受騙和陳清平患病),不無一節可取。而讀者眼光與作者不盡相同,或有嫌《聯鏢記》故事太慘者,謂作者慣置『正派英雄』于死地,一塵中毒,獅子林遇狙,不知是何居心。且脅之曰:『若再如此,永不再看閣下大作矣。』一讀者更專函相罵:足下專替劇賊張目,豈小白龍(注:小說人名)之後代乎?『白龍名白,羽亦名白,羽不敢斷言也。』然羽之寫聯鏢故事,預樹『悲壯』一義,而以緊迫之筆出之;或者筆不從心,徒悲不壯,令讀者掩卷不樂乎?《寒光劍》勉徇眾意,力減『彆扭』,期使觀眾鬆心稱快。而首卷脫稿,文情散懈,俗氣逼人,方慚敗筆,乃不意書未付印,預約者、租版者、承銷者紛至,寧非怪事?《寒光劍》竊材於《俠隱記》(注:大仲馬著,今譯書名《三個火槍手》),陳元照脫胎於達特安……」
白羽關於「俠」之含義,大不同於一般武俠小說的概念。我再引一段白羽之自白:「一般小說把心愛的人物都寫成聖人,把對手卻陷入罪惡淵藪,於是設下批判,此為『正派』,彼為『反派』;我以為這不近人情。於是我把柳姑娘寫成一個嬌豪的女子,目中有己無人。但儘管她性行有若干缺點,她的為人仍還可愛,這才叫做『人』。而不是『超人』。所謂『紂之惡,不若是其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那種『歸惡』與『歸善』的寫法,我以為不當。我願意把小說(雖然是傳奇的小說)中的人物,還他一個真面目,也跟我們平常人一樣,好人也許做壞事,壞人也許做好事。等之,好人也許遭厄運、壞人也許獲善終;你雖不平,卻也沒法,現實人生偏是這樣!」(原載《話柄》)
從白羽的論述中,可以看出他對我國傳統文字和西方文學都不是全盤照搬,而是力圖使二者結合,並取長補短。這些認識,以及從他的小說中,都不難看出白羽受魯迅教誨的痕跡。當然,魯迅絕無心培養一個武俠小說作家,但在魯迅精神雨露下別生一枝異花,倒值得人們研究。
總之,三四十年代的評論,也都帶有「左」的正統文學的色彩,這反映了中國文化觀念的歷史。

三、近二十年的新評
八十年代初,曾任人民日報出版社社長的評論家姜德明發表《魯迅與宮白羽》一文,白羽之名,才重現於報端;不久,姜君又在其它文章中提了幾句:對宮白羽的武俠小說應該研究一下。從此開了頭,作家馮育楠撰「文壇悲士宮白羽」數千字,再寫《一個小說家的悲劇》萬餘字,進而撰傳記文學《淚灑金錢鏢》十七萬字。
天津文學界對《淚灑金錢鏢》開了作品研討會,也自然地涉及白羽和他的作品。美學家張贛生在會上說:白羽的「悲」,一是個人經歷之悲,另外還有一「悲」,是白羽本人看不起武俠小說之「悲」。他若不自卑,憑他的文學修養,可以把武俠小說寫出更高水準。作家周驥良認為,《偷拳》也可以算做「純文學」作品。(以上二君發言,筆者只憑與會記憶,無文字依據。亦未再與二君核實。)
在這個會議以前,天津《今晚報》一九八五年三月十二日刊出張贛生《話說武俠小說》短文,首次提出白羽等北派武俠小說四大家的論點。
不久承蒙梁羽生寄贈一套台灣葉洪生批校的《十二金錢鏢》,筆者讀葉君所撰「白羽小傳及分卷說明」和他的眉批,甚欽佩其知識之廣、研究之深,但也發現個別事實失誤。筆者撰一文寄梁羽生,投一稿給中國新聞社。撰文是請梁羽生先生介紹登港報,給葉君補充若干史實;他介紹給武林盟主、《明報》老闆金庸,登在《明報月刊》。投稿是葉君批校本所缺之《十二金錢鏢》卷十六、卷十七,彌補他的「遺珠之歎」(葉君用語),刊於香港《快報》。資訊回饋,葉君來信。筆者贈葉君《話柄》影本,葉君推薦給台灣《中時晚報》連載,並又撰一文,評介白羽。
八十年代評介白羽之文較多,有的評價過高,筆者不敢引用(如作家劉紹棠《敬柳亭說書》序)。這裡筆者只摘抄當代海內外評論家的幾篇文章的部分段句。
張贛生在《河北大學學報》刊出《中國武俠小說的形成與流變》專論,他認為白羽「既有中國古典文學的深厚根底,又熟悉西方現實主義文學,且飽經世態炎涼,這就使他借武俠小說來抒寫自己對社會人生的看法。他筆下的俠客都是社會地位不高的現實武夫,他不把武俠當作救世主來崇拜,而是通過武俠思想與社會現實的脫節,批判了社會的黑暗;在寫武俠的可親、可敬的同時,也寫了他們在現實面前的可憐、可笑和可歎、可悲。諸如:一塵道人的捉賊受害,鐵蓮子柳老英雄攜女賣藝招婿受辱,武林泰斗十二金錢俞劍平在官府面前低聲下氣,乃至陸嗣清的行俠受窘等等,都是歷來武俠小說所未曾觸及的一面,是白羽把武俠傳奇拉回了現實人生,才開拓了這個新境地」。
贛生接著寫道:「白羽深痛世道不公,又無可奈何,所以常用一種含淚的幽默,正話反說,悲劇喜寫,在嚴肅的字面背後是社會上普遍存在的荒誕現象。讀他的小說,常使人不由得聯想自己的生活經歷。這體現著大大超出武俠小說本身的一種藝術魅力。所以,正是白羽強化了武俠小說的思想深度,開創了現代社會武俠小說這種新類型。白羽的成名作是《十二金錢鏢》,共十七卷;但最能顯示他文學水準的,則是《偷拳》兩卷和《聯鏢記》六卷……
「白羽屬於受『五四』先驅者們直接影響的那一代作家,那一代人不同於以後的人,他們大都有比較深厚的中國傳統文化的根底,儘管他們熱衷於西方文藝理論,但中國傳統文化在他們思想中是根深蒂固的,在他們的筆下常會自然流露出來,使他們的作品仍保持著相當濃厚的中國味。然而,畢竟白羽是接受了新文化運動洗禮的人,所以他的作品的中國味又具有某些現代的特色。或許正由於此,白羽的武俠小說較易為今天的年輕人接受,對港臺新派武俠小說的影響也最大,有不少摹仿者。」
台灣武俠小說研究專家葉洪生(梁羽生致以仁函中用語)在一九八八年五月十九日於《中時晚報》以《萬古雲霄一羽毛》為題著文說:「大概目前年輕一輩的讀者對此公(指白羽)多不甚了了。但在半個世紀以前的華北地區,『白羽』之名卻是如日中天,敢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道理很簡單,因為他在三十年代武俠小說界的地位,就彷彿當代的金庸一樣,堪稱是泰山北斗,『武林正宗』!他那略帶社會反嘲性的武俠小說文字,曲中筋節,寫盡人情冷暖;對於當時飽經戰亂的苦悶人心而言,實無殊於一帖清涼劑,具有清痰化氣的妙用,令人一看就不忍釋手。」
「如果說,三十年代還珠樓主作品是『出世』武俠小說的至尊;那麼『後起之秀』的白羽,則是『入世』武俠小說家中唯一能與還珠分庭抗禮的巨擘!」(筆者注:這一看法,與張贛生所論不謀而合,只是海峽兩岸用詞習慣不同。贛生曾說:「還珠是浪漫主義武俠代表,白羽是現實主義武俠代表。)他們的讀者皆恒以千萬數,許多人拜罷還珠贊白羽,殊有左右逢源之樂。……。
「當時正值抗戰軍興,華北淪陷區人心苦悶,渴望天降俠客予以『神奇之救濟』;於焉武俠作家輩出,紛紛『揄揚勇俠,讚美粗豪』;借古人酒杯以澆今人塊壘。其中有一介書生,困頓風塵,百無聊賴。乃以『倒灑金錢』手法,胡亂打出《十二金錢鏢》,發表於天津《庸報》;孰料歪打正著,聲譽鵲起,竟贏得各方一致叫好。這人就是一心一意想成為新文學家而不果的宮竹心,筆名『白羽』,靈感來自杜詩『萬古雲霄一羽毛』,正有自傷自卑,無足輕重之意。」
「誰知區區一片白羽居然在三十年代後期名震江湖,執『武林』之牛耳,影響迄今未衰。這恐怕是一生崇尚新文學,痛恨自己為糊口而寫『無聊文字』的白羽做夢也想不到的吧?……」
「其實,即以文筆而論,白羽收放自如,更有超邁群倫之處……特別是在運用小說聲口上,生動傳神,若聞謦咳;亦莊亦諧,恰如其分,而在處理武打場面上,白羽著墨雖不多,卻深明虛實相生、奇正相間之理,在虛構中有寫實;舉凡出招、亮式、身形、動作皆歷歷如繪,交代得一清二楚。加以節奏明快,兔起鷂落,文字簡潔,徐疾有致———如是種種,實為近三十年來港、台兩地一流武俠作家之所宗。」
葉洪生四改專論白羽的文章,在《葉洪生論劍》書用一章的篇幅,除更加系統地確切地對白羽對武俠小說用語(如「首張武林一詞」)及兵刃、招術的使用作了評介。葉君認為白羽的小說武打用語和武術界權威著作萬籟聲《武術匯宗》融合起來。(注:這一成績應首屬於鄭證因,但鄭氏當時是白羽寫作助手。)葉君以「現實人生」的啟示、小說人物與語文藝術、現身說法、《武術匯宗》大張其目、開創「武打綜藝」新風、《偷拳》為末路英雄寫真、反諷社會現狀、「笑中帶淚」等小標題評介了白羽。葉君特別強調白羽坎坷一生與其刻畫小說人物深刻的聯繫。葉君這篇專論的最後一節,題目是「結論:中國的大仲馬!」在這段文字中,葉君引用魯迅的話「俠義小說之在明清,正接宋人話本正脈,因平民文學之曆七百年而再興也」。他批評「白羽在思想上有其歷史的局限性,沒有真正認清武俠小說的文學價值———實不在於『托體稍卑』(借王國維語),而在於是否能自我完善,突破創作,予人以藝術美感及生命啟示。因為只有『稍卑』才能『通俗』,何礙于章回形式呢?」葉文最後引用胡適青年時作「讀大仲馬《俠隱記》」感懷詩曰:「從來桀紂多材勇,未必湯武真聖賢;哪得中國生仲馬,一筆翻案三千年!」胡適臨終重溫《俠隱記》,又慨歎:「為什麼我們中國的武俠小說沒有受到大仲馬的影響?」葉君對胡適遺言感歎說:「嗚呼!胡適謬知中國怎麼沒有大仲馬呢?白羽就是中國的大仲馬!」筆者認為,葉君評價過高,但白羽終究是受大仲馬等西方文學名家的影響,可惜胡適未見,也未得他的評價。
蘇州大學徐斯年教授評論白羽武俠小說寫道:「許多武俠小說都著眼於『亞社會』和『亞文化』(注:不同於主體社會、主流文化的意思)的詭奇性和封閉性。白羽則取徑於賽凡提斯和大仲馬,而在本質上,他對中國武俠小說史的最大貢獻在於,他把武俠社會描寫為人類社會的一種特定形態。他注意揭示『武林』這個的社會性而不是它的『非社會性』。……白羽的獨特之處在於他把這些都作為特定社會中的複雜的『人際關係』加以描繪和展示。他筆下的俠客,自有其被世仇或境遇逼得團團轉的,由『人際關係』所註定必然邏輯。他筆下的『黑道』人物,也有自己豐富的內心世界和不得不向『白道』狠下毒手的合乎人情的動機。」(引自《俠的蹤跡》)徐斯年對白羽作品的評價與張、葉二君基本相同,但他從另一理論深度評論。
《天津文史》一九九四年總十六期編輯了「宮白羽研究專欄」,搜集了十六位文化名人撰寫的十七篇評介白羽的文章(近七萬字),本處不再重複。
近代評論白羽寫青年奮鬥的碰壁反不如六十年前,其實這一特徵至今還有現實意義。白羽幾乎每部書中都寫有個性倔強的青年,《金錢鏢》中的楊華之倔強、碰壁,別具風格。倒多有文章讚揚《偷拳》中楊露蟬堅忍不拔精神;陳家拳的後代卻對小說關於太極陳秘惜絕技的描寫,公開著文提出異議,認為有損老人形象;真實不然,白羽特別欽佩的就是這種外冷內熱的老人,精心刻畫,毫無貶意。《聯鏢記》中「頭號壞人」鄧飛蛇忍辱十五年報仇,別有意味。筆者很欣賞《爭雄記》四卷(舊版,每卷六章)表現主人公袁振武做人的「四變」。《金錢鏢》及其姐妹篇《寒光劍》中文弱少年女子李映霞也隨所處地位的巨變,作風驟轉。
近年還見到一些論述,有的將在其他地方介紹,如對某些情節的具體評論,又如葉洪生的某些眉批。葉君批了許多個「敗筆」,筆者不敢也捨不得略去,即使看法有異,也將文字商榷。只是不宜放在這一章裡。至於某些評論以對比其他名家之短來褒白羽者,拙作不願引用。有的專論把白羽捧得雖高,但具體分析卻缺乏基礎,亦不願引用。
當代香港武俠小說名家梁羽生、金庸都熟讀白羽武俠小說。梁羽生致以仁函中曾講過「我寫武俠小說是受令尊(白羽)影響的。」金庸一九八八年春在香港招待參加國際武俠小說研究會的大陸學者,談到白羽著作,他對白羽成名作《十二金錢鏢》中的人物楊華、柳研青婚變故事很熟悉,說來頭頭是道。(引自《天津日報》)天津作家馮育楠以《金庸和白羽》為題著文說:一九八八年元月在金庸寓所,主客談及武俠小說,金著曾「盛讚白羽先生小說寓意深刻,文字超凡,他對中國武俠小說的發展作一定貢獻,堪可稱三四十年代武俠小說一代宗師」(天津《今晚報》一九九九年十月三十日)。

※【推薦序】武俠領域的社會寫實領航人:白羽
《武俠小說史話》作者  林遙

白羽(一八九九至一九六六),原名宮竹心,此外,尚有杏呆、宮槑、槑、耍骨頭齋主等,山東東阿人,在天津馬廠出生。白羽自幼喜讀《水滸傳》、《施公案》等通俗小說,甚至連《瓦崗寨》等評書鼓詞,也頗有閱讀的興趣。
白羽中學畢業後,就讀於北京師範大學,「五四」前後居於北京。白羽十九歲時,父親患腦溢血突然去世,家道衰落,被迫輟學。白羽當時雖已成人,但一直以來過的是萬事不管的公子哥生活,此時當家立業,不明社會世道險惡,結果在經營中,「種種的當全上了,萬金家私,不過餘年,倏然地耗費了一多半」。後來在南遷途中,又遭亂軍搶掠,終於陷入困頓。此後,白羽賣過書報,做過小販,飽嘗生存的艱辛。
面對生活的壓力,白羽不得不委曲求全,忍氣吞聲,順應社會,改變自己。他變了,「漸漸地,學會了『對話』,學會了『對人』,漸漸地由乖僻孤介,而圓滑,而狡獪,而喜怒不形於色,而老練」,為此,他感嘆:「噫!青年未改造社會,社會改造了青年。」這些獨特的社會經歷,使他對現實生活有著深刻的認識,對社會黑暗面有深切的體會,對人性的複雜、虛偽尤其感觸良多。在以後的武俠小說創作中,他引入了這種觀察視角,遂使小說在描摹世態、刻畫人心方面,獨具慧眼,十分深刻。

新文學作家的憧憬
白羽曾產生過成為新文學作家的夢想,一九二一年,他曾親聆魯迅教誨,承蒙魯迅修訂多篇創作、譯作,推薦在北京《晨報》等報刊發表。
一九二六年他在北京的《國民晚報》任編輯。一九二七年,他的第一部武俠小說《青林七俠》發表在張恨水主編的《世界日報》副刊《明珠》上。同年,他被《東方時報》副刊《東方朔》聘為特約撰稿員。
白羽在北京謀生不易,無奈於一九二八年返回天津,另尋出路。白羽與新聞界頗有關係,加之自身擁有的才能,他當過校對、記者和編輯,其間通過陸續發表一些文章和文學作品,漸漸獲得了名氣。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白羽從霸縣返回天津,何海鳴邀請白羽為《庸報》撰寫武俠小說,白羽邀請鄭證因參與寫作,初擬名《豹爪青鋒》,後被《庸報》改名為《十二金錢鏢》,從一九三八年二月起在《庸報》連載。《十二金錢鏢》在《庸報》連載後,受到讀者歡迎,名震京津,白羽從此一舉成名,躋身於武俠小說名家之林,成為當時最為人所推崇的武俠小說作家,同年十一月,《十二金錢鏢》卷一單行本由天津書局出版發行。
一九三九年,白羽的《偷拳》開始在北平《華文大阪每日》連載,《聯鏢記》開始在北平《實報》連載,《武林爭雄記》開始在北平《晨報》連載。同年,白羽創辦正華學校出版部,出版了武俠小說《十二金錢鏢》(卷二至卷六)、《聯鏢記》(卷一)和自傳《話柄》等。此後,又陸續創作了《血滌寒光劍》(一九四一)、《摩雲手》(一九四二)、《牧野雄風》(一九四二)等武俠小說。
一九四三年,正華學校出版部停辦,白羽武俠小說由書局出版。一九四四年為北平《立言畫刊》撰寫《大澤龍蛇傳》。一九四五年為《華北新報》撰寫《河朔傳奇錄》。白羽在淪陷時期的創作歷程大致如此,其巔峰期是在一九三九年,創作勢頭一直持續至一九四二年。此後白羽的主要精力轉向古史研究,發表了《白魚瑣記》、《甲金證史詮言》等考證古史的學術札記,武俠小說寫作大為減少。
但白羽對創作武俠小說一直有心理障礙,他曾自承:「凡是人總要吃飯。而我也是個人……一個人所已經做或正在做的事,未必就是他願意做的事,這就是環境。環境與飯碗聯合起來,逼迫我寫了些無聊的文字。」
白羽的這種心態,也可以從他筆名窺見一二。
關於「白羽」筆名的由來,人們大多沿襲白羽後人宮以仁的說法。一九八五年,天津作家馮育楠以白羽為主人公創作了一部傳記小說《淚灑金錢鏢》,該書由宮以仁作序。一九八六年,宮以仁又將其序擴充成一篇長文《談白羽傳記小說〈淚灑金錢鏢〉》,交香港《明報月刊》發表,文中說:

一九三八年初,先父親自把題為《豹爪青鋒》的長篇武俠小說的第一章,送到(《庸報》)報社。報社文藝編輯大概認為這個書名純文學味太濃,大筆輕輕一揮,改作《十二金錢鏢》。細心的葉洪生先生發現了《十二金錢鏢》初版版本有《豹爪青鋒》的副題,來由即是如此。先父回到家中,很感慨了一番,大罵文藝編輯的無知、庸俗,對家人說:我不能丟姓宮的臉,寫《十二金錢鏢》的,姓白名羽,與我宮竹心無關;白羽就是輕輕一根羽毛,隨風飄動。

對古史研究的造詣
白羽寫作武俠小說一戰成名後,遂成為職業作家,此後十餘年間,白羽相繼創作出二十餘部武俠小說,遂成一代武俠宗師。但由於逐日撰寫,白羽最初構思與後來出版的故事,情節差異很大,並且結構混亂,尤其一九四三年以後寫的部分作品,有的是別人代撰,有的前後情節、人物性格矛盾。
新中國成立後,白羽先在天津《新津畫報》擔任社長,後來又成為天津人民出版社特約編輯,並出任天津市文學工作者協會常務理事、天津文聯委員,後任天津文史館館員。
白羽除武俠小說創作,在甲骨文、金文方面的研究也頗有建樹,一九四三年,他發表了總題為《甲金證史詮言》的二十多篇研究筆記,連載於《新天津畫報》,其價值十分重大。晚年時期,白羽將全部精力投入到甲骨文、金文的鑽研中,希望做出一番成績,藉此沖淡「武俠小說家」這個儘管非他所願、但已成事實的頭銜。可惜時不待人,二十世紀五○年代末,他的研究由於患腦血栓而不得不中止。儘管患上了肺氣腫,行動困難,晚年的白羽仍想發表他的考古論文集,然終究未能如願。
一九六一年,時值秋季,一位名為馮育楠的天津年輕作家,慕名來到河北二馬路寓所,探訪已然退出人們視野的白羽。
在馮育楠的記憶中,白羽住在大約十平方米的居室內,屋內昏暗異常,陳設簡陋,他吃飯、寫字,大概都是在那張放在牀上的唯一的小炕上進行。斗室之內的白羽,身材矮小,白髮稀零,形容枯槁。在不算太冷的天氣裡,他已然將一件陳舊的老式對襟棉襖穿在身上,人也因此更顯衰老和孱弱。馮育楠表示,在那一瞬,他簡直無法相信眼前的一切。儘管早有預料,但白羽的落魄程度仍然令他吃驚。眼前之人就是曾經名聲沸揚的白羽?
交談期間,白羽找出一份香港舊報,指著報上關於白羽的描述,「正是中國武俠小說之大成者,家有演武堂,擁有十八般兵器,座無虛席云云,他苦笑:『演武堂?我這間破房子都無力去修。哈,十八般兵器、我家那把菜刀因為劈木頭,都豁口了……他的臉上雖堆著笑,卻無法掩蓋內心的苦楚,他的笑意令人想起來便五味陳雜。」

雄深雅健,兼而有之
白羽小說文筆出眾,雄沉雅健兼而有之。他一生中大致撰寫武俠小說二十餘種,以《十二金錢鏢》最為著名。除武俠小說外,他還有幾種著作:《話柄》是他的自傳,《片羽》是他的短篇小說集,《雕蟲小草》、《燈下閒書》是他的兩部小品集,《三國話本》是他的考證文集。
在武俠小說創作上,由於白羽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極其強烈,他雖然採用舊的形式進行創作,但都提出了新的文學見解和創作手法,重點使用反諷的手法來寫武俠小說。
白羽的創作思想,從他對小說表現手法的一段論述中可以驗證:

有些小說,把書中人物嚴分邪正,無形中給每人畫上一個「臉譜」。又有的強迫主角打「背弓」自訴品行,《水滸》宋江口說仁義,喋喋不休,甚至害病延醫,也對張順說:「兄弟,看在忠義分上,是必救我則了。」這樣的表現法似太省事了。講台上的主席可以握著講師的手,當場介紹:「各位同胞,這位黃天霸,很有本事。」而小說是不行。像說評書似的,插科打諢,導演上台,裝丑角逗笑,在今日已索然無味了。並且作者露面,看官聽說立刻遮斷了故事的進行。小說表現手法也可以借鑑電影。注重小動作,以動作宣示心情……

張贛生對白羽以武俠書寫社會人生的看法極為讚賞,將其創作特點標明「社會」二字,與其他武俠小說作家區別開,頗具新文學作品的含義。宮以仁、宮捷是白羽的後人,他們認為父親,「其風格、文筆,就明顯反映出魯迅的傳授──文字平淡而內涵深刻,感情、語言冷漠而深透社會本質」,還將之概括為「社會」「世態」和「反譏」六個字。

面對殘酷的現實社會
白羽極力描寫俠義思想和社會現實的嚴重脫節,是以其豐富的生活積累和對世態人生的思考為基礎的。
白羽的武俠小說呈現出這樣一種觀點,俠客義士並非救世主,行俠仗義也可能遭人誤會,而行善者可能會遭惡報,作惡者也可能得善終。這樣的創作思想將中國武俠小說中神聖的俠義傳統模式打破,並使武俠小說與現實更加貼近,讀者從中能夠受到啟發,從而更好地理解生活和人生。對此,白羽曾表示:

一般小說把心愛的人物都寫成聖人,把對手卻陷入罪惡淵藪,於是加以批判,此為「正派」,彼為「反派」我認為這不近人情,於是把柳姑娘(《十二金錢鏢》人物)寫成一個嬌豪的女子,目中有己無人。但儘管她性行有若干缺點,她為人仍還可愛,這才叫做「人」,而不是「超人」。所謂「歸善」與「歸惡」的寫法,我認為不當。我願意把小說(雖然是傳奇的小說)中的人物,還他一個真面目,也跟我們平常人一樣,好人也許做壞事,壞人也許做好事。等之,好人也許遭惡運,壞人也許獲善終;你雖不平,卻也沒法,現實人生偏是「這樣」!

在白羽的武俠小說裡,俠客皆為社會地位不高的江湖武夫,身分更近於普通人。他們一方面,渴望殺富濟貧、除暴安良,表現得可敬可親,另一方面,又自私狹隘、圓滑狡黠,顯得悲哀而可憐。由於社會生活環境的殘酷,他們有時自身也難保,更談不上拯救其他人脫離苦難。
在白羽筆下,好心好報不一定準確,你想改造社會,可能往往被社會所改造,俠客們的真實面目就是如此。比如太極陳,這位在《偷拳》中威震四海、英明一世的大俠,在收楊露蟬為徒過程中,囿於古板的門派偏見和弟子的讒言,楊露蟬的學藝生涯幾乎被他扼殺。他在與周邊關係的處理上,猶疑不決,處處顧忌,在小人的算計中差點兒喪命火海,若非楊露蟬全力以救,恐怕早已喪命。《十二金錢鏢》中,柳兆鴻這位老英雄學習古人,欲用「比武招親」為侄女柳研青選婿,結果事與願違,反遭地痞流氓侮辱戲弄。
小說寫道:「柳兆鴻策馬而行,偶然回頭,見柳研青汪著眼淚,這才曉得這『比武招親』的話,只是說著好聽,實際上是斷斷行不通的」。俠客不是救世主,他們是普通人,他們離不開現實生活,在生存面前同樣要吃飯,但前提是要學會處世之道,在學會處事的過程中,他們無疑成為被社會改造的對象。
白羽在他的武俠小說中,認為「俠義精神」是脫離現實生活的。
《聯鏢記》中,鏢師林廷楊和盜賊小白龍比武較量,威名顯赫的他本來穩操勝券,然而他卻對年輕對手的武功資質產生憐憫,不忍心痛打落水狗,遲疑之間,敵人宵小卻利用了他的手下留情,用暗器將他置之死地。「俠義精神」包含有寬容,但在現實生活中,人心卻是多變的,對人寬容,也許得到的只是恩將仇報。林廷楊一代大俠,結局可悲可嘆,其原因就在於他不看對象,無所顧忌地寬容他人,忽略了社會現實的殘酷,終至死於非命。
對此,《十二金錢鏢》裡,陸嗣清有一段話耐人尋味:

可是這行俠仗義,也不是容易事。告訴你兩位哥哥,我有一回看見一個女孩子打一個小男孩,打得直哭。我就過去嚇唬她,不許她以大欺小。誰知教那丫頭片子唾了我一口,她說:「這是我兄弟,你管得著麼?」我就說:「就是你兄弟,也不該欺負他。」這工夫,那個小男孩反倒抱著他姐姐的大腿,哭著罵起我來。我一想,還是人家有理,我就溜了。

在白羽的小說裡,俠客所有的「壯舉」都顯出脆弱不堪。
白羽深諳社會生活環境的殘酷性,通曉世態人情,在認知態度上十分清醒,因此他筆下的武俠小說,揚棄了長期受讀者歡迎的故事方式,不再遵循善惡分明、以正壓邪的模式,而是注重故事情節發展的合理性以及人物形象的塑造。

擅於描摹人性與感情
白羽武俠小說描寫人性之複雜,在同時代武俠小說作者中,也是獨樹一幟,予人印象極為深刻。
民俗學家金受申曾寫有《我恨白羽?》一文,談及白羽描摹人性之高妙:

《十二金錢鏢》寫到第十三集,已是俞、袁見面後正面的衝突,不特太極丁的唯一愛女丁雲秀也出場見面,就是丁門弟子胡振業、蕭振傑,也相率趕到,寫丁雲秀是半老徐娘,與柳研青、華吟虹均有不同,可見其筆下萬端,不可端倪。
寫蕭守備之見石璞,大架子足見官派及老前輩氣概;見胡振業,則同門師兄弟之舊交誼,藹然可見;寫馬振倫之避不見面,遠在同門時,已種下袁、馬交厚之根,此時寫來,便不覺唐突,而蕭守備不肯跳牆,面面顧慮周到;寫胡跛胡振業,最為有聲有色,白羽不跛,不知何以洞知跛者之心。
筆者病後,左腿及手指,均留有些微病痕,人以跛公呼之,蓋即因此。我自知病後殘軀,雖無礙於執業,但胸中終有一段不平之氣,何況胡跛已廢一腿,半世馳驅,技擊名家,情何以堪?其不受人惠貺,不需人扶掖,處處表現血性,無往非有激而然。
寫到袁豹不識其面,勃然變色,均廢疾之人常情,趙子昂畫馬,伏地窺馬動作,白羽之寫跛人,何以能盡得其情,真不可解。……白羽《十二金錢鏢》第十三集之成功,均由寫胡跛之鬱勃之氣,滿腹牢騷所得來,別的書中,實未見有此等寫人性格之法。

所謂「寫人盡得其情」,對白羽而言,就是要寫出這些武林中人的普通人性。別人寫胡跛一類人物,大多在人物的武技本領上大做文章,但白羽關注的卻是這樣的人物為何會有「鬱勃之氣」,為何會「滿腹牢騷」。鬱勃、牢騷是人的本性,體現在跛俠客身上便耐人尋味,關鍵在於作家是如何將其藝術地呈現出來。
白羽對於小說創作應該進行人性的深度挖掘的理念,早在一九三二年《舊戲的立場》一文中曾經表露過:「『寫實』固是藝術追求真美之一途,但藝術總自有藝術的疇型與窠臼,必須把人生真相提煉一度,放在一定的疇型內,再於一定條件下表現出來。」
白羽認為,要寫出人性的複雜,就要在「寫實」的基礎上「把人生真相提煉一度」,就是說寫人性的複雜,要通過提煉,把人性中最能反映人生真相的複雜之處提取出來,展示真實人生中的複雜人性。
《大澤龍蛇傳》寫小白龍的孤冷,「而特拈出其有熱情」,就是白羽「把人生真相提煉一度」的結果,金受申對此甚為嘆服,認為這「在人性上則極深刻,世不乏小白龍之人,獨無寫此之筆」。
白羽創作武俠小說之前,武俠小說會寫到人性,但主要目的是寫武功技擊和緊張激烈的情節,對於描摹人性,尚處於無意識的狀態,而白羽在寫作之初,就已經將目光投注於「人性」本身,使得讀者耳目一新。
白羽小說中人物塑造的成功經驗,對後來台港新派武俠小說的人物描寫產生了重大影響。
此外,白羽的「紙上武功」描寫也是技藝精湛,十分出色。白羽不懂武術,便請教友人鄭證因,再根據書中細節加以演說,所以白羽的小說在武功描繪上活靈活現,有聲有色。白羽的文筆非常出色,他的文字,平實中含峭拔,冷峻中有諧趣,奇麗中顯雄沉,纖柔中寓剛健,尤其是在口語的運用上更是生動傳神。

《十二金錢鏢》的來龍去脈
《十二金錢鏢》是白羽武俠小說的成名作,始刊於一九三八年二月天津《庸報》,卷一初版於同年十一月,由天津書局印行。二十世紀四○年代在天津《天聲報》繼續連載,更名《豹爪青鋒》。一九四六年天津《建國日報》續載最後五章,名為《豐林豹變記》。同年,名劇作家翁偶虹應上海「天蟾舞台」之邀,根據本書為京劇大師李少春、袁世海、葉盛章精編《十二金錢鏢》一劇,風靡上海。全書從一九三八年至一九四九年,由天津正華出版部等再版六次,共一百三十多萬字。
故事講述「飛豹子」袁振武因娶師妹不成,又恨師父將掌門傳給師弟俞劍平,一怒反出師門,二十年後,他尋仇劫鏢,與俞劍平多次比武較─量。
俞劍平是江南鏢行首領,以太極拳、十二支金錢鏢和太極十三劍稱雄武林,獲得「十二金錢鏢」的美名,晚年退出武林,不問世事。不料老鏢頭鐵牌手胡孟剛,接了一筆官帑,因事關重大,邀請俞劍平重出江湖。俞劍平因朋友義氣,放棄曾經不入江湖的誓言,將「十二金錢鏢旗」借出,還派大徒弟鐵掌黑鷹程岳押鏢。不料袁振武半途率眾劫鏢,將金錢鏢旗拔去,要與俞劍平一分高低。俞劍平為了一世英名和失鏢入獄的老友胡孟剛,不得不重出江湖,邀請各路高手相助尋鏢。幾經周轉,雙方約定比武,展開一場龍爭虎鬥,結果勝負未分,官軍聞訊圍剿,袁振武逃離,最終眾人在水中尋回鏢銀。
整個故事並不複雜,不過是「失鏢──尋鏢」的簡單故事,卻因白羽用筆懸疑,文字生動,情節頓顯曲折離奇。
小說先寫江湖上出現大盜,來歷不明,專與鏢局作對,接著寫鏢銀丟失,鏢旗被奪。俞劍平召集眾人商議,眾人卻始終猜不透對手。這其中對飛豹子的來歷、劫鏢的計畫、步驟、目的,一概不提,伴隨著故事的發展,才抽絲剝苗,逐步揭開真相。
故事始於求借鏢旗,經過打聽、預警、改途、遭劫、搏鬥、失鏢、尋鏢、無數次上當,情節環環相扣,顯示了白羽化腐朽為神奇的佈局功力。
小說裡的人物刻畫入微,生動活潑,如俠氣干雲、機智老練的俞劍平;神出鬼沒、狡詐無比的飛豹子;表面詼諧、內心熱血的黑砂掌;刻薄尖酸、小人德行、色厲而內荏的九股煙喬茂,個個躍然紙上,呼之欲出。
小說第一章胡孟剛前往江蘇海州雲台山向俞劍平借鏢旗,俞劍平因為不想重入江湖,開口便先聲奪人,一派老江湖的口吻:

俞劍平笑道:「我說如何?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老弟,你我一二十年的交情,非比尋常。你有為難的事,我能袖手麼?不過──我先講明,你要用錢力,萬兒八千我還拿得出來;再多了,你給我幾天限,憑哥哥我這點臉面,三萬兩萬也還有地方拆兌出來。你要是用人力,我這回歇馬,面前有四個徒弟,有兩個能出去;用人再多了,我給你約幾位成名的好漢幫場。可有一樣,我已封劍歇馬,再不能重作馮婦,多管江湖上閒事了。」說著,把右臂一伸,道:「這一臂是人力,我有四個徒弟。」又把左臂一伸,道:「這一臂是財力,我有小小三兩萬薄產。老弟,你說吧!你要我助你哪一臂之力?」再把脖頸一拍,道:「老弟要想借我的人頭,可就恕我不能從命了。」
鐵牌手一聽,不覺愕然,暗道:「我這算白碰釘子!」他強笑一聲道:「老哥哥,我真佩服你!莫怪你名震江湖,不只武功勝人,就是這份察言觀色,隨機應變,也比小弟高得多。小弟是枉吃五十二年人飯了。難為你把小弟的來意就料個正著。只用三言兩語,就把我這不識進退的傻兄弟硬給悶回去了。咱們什麼話也不用提了,咱們是後會有期。我再找素日口稱與我胡孟剛有交情的朋友,碰碰軟釘子去。實在是事到急難,全沒交情了,我就乾乾脆脆,聽天由命完了。」
鐵牌手把袖子一甩,站起身來,向俞鏢頭一躬到地道:「老大哥,你老坐著!」
俞劍平手拈白鬚,笑吟吟看著胡孟剛負氣告別,並不攔阻。後見他竟已調頭出門,這才發話道:「胡二弟請回來。你就是挑眼生氣,要跟我劃地絕交,你也得講講理呀。我這裡沒擺下刀山油鍋,何必嚇得跑?」
胡孟剛回頭道:「你一口咬定不肯幫我,我還在這裡做什麼?給你墊牙解悶麼?」

文字功力舉重若輕
白羽的武俠小說,極為講究人物語言,在他的妙筆之下,喬茂貪功、圓滑、刻薄、患得患失的小人心性以及色厲內荏的意識,被刻畫的入木三分。
白羽客觀敘述故事的風格雖然統一,但書中人物的對白則千變萬化,視其身分、閱歷、教養、個性而定,或豪邁,或粗鄙,或刁滑、或冷峻,或笑料百出,不一而足。其他如楊華的少年任俠,爭強好勝,柳研青的天真活潑,任性好強,柳兆鴻的精明老辣,俠氣凜然,無不如見其人,如聞其聲。
白羽小說還勝在文筆優美,他的文學素養甚高,駕馭文字的功力舉重若輕,第一章寫俞劍平出門散步的景物:

這日,時當春暮,山花早吐新紅,野草遍繡濃綠;午飯已罷,俞鏢頭散步出門,攜六弟子江紹傑,徐徐踱到港邊。春風微漾,清流如錦;長竹弱柳,在堤邊爭翠,把倒影映在波面,也隨晴風皺起碎碧。遠望西連山,相隔較遠,但見一片青蒼,銜雲籠霧。這邊港上,有數艘帆船擺來擺去,望過去似戲水浮鷗。師徒負手閒眺,心曠神怡。

類似這樣的文字,在全書俯拾皆是,「妙筆寫景,如畫如詩。其清雋婉約處,即陶潛亦不能過。」
《十二金錢鏢》的另一大貢獻,在於為武俠小說的武功描寫開創了「文學化」的先河。白羽在《話柄》中自承:「我自問於鋪設情節上、描摹人物上還行,開打比武卻怕出錯;因此按下奪鏢的開打,敦請柳研青姑娘先行出場……所以金錢鏢在結構,竟被折成兩截」。
白羽寫情固細膩動人,但對於自己不擅長的武打場面,也能揚長避短,另出機抒。白羽的小說中,不論是拳掌、兵器、暗器、內功、輕功,或是武打場面的設計等等,很多都被其後的武俠小說作家繼承。另外,白羽使用了「武林」這一詞語,定義超越了此前的「綠林」一詞,成為武術界通稱,約定俗成,至今通用。
白羽筆下的武功,「奇」、「正」相間,武打場面精彩紛呈,書中人物的身形動作,舉手投足,招式清楚,歷歷如畫,筆觸細膩靈動,不僅沿用了武術動作的名稱,並且創造了許多富於奇想的武功,像「混元一力掌」、「大力千斤掌」、「彈指神通」等,分別以成語或典故命名。書中一些「疾如電光石火,輕如飛絮微塵」、「隱現無常,宛若鬼魅」等武功描寫上的詞句,也為後來武俠小說作家的描寫拓寬了道路。

楊柳情緣的敘事作用
白羽筆下的武功,富有文學意味,提高了武俠小說中比武較技的美學價值。
《十二金錢鏢》中描寫俞劍平比鬥的一段文字,頗為讓人稱道,讀起來歷歷在目,宛在眼前:

十二金錢俞劍平剛剛的振左臂一揮,長衫敵影的短兵刃已到背後。俞劍平趁這左臂一揮之力,左手劍訣一領,左腳往左跨半步,右腿只一提,下護其襠,身軀半轉,側目回睨,展奇門十三劍救急絕招「楊枝滴露」,不架敵招,反截敵腕。三尺八寸的青鋒,迅如電掣,劍尖下劃,恰找敵手的脈門;雖然夜暗勢驟,不差分毫。
這一招所謂「善戰者攻敵必救」!頓時反守為攻,把敵招破開。敵人迅猛的招數竟未得手。但這敵人也好生厲害,只見俞劍平一閃,立刻明白了來意;頓時一甩腕,把手中怪兵刃收回,手腕一翻,復又變招進攻:用「腕底翻雲」,橫截俞劍平的劍身。
俞劍平倏然應招發招,往下一塌腰,掐劍訣,領劍鋒,劍走輕靈;圈回來,發回去,「春雲乍展」,照敵人右肋後「魂門穴」點去。敵人「唰」的一晃,身形快如飄風,不遲不早,單等得俞劍平的劍往外剛剛撒出來;他這才霍然一旋身,一個盤旋,轉到俞劍平的左肩後,喝一聲:「打!」照十二金錢的右耳後「竅陰穴」打去。俞劍平一劍走空,頓知不妙;丹田一提氣,急聳身,「颼」的躥出二尺多遠。凝身止步,叫了一聲:「朋友!」長衫敵人一步不放鬆,半句不答腔,啞吃啞打,立刻跟蹤又上。

這段文字寫長衫敵(飛豹子)暗算俞劍平,俞劍平應變還招,你來我往,招式分明,文情跌宕,令人目不暇接,讀起來卻又欲罷不能。
《十二金錢鏢》的最大缺失是在全書結構上,正如前文白羽在《話柄》中坦承的一樣,全書從第九章開始,完全脫離了「失鏢一尋鏢」的主線結構,轉而大寫楊華、柳妍青、李映霞三人的「三角戀愛」以及「青鏑寒光劍」的風波,前後約三十萬字,占全書四分之一篇幅。這一大段文字雖文情跌宕,人物性格豐滿,但對全書結構卻構成了巨大破壞,並且這段故事中的人物和小說主要情節「尋鏢」一事無關,完全可以獨立出來,另成一部小說。同時,由於小說是報刊連載,雖然故事本身並不複雜,但在作者有意拓展下,加大了很多不必要的篇幅,固然極盡曲折,卻仍出現許多不必要的重複。
這一結構上的敗筆,白羽在《話柄》一書中解釋:

《十二金錢鏢》初寫時,我不懂武術,邀友人證因幫幫忙。可是兩人作,只寫到第一卷第二回的上半,證因另有辦法,丟飛下筆桿不幹。這時候二十萬鹽鏢甫遇盜劫,鐵牌手正血戰護鏢,我獨力接過來。又正忙著辦學校,對於尋鏢的事還沒有算計好。怎麼辦呢?避重就輕,捨短用長。我把鐵牌手押回海州,送入監牢,立刻創造了黑砂掌父子一對滑稽角色。柳研青父女本該在尋鏢有下落,奪鏢正開始時,才讓她仗劍上場。我卻等不及了……女角挑簾,自易吸住讀者的眼光……然而,這一來卻岔開了,直岔到第六卷,大部故事幾乎全是楊柳情緣。楊柳情緣本是我預先想好,要作別用的,如今卻胡亂搬出來……

從白羽的自述中,大致可以瞭解到「楊柳情緣」這一枝蔓出現的來龍去脈。


風雲時代出版公司  版權所有  禁止未經授權轉貼節錄
上班時間:09:00~17:30  TEL:02-2756-0949 FAX:02-2765-3799 地址:台北市民生東路五段178號7樓之3
© 2008 Storm&Stress Publishing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