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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遊問俠之大俠─俠的精神文化史論

※【編序】人文的感應,友情的見證     陳曉林

編印這套「龔鵬程學、思、俠、遊特輯」,是由我向一些友人倡議,獲得熱烈回應而成事的。故而這一特輯問世之際,鵬程兄要我略綴數語以誌始末,我當然義不容辭。
鵬程兄是我深為敬重的朋友,就年齒言,尚小我數載,但他在人文學術上之造詣與著述,頗有非我所能企及的境域。更遑論他曾是佛光大學、南華大學的創校校長,及諸多民間著名學院、學會、學刊的創始人或主持者。我對鵬程這些與學術領域相關的煌煌履歷倒沒有什麼高山仰止的感覺,但對他於費心辦學與用世的同時,猶能寫出數量如此龐大、內容如此精湛的著作與論述,委實感佩無已。
在人文學術方面,我與鵬程論學脈則各有師承,論哲思亦各有宗主;但他對儒、釋、道三大主流的疏釋,及融貫三教而扼要詮述的創見,在大關大節處之把握,我率多能欣然認同,甚且歡喜贊嘆,至於若干考證或比勘上的細節,看法或有異同,則無關宏旨。總之,我認為鵬程在人文學術上的論述,其價值自有可大可久者在焉。
而我與鵬程能成為莫逆之交,亦非偶然,實因在一特定的時空情境下,他與我皆面對不測的兇險,卻不約而同表現了「臨大節而不可奪也」的氣概。後來發現,我與他皆從小認同俠義精神,並喜愛俠義傳奇,所以事到臨頭,能夠不畏強權、冷對橫逆,實也不足為奇。嗣後,鵬程和我及兩岸某些喜好俠義理念及武俠文學的朋友創辦中華武俠文學學會,推鵬程為會長,我則在主辦的出版社規畫出版古龍、梁羽生、倪匡、溫瑞安等的武俠經典,以迄於今,自也殊非偶然。
這套特輯的編選出自我的心裁,三教新論,是鵬程多年來對儒釋道三脈經典及相關理念的學術論述,海涵地負,自成一家。吟遊、大俠、武藝、食趣,是鵬程從文化與精神層面呈現古今詩人、文士、俠客的特殊風貌。九州心影,則是他遊歷神州大地的人文記錄,其間涵括論學的篇章、文化的光影,固不待言。
事實上,迄耳順之年,鵬程成稿的書籍早已遠逾百冊,由這十書編成的「學、思、俠、遊」特輯,不過只占其十分之一。但於我而言,這些是我在鵬程著作中特別珍視的篇章,充分凸顯了鵬程的深廣學思、俠義心性和淑世情懷;而這些,正是包括我及一些朋友和鵬程最能深心契合的交集所在。
常有關心的友人問我:你曾以文章述學抒懷,給人留下印象,何以多年未見大論述?我輒答以:在文化思想的大關節、大方向上與龔鵬程相近,他既寫下偌多著作,我便偷懶了。這雖或是戲言,卻真切反映了我對鵬程著作的契合和肯定。
此次和我一起出資集印這套特輯的友人,包括張正、黃滈權、吳安安、林鍾朝銓、龔明湘、古凌等位,皆是我引介給鵬程認識的朋友,且皆非人文學界中人(張正為陽明交大生技學院前院長,亦非人文學界);他們與鵬程一見如故,多年來有機會便相聚暢敘,如平生歡。鵬程雖學養深厚,然為性情中人,與我們這些朋友尤其意氣相投,每聚皆開懷忘憂。他們一聽我有此倡議,皆熱烈回應,認為這套書可作為一個紀念,見證彼此友誼長在,文化價值長存。
自大陸經濟起飛後,常見內地一些具人文情懷的企業家基於對中華文化的認同,熱心拾穗蒐珍,捐資為在台灣漸被遺忘的文史大師們印行全集;而我確信,未來必有識貨之人會隆重編印鵬程的上百冊全集,當成重要文化典籍,垂諸久遠。然而鵬程畢竟是出身台灣的學者,是我們的好友,故此時推出這套特輯,誠然也不無微衷,意在彰示於所謂去中國化的狂潮下,台灣仍有對人文理念和實踐_念茲在茲的明眼人也。
寫至此,忽憶起唐朝詩人韋應物的「喜會故人」五律,遂略易數字,藉以表達身邊這些俠氣朋友的情誼:「兩岸曾為客,相逢每醉還。浮雲一別後,流水數年間。歡笑情如舊,蕭疏鬢已斑。何因不歸去?海上望空山。」
※【自序】定光古佛今又來   龔鵬程

一、羊頭燉之已爛,挑燈說劍未央

晚清楊守敬以書名天下,友朋來往,筆札亦多妙趣。如梁鼎芬一短簡云:「燉羊頭已爛,不攜小真書手卷來,不得吃也。」詩人周棄子先生外祖母就是楊氏女兒,故後來看見此柬,不禁感歎「承平文宴,脯醊風流。神往前賢,心傷世變,不止妙墨劫灰之可為太息也!」
周棄公之嘆,當然與他們那一輩師友棄其鄉里、流散入台有關。但當年楊守敬、梁鼎芬等人的詩酒文墨之樂,台灣未必不能繼承。棄公自己在東坡生日時與友人劇談,便曾說:「清班台省夙迴翔,載酒江湖亦敢狂。直以友朋為性命,豈因才略掩文章……」。
當時他們一批輾轉入台的學仕文人,迴翔於故土和島嶼,歌哭於清班和江湖,正如此詩所云。大難之後,友朋尤親。我和陳曉林兄即在此時,因緣際會,輒與作歡,羊頭燉之已爛,挑燈說劍未央。
後來少年子弟江湖老,前輩師友漸漸消散,幸而陪著我們的共樂同袍卻始終不曾離去。
從前孫悟空怕闖禍,連累了師傅,所以起誓說「絕不敢提起師父,只說是我自家會的便罷!」希臘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也說自己不是誰的學生,辯證法皆出於自己的探討。
我非老孫,豈敢說此違心之語?我的本領,都憑師友。早期的,是前文所述周棄公一類人,後來仰賴同行同業則愈來愈多。相信許多人也是如此。
但道遠而歧、術用而紛,靠知識專業或職業維繫下來的友誼,往往經不起消磨,因為人事變遷,知識專業和職業也隨之屢變。所以我還需要另一群非親、非故、非同鄉、非同行、非同業、也無任何利益交換的朋友。
不必噓寒問暖,不必引經據典,也不用家長里短,更不須以國破家亡、新愁舊怨來藉口。我鴻飛冥冥,他們也天南地北,擔簦異路,事業各別,彼此不能長聚。但想到王維形容古遊俠:「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遊俠多少年。相逢意氣為君飲,繫馬高樓垂柳邊」,或李白高歌「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時,我馬上就會遇到他們了。
我是靠曉林兄跟他們聚起來的,非儒非墨,蓋近於俠乎?飲於山巔水涯,必以缺一人為憾。
今年我將返台,曉林說疫後久不見矣,應大集慶祝以補憾。乃輯編了我論儒道佛三教、論遊、論俠、論武、論飲食,以及在大陸十年間的遊記,合為十本,諸友贊助,共為紀念。

二、定光古佛今又來

我的感動是不消說的。但在此刻,正猶豫著,欲說感謝之辭還是休說為好呢,忽然想起從前恰好日本有位和尚就叫一休。
一休出身本也高貴,父親是後小松天皇,母親是藤原照子。可惜父母不合,照子逃出宮廷,生下了他。所以一休之名,意思大約同於「也罷」。
也罷之人,行止不免狂亂,狎妓縱酒,無所不為。「夜夜鴛鴦禪榻被,風流私語一身閑」「美人雲雨愛河深,樓子老禪樓上吟」。本應為名教所訶,不料竟暴得大名。晚年自稱「忍辱仙人常不經,菩提果滿已圓成。拔無因果任孤陋,一個盲人引眾盲」,也不知是自詡還是自傷。
我曾看過一休自己寫的「一個盲人引眾盲」書法條幅,拍賣價格三十八萬八。
其實此語是用典,早期丹霞天然、大慧宗杲等禪師都說過這等話。
大慧宗杲尤其是臨濟宗楊岐派高僧,與富季申,張九成等友善,積極參政。秦檜恐其議己,竟褫奪他僧籍,刺配衡陽。不料入城前夕「太守及市民皆夢定光佛入城,明日杲至」。所以百姓赴從者萬餘人,都說是定光佛降世。
一休寫這句詩,雖謙稱自己只是一盲導引眾盲,但心中不會沒有大慧宗杲這段故事,也不會不知道佛教自家的忍辱仙人故事。
我們學者文人,大抵皆如一休,乃時代之棄嬰。或苟全性命於亂世、或詩酒婦人以自晦、或議政干時以賈禍、或膺淡泊寧靜之空名、或蒙盲以導盲之譏誚,誰能僥倖有定光古佛之譽望哉?
   詩曰:我亦定光佛,曾燃七寶燈,煮字三千萬,塊然土木僧。感激唯舊友,冰塍曾偕登,又觀雲中道,稽首謝鯤鵬。

三、莽蒼歲月,大海洄瀾

回首當年,我還年輕時,時代倒真是站在我們這邊的。梁啟超《少年中國說》曾經講得豪氣干雲:「今日之責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
大概那時民國肇建,少年中國遂給了少年無窮底氣,故歌聲嘹亮若此。隨後毛澤東、方東美、王光祈都參加了的「少年中國學會」顯然即繼其風而起者,五四運動期間的北大「新青年」也是,但少年很快就成青年了。
青年都做了些什麼?壯烈者,如十萬青年十萬軍;陷於盲動者,如學潮不斷,趕老師、趕校長;到台灣以後,馮滬祥雖然還在寫著《青年與國運》,青年其實已對國運無從措手。
不只台灣如此。年輕的美國,才剛剛以年輕氣盛自誇,看不起老大腐朽的中國和英國;卻很快,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青年就成了垮掉的一代(或稱疲憊的一代, Beat Generation);然後是性解放、搖滾樂、衣衫襤褸、反戰和躺平。青年成了國家的對立面。
台灣不是美國,青年的氣焰張揚不起來,學潮都壓住了,時代也不一樣。一九四九年大批中壯老年學者來台,「新青年」只成為期待,老專家和中壯學者文化人才是主力。
張其昀、錢穆、唐君毅、牟宗三等在辦學;臺靜農、魏建功、洪炎秋、何欣等在台大、國語日報社;林尹、魯實先在師大;故宮、中研院、中央圖書館也是大老雲集。出版界,如王雲五的商務、劉國瑞的學生書局、劉紹唐的《傳記文學》等等更是。台灣及港澳新馬緬越各地不願附從紅旗之青年,乃亦因緣際會,群聚於此。
青年得前輩調護引導,甚或可以詩酒相從,無疑是幸運的。那些年,雖然李敖一直悻悻然喊著老人應該交棒,可實際上老輩愛才、獎掖青年,佳話頗多。
那時,美國流行大師為青年開設大一通識課程,台灣也頗從風。像我大一參加國學營,方東美先生居然親臨授課,大氣磅礡、渾淪浩瀚,令人難忘。
台北以外地區,隱士素儒,教化一方者也不罕見。友人王財貴,於師專畢業後去鄉間實習,聽聞當地有掌牧民先生,常指導鄉人讀書。財貴好奇,也跟著去看看。掌先生一問才知,除教科書外他並沒讀過任何古籍,於是才教他讀經之法。如今財貴在大陸推動兒童讀經,成果斐然,皆掌先生之賜也。
我最近在花蓮,地方人士也常與我談到當年老儒駱香林成立說頑精舍、奇萊吟社,編《洄瀾同人集》的事。花蓮青年受其裁成鼓舞者甚多。近年風氣澆薄,一說起五六十年代,好似白色恐怖之外,這些激揚文運、少長咸集的事都不值一提了。我對此,是深不以為然的。

四、出入三教,以實濟虛

當然,論斷老蔣在台功過,非我小文所能為。但相對於大陸之文化大革命、破四舊,老蔣主推的中華文化復興運動,無論如何,都是裨益千秋的大事,我自己亦深獲其益。
首先是潘重規、周何先生等所編語文課本,加上以四書為主的「中國文化基本教材」,對於國人之文化教養,植基甚厚。大陸至今引進、仿擬不斷,便足以見其價值。
我父立逑公,江西吉安(古名廬陵)人。鄉邦素以「文章節義」自許,崇拜歐陽修、文天祥。明正德年間,廬陵知縣王陽明又在當地青原山講學,嘉靖年間且在六祖惠能弟子行思的道場(淨居寺)旁創青原會館,並於附近安福、泰和、永豐、吉水、新建、南城等地廣設書院。一時人才稱勝,故黃宗羲說:「姚江之學,惟江右為得其傳。」
我生長雖在台灣,但廬陵父老很早就教會我歐陽文章、文山節義、陽明心學了。入學後,對於國語文課程植本立基之教自然也就少習若天成。
學校對我很滿意,要不就勸我跳級,不必浪費時間;要不就鼓勵我自學,免得在校淘氣;要不則留著我,派去各種國語文競賽(作文、閱讀、朗誦、演講、書法)得獎。我則樂於以此為保護傘,可以雖在校而嬉遊浪蕩為俠客行。老師輩憫其憨直,看了也只是笑笑。
其實那時已漸入魔道,不只是行為上練武、鬥狠、打架、爭地盤,更是從台灣武術秘笈漸漸搜羅到了香港《當代武壇》之類;從神打,進而講求神術神方如《秘術一千種》《萬法歸宗》之類江湖術士的奇門道法,續命、起魂、入陰、養鬼、圓光、降神、修禪等等,差點還要去台北南懷瑾的十方叢林。
我家世傳之學,本來瞧不起這類江湖道術。伯父乾升公出身國立中正大學,可算新派知識份子。離開大陸時,與六十三代天師張恩溥大真人在韶關相遇,一時莫逆,竟爾結拜入台。天師後來主持政府冊封之嗣漢天師府,伯父翊贊甚力,而道法本諸易學易圖,從不講怪力亂神。即使後來以風水揚名,所用亦不過江西楊救貧、賴布衣之法。堂兄龔群後來輔佐天師多年,以符法精湛見稱,但大抵也是如此。
所以這時隱然覺得不妙,武人李小龍又猝死了,我則考上了大學,改弦更張,正當其時。乃下定決心由正道上去探微掘隱,闡發儒、道、佛的奧秘。
除了努力聽講,還要氾濫群書,充分利用淡江大學舊藏。其次是擔心遊騎散漫無歸,每年都要自訂功課,寫成稿本。大一是註解《莊子》,大二寫《謝宣城詩研究》,大三是《古學微論》,總說儒、道、名、法、墨、與陰陽,大四又寫了《近代詩家與詩派》。一年義理考據、一年詞章,交替而行。
五十年來,總是如此,縱橫求索,文學史、思想史、文化史、藝術史、社會史,什麼論題都要研究。每年不少於七十萬字,不徐不急,盈科而後進。
思想當然逐年遞有進境,範圍也愈來愈為廣袤,精勤博大,學界少有其比。古人常惋惜才子多半沒學問,因為揮灑其才即足以驚世了。享此才名,就懶得在書卷裡打熬氣力。這是才子的虛名和危險,所以我要下滿堅實工夫,不敢懈怠。

五、遊者不拘墟、百家不通竅

「我用我自己的流浪,換一個在你心裡放馬的地方,像那遊牧的人們一樣,把寂寞憂傷都奔到天上。」
讀書人何嘗不如此?他們雖只在書齋裡坐破蒲團,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可總是自以為在書中流浪,尋找適合墾牧的地方。而學者思想流浪之處,也希望能成讀者心裡放馬馳騁的草原。
可是,流浪的歌者並不曉得學者所謂浪跡、放馬只是飾詞。守著地盤的專家哪需博學?田連阡陌,就耕不過來了,更何須草原連天?糊口學林,亦不能如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或如老子之為博大真人,只須簡單扼要、旗幟鮮明,便於品牌行銷即可。
此等專家,莊子就不滿了:「天下大亂,賢聖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於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是故內聖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鬱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
我當年既註莊子,自然就不肯再做一曲之士,想要博通載籍,「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內聖外王,能到不能到,不曉得,但立志當然如此。
我如此博、大、高、遠,迥異於一般學人,源頭雖皆本於孔子;入機,也就是方法和方法論卻無疑來自莊子。我自稱能「以逍遙遊為養生主」,當然也是從莊子那兒學來。
無論莊子孔子,所說道術當然沒能包括後世佛教道教,但論析判查他們的方法,我覺得可與研究古代道術一以貫之,也要通、博、美、備,不受某宗某派某時代之限。像道教,我傳承的是正一,但全真、金丹南北東西中也都講,辦「中華道教學院」時,於符籙、練養、文獻、科儀等更沒少傳授。佛教,我生長台中市,最盛的是李炳南居士的蓮社,但我沒參加,研究佛教仍從般若學六家七宗開始,空有雙輪,加上唯識和禪宗,原原本本。
後來我把這些三教論衡的文章稱為新論、新思、新解。是因為「三教講論」形成制度,是在唐高祖時期。每年祭孔後,邀請儒學祭酒、道教大法師、佛教大和尚一齊商兌義理。可是此等論辯,成果有限,甚至增添了誤解和火氣,原因在於沒一個人真能同時懂三教,所以爭來辯去,不免出主入奴、雞同鴨講,唯我乃期一洗舊觀,再開新局。
換言之,傳統整齊貫通了,自然就能脈絡井井,洞明諸家聚訟之癥結,並打開新思想的空間。

六、遊居四野,以義合天

想這樣,不只須要搏極群書,也得遊半天下(這次特輯中《時光倒影》《龍行於野》《遊必有方》即是我一部分遊記)。
因為學與遊不是一般人說「讀萬卷書,行萬裡路」的分列關係。《論語》第一句話「學而時習之」就強調學本身就該時時練習熟習。朱子解習字為「鳥數飛也」。可見學本來就有實踐性,人不斷學,猶如鳥不斷飛。《莊子.逍遙遊》開頭大鵬小鳥那一大段,即是從《論語》這兒化出。
遊即是學,學在遊中,故孔子「從心所欲,不踰矩」,就是消遙遊,學與遊是二而一的。學,依文獻、耳目見聞和思慮省查;遊就加上了貼地的人類學、鄉土志工夫,以及遊屐中偶得的機緣。
機緣屬於天,不可能以計劃、調查得之,而要靠我的性氣、人緣,「以人合天」庶幾得之。
所謂性氣、人緣等說不清楚的條件,古人常統稱為俠氣。俠,很難從階級屬性、行為類型或是非善惡去辨認,但其共同點是「挾」,其人皆有俠氣,能聚眾。聚眾當然也可憑權、錢、勢,但涉及俠和遊,卻還有個「義」的性質需要考量。
義是什麼?我有次說自己寫書,有點俠義心腸。古詩《獨漉篇》云:「雄劍掛壁,時時龍鳴。不斷犀象,繡澀苔生。」在我看,中國文化現今就彷彿這柄原是神兵利器,可以斬犀斷象的寶劍,無端遭了冷落,瑟縮在牆角裡生苔長蘚。美人落難、明珠蒙塵,皆是世上大不堪之事,我遂深懷出而搭救之心。
這不就是義嗎?見義勇為;義不帝秦;義憤填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說的都是這個。
而這種義,有美國羅爾斯《正義論》或我國一般政治社會學者如陳喬見《義的譜系:中國古代的正義與公共傳統》之類所不能含括者,即是俠的精神。
俠有不軌於正義者,但正義不彰,俠者恥之,俠又是人間正義的持守者。凡事有可為、當為、不能不為,則俠客出焉,不出不足以為俠。學者的毛病,是書卷氣太重而人氣多半不足,所以要張天義、行俠道以振作之。這次特輯中《吟遊:游的精神文化史論》、《大俠:俠的精神文化史論》、《武藝:俠的武術功法叢談》,即是例證。

七、集思,也集喜怒哀樂

我如此學、如此思、如此俠遊不已,當然成書數百種、交友無量數。此中是要有真正實踐工夫的,如人飲水。書要寫、酒要喝,一字一思,千折百轉,不是昏沉懵懂即可花開見佛。一人一緣,覯面相親,不是僅有「人類」「人民」「同胞」「民主」等大詞就能歃血心傾。
歷年同學、同事,與我一同闖蕩社會,辦報、辦學、辦雜誌、辦活動之同懷友生,乃因此幾乎人人皆有可憶之處。
其中最特別的,當然是與這套書直接相關的陳曉林、吳安安、黃滈權、龔明湘、古凌、林鍾朝權、張正諸位。曉林與我,文字骨肉,俠情尤為我所敬重。擅張鐵網之珊瑚,收輯神州欲散之文心;心光無量,又能傳將盡未盡之燈。黑白有集,宗風不替。他和安安、滈權等時日相聚,輒常邀我,或竟與我同其沆瀣。如我遠去新疆特克斯辦周易大會武林大會,他們也鷹揚草原,隨至雪山;明湘號召於台灣東北角觀海嘗鮮,我等亦簇湧而聚……,實踐並體驗著我這特輯中《食趣:飲饌叢談》的趣味。此時,定光佛亦跳牆過來矣!
孔子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友道裹人,未嘗不能如詩。故我的學、思、俠、遊,朋友們也最能欣賞。現在大家一起玩玩,把它印出來,也為時代添些光彩罷!

壬寅虎兒年,龔鵬程寫於泰山、倫敦、花蓮旅次

※【弁言】俠客行

我的籍貫上寫的是「江西省,吉安縣」,即古「廬陵」。自古號為文章節義之鄉,是宋朝文天祥、歐陽修出生處,也是禪宗祖師青原行思的法脈發祥之地。
但文風傳承,到了我父祖輩,顯然已雜有許多武獷豪俠之氣。因為鄉居樸鄙,為了爭資源、鬥閒氣,村子間經常械鬥,教打習武之風甚盛。而村子裡頭,雖皆同為一公之子孫,卻也免不了會有些衝突與競爭。所以角力鬥狠,也頗為常見。這些事,我當然不曉得,都是小時候聽父親講古時聽來的。
後來在所寫《花甲憶舊集》裡記載了不少他曾向我們講述的片段。據他說,他當時在吉安縣寶善鄉七姑嶺集福市擔任保長時,曾經會過一些江湖道上的人:

不論江湖、教師及各方賭友,來到七姑嶺一定會來看我。無論何方朋友來找我,先在茶館喝茶,茶賬早有人先付了。他們出了事,我會出面擺平,決無問題。他們也少不了一個我這樣的人。我絕不會到公賭場去拿一毛分。不要非份之錢,鬼也會怕。現在想來也真是的,吃自己的飯,管別人的事。但在那時候,我這個性,就無法忍住。
這時來了一位李老師傅,名叫李子玉,真有兩手,他的點穴與打脾功夫到了家。他下手,可以準時死亡。如果一百天,絕過不了一○一天,這是一點不假。父子二人,兒子叫李金生,比我年輕四歲,是父傳子的功夫。李師應原在景德鎮鄱陽一帶把水口,又是青幫老頭。後來因戰爭回到吉安,由一位石工從安福縣帶到他家,就在他們楊家教這玩意。與教學別的功夫不一樣,大概以一週為出師,專授點穴。
有一天,我們幾人到值夏市去玩,順便到楊家去拜訪這位李師傅。
說來話長,那時延喜在學,我們家共有七人。正好那天延喜他們要出師,我問他們功夫如何,他們也說不上,因為李師傅名氣很大,他們也不敢多問。只有延喜他受不了,嘴巴忍不住,向金生說,他沒有學到,要向金生討教兩手。我們坐在一旁,希望看看他的招式。金生答應他,要延喜先上。
延喜從小有點根底,也拜過不少名師。延喜一出手,金生雙手架開。上前一馬,右手輕輕一招,延喜跌到近丈遠,起也起不來,嚇得其他人大為吃驚。金生對大家說明,是打的中央大脾,要用什麼手法去推治。
那時延喜十分痛苦,滿口白水吐出來。我們在一旁看到很著急,只是靜觀其變,看他怎樣動手。那時我對他父子毫無認識。他把延喜反背起來,人往下一駝,再把延喜放在凳子上,用推拿功夫,五分鐘恢復正常。他後來對我說明了打中央脾的道理。這又叫「五里還陽」。
他的意思和道理是這樣的:出手輕重,三十分鐘後會慢慢回醒過來。那個時代沒有鐘錶,以走五里路為準,完全以防身、自衛,不傷道德。
我記得李師傅對我解釋,這「五里還陽」的道理很有意義。老式的中國,交通不便,做小本生意,單行獨跑。有時跑幾十里或百餘里之地方,沒有人煙。這些地方,也是盜匪出沒之所。當然做大買賣的商人是不會從此經過。所生存的也只有些小盜。到時萬一遇上了,就正好用打「五里還陽」的手法對付他。等我們跑了五里路遠時,他回醒了,想追上來也追不上了。這就是所謂道德。
我後來還是拜了他為師。這實在不是出於我的本意,這完全是因李老無論如何要收我為徒。這是他的利益,好在這一地帶開碼頭,這是後來的事。
正好延喜恢復正常後,有一位隔壁村的人,名叫毛大標,是個種田人,粗裡粗氣。那時他在值夏一位蕭仁和的教頭處學符法功夫,又叫寄打功夫,是用刀斬不入之神打。他們表演時確實如此,其中密道就不得而知。
此人奉他師傅命令來到楊家,找李師傅,一進祠堂門就叫:「李師傅,不准在這裡教拳」。李問他卻是為何。
他說:「你是騙人的,根本沒有這門功夫。」
李當然無法容忍,答應他說:「你就來考驗一下如何?」他也就走過來,叫李下手。
那時,李叫他一聲:「老弟,這不是開玩笑,是要命的。我年齡那麼大,出外面混了一輩子,出外靠朋友,你是不是受人指使來的?」
毛大標那裡懂得這些,通著李下手。我在一旁又不便插嘴。
我看李師傅只用二指在他脖子上一點,他的頭往右一側。他一句話也沒說,轉身就走了。我看好像很難過的樣子。
幾天後,李派人去問過他,但他不很認輸。從此毛大標好像感冒一樣,一天天病情加重。到了一月以後,值夏市也無法去了。後來李師傅叫他徒弟來找我。問我毛家有不有親朋。
他對我說,毛大標只有七十天的壽命,要我轉告他家。如果「毛」來請罪賠禮,他會給他藥吃,治好。我也請過族兄立益去告訴他。但大標就是死也不服這口氣,向他低頭。
世界上就有這樣的人。結果,從他到楊家算起,正好七十天,真是難以相信,但是有事實證明。從此我對他這一手,感到驚人。可惜大標成了冤死鬼。
從此李也聲名大振。後來,他們在別處教技,來到值市一帶,也必定會來找我。此後我們接近的時間也比較多。他兒子金生對我都是哥前哥後,我們十分親近。我總是勸他父子,千萬不可亂授徒弟,以免造成許多不幸。
他金生倒很聽我的話,他每次到了七姑嶺住在我店裡,而且我們同睡暢聊,我也從不問他的功夫,他有時拖我起床,要教授我幾下真功夫,我也拒絕。我不願意學他的功夫是有原因的,因為我年輕時脾氣不好,容易衝動,萬一一時失手,損德。我不傷人,人不害我。
我現在後悔的是,沒有學到他的藥方。本來他徒弟根力,把他這本傳家藥書偷到了。根力不識字,就拿給我,要我幫助他抄下來,我卻沒有理他,真是太可惜了。後來李家父子要捉他處死,就為的這本藥寶。如果捉到了,定會以他們幫規欺師滅祖論罪處死,誰也保不了。
有一次,金生來集福市看我,正碰上根力在我店中,好在他眼快,一看到金生,轉腳往後門就跑,金生也眼快,也就往後門進去。根力在七姑嶺太久了,轉幾個彎,不見人影。金生轉回來,好生氣的樣子。我勸他:「算了吧!又何必一定要捉他,他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
他才坐下來告訴我,他說:「他不跟我父親也沒有關係,他偷走了我們的藥典,對我們來說,這有多麼重要。如果這藥書落到敵對手中,那還得了。這事要你幫忙,要他把藥書放在你這裡,我念他跟了我們幾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會放過他。但要他處處小心,不要給我父親碰上。如果被我父親捉到了,絕不會放過他。」
卻原來為這藥書要捉他,我那裡會知道?後來我才說根力也不對,我要他把藥書一定要還他們。
後來根力在七姑嶺也傳了幾個徒弟,整天跟我跑跑腿。
回想這些也很好玩。有一天,我考驗他。我問他,你拿什麼東西去教人家,小心出洋相。他也常常在我面前握握手,試看我的底子。
那一天,我心血來潮,跟他較量幾下,真沒有想到,我一出手,他就跌倒了。他站起來問我是不是金生教我的。我才相信,李家父子沒有傳他的功夫。
後來,不久祖亮農場發生一件偷魚的事。這場風波鬧開了。他農場有好幾位工人,是龔家人。一名叫立原的人,他半夜起來上廁所,聽到前面有網魚聲音,他跑去一看,是他們段家人,四、五人正在掛網,魚又不少。
立原說:「你們偷魚。」段家人說:「魚是泰和某村抓來的,絕不是你們農場的。」立原當然不相信,就跑過去要把他們的魚網拿過來,有話明天再說。對方不肯。雙方拉拉扯扯。
就在這時候,對方下了立原的毒手,名叫「五百錢」。這門功夫雖是普通,但要真正準點到家,實在還不容易。那時候正在抗戰中期,難民又多,所以五花八門的東西特別多。道理是找錢吃飯,有些當然也是騙錢,花招百出,但還算在軌道上跑,不像今天臺灣的社會,亂殺亂來,沒有江湖規矩。
但當時立原毫不知情。對方下手之後,幾人回段家去了。下手人叫段世洪,是他太太教他的。他太太又是從一鳳陽婆處得來的。聽說他太太是鳳陽人,內情不詳。
第二天早晨,立原回家報告祖亮。那時祖亮在中正大學,不在家,由祖亮老婆在家管理。這女人很聰明,通情達理,是南昌人。
明剛趕緊來找我,要我幫忙處理,立原把情形告訴了我。我一見立原,雙眼紅得硃砂一樣。我問他:「你是不是眼珠痛?」
他說:「沒有哇。」
我發現他情形不對,再拿他的手一看,我才問他:「是不是對方打了你?」他說沒有。
我一時明白了,一定是你們拉拉扯扯之時,對方下了你的手。因為他功夫沒有到家,並不十分高明,所以一看便知。我告訴他趕回農場去。我即帶了一夥年輕人到段家去,找他們的保長交涉。
後來他們村莊上也來了好幾位仕紳,我就把情形說給他們聽,不料他們不很接受,反而說,又是我大村莊欺侮他們。我一時向他們說不清楚,我告訴他們人命關天,我也暫時不跟你們理論,最好你們派幾個人去農場,一看便知。我要去吉安請醫師來,一切問題等我回來再來解決。我就叫帶去的青年人,叫他們現在去段家附近,見耕牛就牽,目前不管那麼多。
我轉身就回去把情形告訴明剛。我說立原傷勢十分嚴重。我現在要去吉安請李師傅來,我就趕緊包了一條船下吉安去了。
我到吉安直往荊泰壽糕餅店去。因該店老板也是李師傅的徒弟。說到「荊泰壽」,是吉安唯一有名的糕餅店。只要是吉安所管的地點,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我到荊泰壽,一問,正好他老師傅出來了,我即前去把事情告訴他,地也就即刻答應同我回去。
閒話少說。我去租了二匹馬趕回家來。我也沒有在家停留,即刻往農場去。我們到了農場,段家有不少人在那裡等候。他們看到立原情況,也十分著急。
他們段家這個下手的人段世洪,跑得不知去向,我也無閒跟他們說什麼。帶李師傅到樓上去看立原傷勢。那時我叫他那段保長上樓來證明,人命關天,並不是我們以大吃小。他才道歉說,實在想不到,他世洪會出這毒手,真是畜牲。我說現在我們不必說這些,說地無用,只要立原不死,一切問題都好解決。
那時李師傅拿出一顆藥丸,只有花生米大,用一半,再用冷開水送下。他叫我吩咐點一支香,大概香燒到二寸時,立原說要上廁所,幾個人扶他上廁所。這一瀉,瀉下了有一臉盆多的黑血,真是嚇死人。再過幾分鐘,再上廁所去了一次,立原即恢復正常,以後吃了二帖水藥,真是藥到病除。
高明。病人好了,就好解決。一切藥費由段家負責。不過我幫了李師傅很大的忙。當時他告訴我,他的藥丸要賣五百元法幣一粒。結果我要段家給一千元一粒,又謝了他二千元,所以李師傅對我這個朋友十分親切。
這一糾紛就這樣結束了。等段家付完錢,我也把耕牛歸還他們。所以他父子並不拿我當徒弟看待,完全以知己、好友相待。後來別人不相信我沒有學到他的功夫,我再三聲明,別人也不相信。就這樣,後來一般江湖朋友來到集福市,一定來拜訪我。
這時,有一位劉師傅,是一個大力士,手上的真功夫,那還了得。我記得在羅家墟之時,劉某在泰和一帶教打。有一天在我們茶館喝茶,當場表演一手,滿桌茶點,少說也有幾十斤,他一隻手拿一隻腳,離地尺多再放到原地,滿桌茶水一點不盪桌上。
後來他到七姑嶺來找我,求我化解他與李師傅一件誤會。他把詳情告訴我,我當時給他一個滿口答應,此事包在我的身上。後來我給他們雙方化解了一場誤會。如果不是我,李家父子就不會那麼容易放過他。那位大力士劉師傅也害怕他。他們是跑江湖,靠朋友混飯吃,遇上我這樣的一位朋友,對他們雙方來說都是有利的。對我來說嘛,朋友不怕多,冤家只怕一個,人總會遇到困難之時,那曉得什麼時候要人呢?
那年正月十五日,是我們家元宵節,十分熱鬧。沒想到這一天大不吉利。我大嫂患女人病,十分嚴重,下部流血不止。像她十八、九歲守寡,又沒有生過孩子,竟會發生這種嚴重的病。所以一時大家手足無措,心無主張。
真是人有旦夕禍福,鄉下地方又無良醫。這一夥女人只知道去拜神求佛,我看情形不對,毫不考慮包一小船下吉安去求醫。
我到吉安,直往我姐姐店裡去,一進門,我就對我姐夫說:大嫂病情十分危險,我來請醫生。我把病情詳細說了一遍,他趕緊出門去,要我在店中等他。
他店中正好有一位朱姓國術師。我在年底時跟他喝過一次酒,算是一面之交的酒友。我這人對江湖道上的人有好感,我喜歡他們的義氣。他聽我說,我姊夫要出去請醫生,他一把拉住我姊夫,問他:「那裡去請?請誰?我就是!別人的事,我可以不管,舅舅的事,我不能不管。」就這樣,我們租了三匹馬,急忙趕回來。
回到家,天已黑了。我在路上半信半疑,此人會不會醫病?又是個半醉的人,也只好盡人事而聽天命。
我未到家門,遠遠聽見哭聲,我想,恐怕沒有了希望。我一人先衝進房去,果然大嫂不能言語了,像死人一樣,我不知如何是好。那朱師傅也跟在我後面。他用手一摸,笑說:「快弄酒來吃。」捉了一隻公雞,他把公雞頭放在房門檻上用刀一斬,血流在地上,畫了一張符,貼在房門上,在祖宗前點香拜拜。他就說:「我們喝酒。」
真是個酒鬼。我沒有辦法,只好聽他的,陪他吃幾杯。他只是連說好酒好酒。我實在忍不住,說:「朱師傅,請你先去看好不好?」他才把酒杯放下,進房去動手。
這些女人只知哭哭啼啼,硬說沒有用了。老朱叫我伯母拿一條長毛巾給他,他用雙手在病人胸部慢慢往下掃。我嫂嫂的眼珠也就慢慢打開來了,前後不到三分鐘。他把長毛巾在肚部緊緊一綁,就這麼幾下,人全部清醒過來,說話像好人一樣。即開了一藥單,吃了兩帖水藥,就這樣完全好了。這不是神醫嗎?
這下把我大嫂的病醫好了,他的醫運也來了。所以說一個人做人做事,處處都是學問。人曉得什麼時候要人?我只跟他喝了一次酒,人家對我有這樣深刻的認識。我也萬萬沒有想到,在這無形中遇上一位救命的朋友。後來我對他的報答,也是他一生中未曾料到。所以說,幫別人的忙,就是幫自己的忙。
後來我幫他賺的錢,難以計算。他是個迷迷糊糊的酒鬼,衣衫破爛不堪。兩年後,在吉安買了店,開了一家木器店,黃金首飾用不盡。衣住食行,行有一匹駿馬。
當然一是他的醫道;二是他的運氣。自從醫好我大嫂開始,一傳十十傳百,遠近數十里前來求請者不知多少。後來我家也成了他的家。每天有人來請他吃飯,有他一定有我。我不去,他也就不會去。當然我又不能不去,我真不去,人家一定生我的氣。
鄉下人比較重情,一個人運氣來了,擋也擋不住。這個病人只要他去了,病一定會好,沒有出過一點差錯。說來真是神奇萬分。死人他也可救活。
有一天,我們二人在七姑嶺新善村茶社喝茶,我村來了一位婦人,哭哭啼啼來找朱師傅,說她丈夫前後不到幾分鐘死了。她實在不甘願,要我請朱先生去看一看。站在我旁邊一位我村婦人叫九姑的,她用手拉我的衣服,輕輕說:「人都死了,她哥哥去值夏買棺木去了。」要我們不必去,如果去了,怕會損害朱師傅的名譽。
但我又怎麼好說呢?老朱聽她說完之後,起身拉我說:「我們去看看。」我只好跟他走。叫這位婦人先趕回去,說我們馬上就來,並叫她準備一斤多燒酒。我又以為他酒蟲來了。
我二人一路回去,我看他在路旁採了一大把草,我也沒注意是什麼草。趕到病家,我一看,人真的死了,但我沒有做聲。老朱上前用手一摸,就在身上拿出來一大包銀針。
他拿了一支有三、四寸長的針,在病人身上各穴道下手。少也有五十針以上,前面打了,又翻身後面。針打完後,用面盆把燒酒倒下去,再點火燒燒酒。再又把這些草放進去,再拿出來,在病人身上亂擦一通。前面擦了往後面又擦。手續做完之後,老朱叫他老婆點一支香。告訴她:「香燒了一半,他有動靜再來叫我,我在保長家喝茶」。說完,我們去了。
我們回到家,坐了不久,他老婆跑來叫朱師傅,說他會說話,請他趕快去。老朱叫她趕快回去,怕他跌下來就麻煩了,我們馬上就來。幾分鐘後,我二人再去他家,一進門,見他坐在門板上向我們點頭。老朱翻他眼珠看了一下,就開了一張藥單,告訴他吃兩帖就可以,我們就回來了。
就這幾下,死人還陽。這位神醫,自然名揚鄉里。說實在話,確實救了不少病人。他的幾手我內心很欽佩。後來他的發展傳到泰和境內。
人嘛,福到心靈,一點也沒錯。後來發了財,說話也有條有理,不是從前那樣酒話連篇。

小時候聽父親講說的族中軼事,當然還不止於此。我們小孩子對這些奇情俠舉,是深深著迷的。父親也曾為了逗我玩,教了我一套「打四門」的基本工夫。可是點穴打脾的本領,父親也終究沒能學會,卻令我神往不已。
待我開始上學後,父親就開始後悔他以前跟我講太多江湖武打的事了。因為我啥事也不做,整天迷戀著武俠小說及連環圖畫,在那裡頭覓仙蹤、養俠氣。父親每天都要趁著麵攤子上生意稍稍得空時,出來捉我回去。
我經常在租書攤子裡看得正入神,忽一耳光打來,或腦門上拍搭一巴掌,然後被揪著耳朵,提拎回家。回去後,母親就痛打我一頓。她那時身強體健,打起孩子來頗見精神。通常總要打斷一兩塊竹條或木板。並罰我跪。有時跪地、有時跪焦炭,還要端個板凳或一臉盆水。待打罵完畢,讓我去做功課,他們去忙生意時,我就一溜煙又鑽出去找武俠小說和連環圖畫看了。
這就像演戲一樣,幾乎日日如此。左鄰右舍漸漸見怪不怪,任我哀號慘哭,也懶得再來管我了。而我則因沉溺太甚,功課亦日益荒疏,考初中時,便差點考不上學校,勉強矇上當時剛設立的臺中市立第七中學。
然積習並未因受到了教訓有所改變。我仍舊愛看武俠作品,且在行為上越來越傾向模仿那種生活樣態了。
每天清晨我絕早便去學校。因學校尚在開闢建設階段,遍地都是土石磚竹木板,我很容易地就在校園中找到一處僻靜之所,搭了個寨子,浮為水泊,號召了一群徒友,組織成一個小幫派。每天在學校裡打打鬧鬧,有時則溜到校外野地的河溝及竹林中去撒野。
或許這仍與小孩子們扮家家酒類似,只是好玩而已。代表了我對武俠世界的嚮往,離真正練武行俠之事,尚甚遙遠。直到初二去逛一書展,偷到一冊李英昂先生所編《廿四腿擊法》之後,情況才開始改變。
李先生這本書很薄、很簡要,但對我的啟發極大。不唯教我以技擊之法,實亦教我以技擊之道。因為它專講腿法。為何專門講腿擊呢?它開宗明義便分析道:「手是兩扇門,全憑腳打人」,說腿的氣力較大,攻擊距離也較遠,故剋敵致勝,須用腿攻。這跟我們小孩子打架時的經驗和習慣,實在太不相同了。令我初讀時極為驚異,彷彿入一新國度。
試看他所介紹的技法,都覺得若不可思議而又似乎頗有道理。試著依書中所述,練習拔筋、劈腿、起腳,既學到了技術,也增益了不少知識。許多姿勢招式,初看時覺得根本不可能做到,是因不懂得如何借力、如何走步、如何用勁、如何平衡重心。彎下腰,手指也只能碰到膝蓋,腰腿又不夠柔軟,怎能做得來書本上的動作?所以這就需要勤練,仔細揣摩做工夫。在不斷體會中修正,而且也須不斷進修以了解更多趨避進擊之道。
這才從對武俠的浪漫迷戀逐漸轉入實際武技的探索,開始去收集市面上所有能買得著的刀經拳譜、談武論藝之書,回來鑽研。
這時我便發現,武俠小說中所描述的各種武功、人物及事蹟,不完全真實,卻也未盡為虛構。金鐘罩、鐵布衫、硃砂掌、一指禪、三才劍、六合刀,一一皆有其法式與原理,亦各有其傳承、信仰及故事。
這些東西所構成的「武林」,則是在武俠文學之外,另一個神祕、有趣且極其複雜的世界。而各派宗師,各基於其技擊理念與開悟之機緣,創立一套套拳法,其中必有獨到之處。然亦有所謂的「罩門」,那是練不到的所在,亦即其武學觀念及技法構成中的盲點。
每門武術都有這樣的盲點,就像西洋拳的拳擊手從來不懂得腳也是武器;在跆拳道裡,則手也只彷彿是漂亮的擺飾。習慣腰馬沉穩的拳路者,對騰挪跳躍者即殊不以為然;大開大闔、長橋大馬的家數,也瞧不起小巧工夫。反之亦然。思考其間之是非,比較其技擊之術法與觀念,洞察其特識與盲點,實在令人感到興味盎然。何況,諸派之掌故歷史、恩怨情仇,讀來也確乎有趣。
當時有同學張哲文、房國彥與我一道切磋。每天我們在學校工地或校外河川沙洲上打磚頭、劈石子、浸藥酒來泡洗雙手,用細砂子來插練。練到鐵砂掌略有成效,劈空掌則未能成功。
拳套方面,我由彈腿練起,以北派長拳為主,兼習螳螂、劈掛等象形拳種。其實,只要找得著拳譜,我大概都會練一練。故各派拳法,幾乎均有涉獵,雖未必能精,基本的道理尚稱熟悉。
我有一種偏見,認為凡拳術能傳得下來,必有書本子可以依循,所以訪書重於求師,只須找著拳譜即不難據譜修練。這當然是受了武俠小說的騙,然而事實上僅憑口耳相傳,恐怕也確實不免於訛誤失傳,因此流傳拳種,大約都有圖籍可以參考是不錯的。
但據書修習,有兩個困難,一是本身對拳理須有相當之理解,否則難以體會。因拳術玄奧,時有非文字所能盡意之處,欲因言求意、得魚忘荃,須恃讀者之善悟。其次則是中國的拳書,類似中國的藝術,如琴譜字帖,看起來只有一個個音或一個個字。這一音到那一音,這個字到下個字,乃至這一筆到下一畫之間,速度與力量各如何,並無記載。這並非忘了記,而是不必記也不能記,快慢徐疾及其間用力輕重,全憑使筆撚弦者自己去體會,並且由自己表現出來。故此均非客觀性的譜,乃是要讀者使用者「主體涉入」去參與之的知識。
我當時年歲幼小,見聞淺隘,所能體會者自甚有限,全靠苦參硬練,盈科而後進。除了南北拳路之外,器械以刀為主。也製作過一些奇門兵器,例如鐵骨鋸齒扇之類。身上插十幾柄飛刀,每天用一塊舊砧板,掛起來射鏢練刀。又綁了些鉛條,繃在腿上練輕功。但因乏人指導,不懂得鉛塊須先浸豬血,據說因此傷了血。為了練輕功,去跳土坑,不慎撞到腳脛骨,摔倒在坑中,也幾乎昏厥。練內家拳尤其感到困難,因其行氣用勁之法,無深諳其道者指點,有時亦甚難憑空懸揣。
我的補救之道有二,一是朋友講習,所謂「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我日日與張哲文、房國彥等對打搏擊,在學校或南門橋下闢沙洲練打,餵招比式,拳拳到肉。由此獲得了不少領會。故工夫係由實戰得來,不是表演式的只懂得依拳架子打套路而已。
朋友間練得熬了,招數便覺得陳腐,這時就須輔之以遊學。當時臺中市各公園、學校、農場,早晨或黃昏都會有教拳的人。也有些人並不授徒,僅是愛其清曠,故晨夕皆來練功。我們常騎了單車去,站在一旁觀摩研究。待人群漸散,便上前「請教」。這當然是很冒險的,許多人會認為這是來踢場子,因此說不得,也只好比劃一下。
與友講習,可增功力;隨處遊學,可增閱歷,卻也因此身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傷了筋動了骨,就自己找醫書調藥去治。治不了,才去國術館推拿、接骨、貼膏藥。三折肱而知醫,對於人體經胳穴位及基本用藥知識,遂尚能掌握。參據醫書及古驗方,胡亂配了一些藥酒來給同學們用,實驗亦尚無大謬。因此膽氣漸高,自己也試著創造幾套拳路,教人家練練。
如此熱衷武術,自然令我的課業頗有荒廢,高中聯考竟考到豐原去了。
在豐原高中時,依然故我,繼續練拳,我個頭瘦小,可是誰也不來惹我。除了忌憚我的拳腳之外,我從武俠小說及武術傳統中學來了一些俠義道中人處事之道,獲益甚大。我不依附於幫派,也不真正建立一個幫。但這些幫派分子把我當成同道,不甚防嫌排斥;我也非獨自一人,我有我的勢力。在學校有孫武曾、徐盟淵等練武之講友,另有一群人隨我練習。每週六下午,常約人來比試「講手」。輸贏均不結怨、不報復。校際或社會上的打架尋仇,我常預聞其議,卻不介入、不參加。
學校對於我這樣的不良少年,似乎還覺得可以忍受,所以也從來不干涉。反倒是我們平時都在學校行政大樓邊的草地上對打,每日午餐吃完便當後,也都到教師宿舍旁的廢園子去練太極推手,顯得有些招搖。幸而師長們毫不以為意,學校一位教官,還頗喜歡我們這個調調,謂孺子可教,傳授了我一趟拳。
大約到高二、高三時期,李小龍影片大為風行,我甚迷其丰彩,尤其是他的後旋踢以及從詠春拳變化出來的短打寸勁,讓我模擬練習了很久。而也對香港武壇大感興趣,竟攢錢訂閱了香港編印的《當代武壇》,以略知國際武術界概況。
因此當時我所收集的專業圖書與雜誌,全是武術類的。我搜羅資料、尋訪圖書、比勘研讀、親身練習體驗,而漸能融會貫通的治學工夫,全由這上面來,影響了我一輩子讀書做學問的方法。後來在學界,看到新學說、遭逢學術論辯時,腦子裡也不自主地就會浮現武打的類擬情境。我手上已經沒有刀了,但刀法融入了我的行事、言談及運思之中。精力漸衰,且興趣別有所在,亦不復能為昔日之搏擊少年俠客行。然俠客之行事做風,也不免淪肌浹髓,成為我的人格特質。
可是,畢竟現在我手上已經沒有刀了。對於武與俠,我曾入乎其內,但後來我又出乎其外了。
出入之機,在於進了大學。若不進大學,我必進入江湖道,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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