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灌縣宣化門外,有一座永寧橋,是竹子和粗麻索做的。這橋橫跨江上,長有二三十丈。橋下急流洶湧,奔騰澎湃。每當春天水漲,波濤電射,宛如轟雷喧豗。人行橋上,搖搖欲墜。不由你不驚心動魄,目眩神昏。及至一過對岸,前進不遠,便是環山堰,修竹干霄,青林蔽日。襯上溪流索繞,綠波潺潺,越顯得水木清華,風景幽勝。
離堰半里,有一小村,名叫裘家廠壩。全村無外姓,只得百十戶人家,倒擁有一二百頃山田果園。裘氏世代都以耕讀傳家,房數也不多,彼時灌縣民風極淳厚,所以全族甚為殷富。
近村口頭一家,是裘姓的么房(川語:么房即最小一房)。房主人名叫裘友仁,妻子甄氏。乃祖曾為前明顯宦,李闖之亂殉節。他父親裘繼忠,因為自己是書香華裔,世受先朝餘恩,明亡以後,立誓不做異族官吏,只在家中料理田畝,隱居不仕,豐衣足食,倒也悠閒。只是妻子老不生育,直到晚年,親友苦勸,才納了一個妾,第二年生下友仁。過了四、五年,又生了一個女兒,名叫芷仙。
友仁七歲,繼忠夫妻相次病故。友仁兄妹,全靠生母守節撫孤,經營家業,友仁長到十七歲上,剛娶妻不久,他生母也因病逝世。
且喜甄氏娘家是個大姓,人又賢惠,幫助丈夫料理家務,對芷仙也極友愛。友仁雖秉先人遺訓,不求聞達,卻是酷好讀書,閒來也教教妹子。
他有一表弟,名叫羅鷺,是成都人,比友仁小一歲,比芷仙大四歲。從小生得玉雪可愛,聰敏過人。他家原是宦裔,與裘家守著一樣的戒條。他父親在成都經商。小時隨了母親到裘家探親,友仁的父母很喜愛他。因彼此同心,便由雙方父母作主,與芷仙訂了婚約。
羅鷺平時和友仁更是莫逆,常常你來我去,一住就是一月兩個月,誰也捨不得離開。那時芷仙也一年比一年出落得美麗端淑,親上攀親,好上結好,一個得配這般英俊夫君,一個得著這般如花似玉的淑女為妻,哪有個不高興之理。偏偏先前因為彼此都未成年,自難合巹。後來又值兩家都遭大故,四川禮教觀念至重,居父母之喪,哪能談到婚姻二字。誰知就這幾年耽誤,便使勞燕分飛,鴛鴦折翼,兩人都幾乎身敗名裂。雖說前緣註定,也令人見了代他們難堪呢。
原來羅鷺生具異稟,膽力過人。雖和友仁一樣,也讀讀書,不廢書香世業,他卻別有一番見地。常說:「閱讀除了會做人外,便是獵取功名。我們既不做亡國大夫,獵取功名當然無望。卻眼看著許多無告之民,受貪官汙吏宰割。我們無權無勇,單憑一肚子書,也奈何人家不得,只好乾看著生氣,豈是聖賢己飢己溺的道理?那麼我們功名不說,連想做人也做不成了。再要輪到自己頭上,豈是讀書可了的?何如學些武藝,既可除暴安良,又可防衛自己,常將一腔熱血,淚灑孤窮,多麼痛快呢!」
因為他心中常懷著這種尚武任俠的觀念,十五六歲起,便到處留心,隨時物色奇人異士。直到父母死後,自己又是獨子,連姊妹通沒一個。擁有極大家財,又有父親留下的可靠老人經管。每日閒著無事,不是到灌縣去訪友仁,便在家中廣延賓客,結交豪士。末後居然被他物色到兩個有名武師,早晚用起功來。連友仁那裡,有時因久別想念,都是著人去請,而不似以前自己親身造訪了。
至於他那位青梅竹馬的愛侶聘妻裘芷仙,雖因少年血氣未定,也未始沒有室家之想。但一則父喪未除;二則那兩位武師都說內家功夫,要練童子功才能紮下根底,最好是終身不娶,否則也等練成再完婚。最使他為難的便是這一件事。一則自己沒有弟兄,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二則不娶既太對不起友仁兄妹,自己也委實難於割捨,只好和兩武師明說,妻是萬萬不能不娶的,只須等到功夫練成以後。
他本有天生神力,又經高人指點,雖只三年工夫,已練成一身驚人本領。又因好客仗義,揮手千金,更得了一個俠士雅號。越使他興高彩烈,慨然以朱家、郭解自命。
友仁人最本分,和他感情雖然是莫逆,主意卻甚相反,覺得他鬧得不成樣子。又聽了他管理家業的老人說,少東用錢如泥沙,近來已年有虧耗,尤其俠士之名一出,官府已經加以注意。雖仗著鄉紳世家,奧援不少,終非善法。越發代他著急。想來想去,只有趕緊將妹子嫁出去,早一點收束他的身心,省得早晚鬧出事來。
好容易盼得他服滿。友仁年紀不大,倒也灼知人情世故。知道人在迷途,只有從側面想法,但只良言相勸是無用的。先是故意好幾月不往成都去,到了他服滿之日,一面命妻子將利害婉告芷仙,勸她不可過事拘泥;一面藉田裡豐收,收拾了一間精舍,請他前來賞花飲酒,盤桓些日。
羅鷺正因心上人兩年未見一面;友仁又和自己情投意合,從未用迂腐的話勸過自己。良友久隔,本就異常思念,這次也許是請來商量吉期。還好眼前武功已練得很有樣子,不必需人指點,到他那裡,閒時也是一樣用功。一接信,興高彩烈地趕了來見面。
友仁只推說鄉里事忙,少去看望,更不談催他完姻之事。二人敘完闊別,羅鷺照例請見表嫂。友仁答:「內人同舍妹,昨日因為長房二姊要出閣,接去幫做嫁衣了。就在村後不遠,已著人送信,少時便會回來的。」
羅鷺聞言,不禁心裡一動,臉上微紅,竟不往下再說。見友仁還睜著雙眼,覷定他的臉上,似要等他答話,只得遮飾道:「表嫂幫你照管這一大片家業,你又專好讀書種花,真能幹呢。」
友仁說:「你莫說,倒真也虧她呢。」
話猶未了,一個長年進來回道:「大娘請得小姐回來了。」
羅鷺聞言,便偷偷舉目往外望去,半晌不見人影,耳邊似聞蓮步細碎之聲自廳側甬道由近而遠。正覺有些悵惘,又聽友仁對長年道:「你去對大娘說,表少爺愛吃她做的渣渣鹹菜和血豆腐,把肥臘肉也多切些蒸起。(上三種食物,為蜀中民間常食名產。鄉間中人之家,每值秋末以後,直至次年夏季,均有大宗預備,客來即饗。物以外購為羞。)再挑些水豆腐,把豆花點好,就出來見客。」長年領命自去。
羅鷺暗忖:「芷仙近年老遠著自己,一見就躲,令人心裡頭悶氣。其實這也難怪,一個女孩家,習俗縛人,見了未過門的丈夫,哪有隨便談笑的膽子,不怕人家羞麼?又不比小的時候。看今日神氣,她再和上次一樣害羞,恐怕又見不成,連明日後日也未必有望。這一次又算是白來了。」
正在沉吟遐想,友仁忽道:「你看我真笨,天離吃晚飯還早呢,既約你來賞花,倒叫你陪我悶坐。快隨我到後面竹園看菊花去。」羅鷺本有一肚子話和友仁談笑,不知怎的,覺得沒有興致。聞言極為願意,便隨了友仁,往後園走去。
這裡原是走熟了的。羅鷺暗想:「從這廳走過圓長甬道,出門經假山後一片竹林裡面,便是他夫妻的臥房。房後有三間竹樓,以前芷仙曾在那裡消夏。如今涼秋九月了,不知今天還在那個樓層住不?」邊想邊走。剛出甬道,即從一間小書房後面繞進園去。
斜陽影裡,只見丹楓照眼,滿園秋色。一片十畝大小的菊畦裡,數百種各色菊花,在秋風寒露中爭妍鬥艷。再襯著四圍的綠松,又有奇石森列,真是景物清麗,令人目曠心怡。二人沿著菊畦,指點黃英,載品載笑。
正行之間,猛見路旁坡上花畦裡似乎動了兩動。友仁忽於此時告便先走。羅鷺疑是什麼野兔之類竄入,怕踐踏了名種。剛將身往坡上一縱,倏見畦心一片菊花叢中,有一兩朵極鮮豔的大花朵長了起來,不禁心裡怦地一動。待要回身退去,略一尋思,重又立定。脫口說:「表嫂表妹,怎的在此?」
原來那往上長起的,並不是什麼菊花,恰是友仁的妻子甄氏和芷仙二人,甄氏只是荊釵布裙,手裡拿著一把長竹花剪。芷仙想是歸家不久,便隨著嫂子匆匆走到花畦,華妝猶未卸完。
因怕泥汙了衣服,兩隻長袖挽齊肘間,露出一雙又白又嫩新藕一般的皓腕。一手提著竹皮編成的花兜。裡面已放有十幾朵碗大的白菊花。雲裳錦衣,朱唇粉面,站在萬花叢中,夕陽影裡,越顯得玉膚如雪,潔比凝脂,花光人面,掩映流輝,神採照人,艷絕塵世。
芷仙先時雖經甄氏一再勸說,如見未婚夫君,不要忸怩害羞,並沒料到甄氏暗使促狹,騙她同往花畦剪菊。起初聽見友仁和羅鷺笑語之聲,便有些心頭著慌,打算回去。
甄氏悄悄說:「現在要避已來不及,你出去正好遇上。他們在下面必看不到坡上,也不會往這裡來。不如將身微俯,暫時隱過,等他二人走後,我們再走。」芷仙無法,只得依了。
待花縫中望見友仁引了羅鷺,逐漸走近坡前,芳心中已經焦急。剛幸友仁轉身,猜羅鷺也勢必跟去,誰知甄氏早打了主意,故意裝作失足,往前一滑。芷仙素來忠厚,沒有機心,見嫂嫂要跌,連忙用手去扶。甄氏就勢將她一拉,芷仙一個冷不防,不由隨了她同時站起。偏偏羅鷺又誤會坡上花畦裡有了野兔,將身往前一縱,恰好碰頭對面。就在彼此微一怔神之間,把芷仙羞了個滿臉紅霞,心頭亂跳。也不顧豐草礙足,丟下花籃,折轉身軀,一路抖著長袖,便往坡後邊慌不迭地退避下去。羅鷺才得看清來人面貌,果然見面就躲,好不又愛又惜。更怕她腳小滑跌,又不便出聲相阻,反而呆在那裡。
友仁解手回來,看見這等情形,暗自心中好笑。這時甄氏已從菊畦中款步走了出來,與羅鷺見禮。友仁故意埋怨她道:「羅弟遠來,你怎麼不到廚下招呼,卻領著妹子在此剪這菊花則甚?」
甄氏說:「這才稀奇,事情還用你說嗎?我看豆花還沒開鍋,天也還早,叫伙房(川語:廚子)添了幾截饟腸(即四川臘腸),又切了些截截菜、泡海椒,回房等鍋開。見妹子正卸妝,想起那年表弟在這兒吃菊花鍋子,說有清香。想做,怕一個人忙不過來,也沒容妹子把妝卸完,就拖了她走。萬想不到天都快黑啦,你們還會到園裡來。妹子臉皮嫩,看等一下好埋怨我哩。」
說罷,也不俟友仁答話,轉身對羅鷺道:「大表弟好久不上我家來,你哥哥想你得很,這回須要多住些日子。我正想做完吃的,再換衣服,出來談天,不想在這裡遇上。好在不是外人,老嫂子也不怕大表弟笑話。你還和你哥哥到書房去,我到灶房舖排完了再來。」說罷,若瞋若喜地對友仁將嘴皮動了動,轉身便往路旁竹徑後走去。
友仁說:「你嫂嫂當家過日子,門門都好,就是嘴碎一點。你看我只問她一句話,她倒嘮嘮叨了一大串。」
羅鷺道:「友哥一天抱死書本,同我一樣不事生產,卻沒有可靠的人管理。若非嫂子賢慧能幹,有這片家業,倒麻煩死人哩。」
友仁只笑了笑。見天色漸暮,夕陽已薄崦嵫。園後青城山,被天半餘霞蒸起一片紫色。暮鴉陣陣,噪晚歸巢。秋風生涼,花畦中的千萬朵寒葩,明一片暗一片,隨風搖曳,已不似先時一望雲錦。知離開飯時間將近,便邀羅鷺往前面書房落座。
羅鷺見適才友仁夫妻伉儷深情,流露顏色,想起自身之事,不覺有感於中。暗想:「滿服授室,原是時候。自己素來豁達,又和友仁情逾昆仲,何況已經聘定,不比臨時央媒,本不是不可啟齒。無奈這兩年練武功時,常和同道諸友談及婚事,總說自己不好女色,只慕英俠,可惜自己終鮮兄弟。若非先人遺囑,嗣續為重,對於妻子,簡直可有可無。人聞此言,都道自己業已聘有艷妻,故作矯情之語。今日來此便議婚娶,雖友仁長厚,向不說人,豈不被那同道笑話?」
想了想,又想起:「成都劉家的那位老年姑母,平時主張自己早日完婚最力,每見必談,恨不能在服中便要舉辦才好。自己因嫌老年人嘮叨,都不願意常去走動。此次回轉成都,何不借請安問候為名,前去看望?那時不用開口,她必強著自己完姻。既可對那些同道裝作老人之命,被迫無奈;還可免去向友仁夫妻當面開口,省得心上愛妻覬面蓬山,令人難堪。只要正式成了夫妻,怕你不由我輕憐密愛,那時看你還往哪裡去躲?」想到這裡,臉上一喜,幾乎笑出聲來。
友仁先見羅鷺進屋後只管沉吟,忽顰忽喜,心中已瞧出了幾分。仍是裝作不知,故問:「何事面有喜色?」羅鷺聞言,越覺臉上發燒。一會,見長年端進燈來,擺好三副杯筷,知道芷仙不會出來同席。雖然近五、六年都是如此,惟獨今朝倍覺惘然。
長年擺好杯盤菜餚,甄氏也隨著進來,重敘寒暄,三人一同落座。至親至好,原不容套。甄氏素來健談,學問又極淵博,主客歡洽,談笑風生。雖然羅鷺眼中尚缺一人,還不顯寂寞。
酒闌,長年端上菊花鍋。友仁又問:「妹子吃飯不曾?」
甄氏道:「這位姑太太,還能短了她吃的?我一進房去,便搡(排揎之意)了我好幾句。是我給她賠了好幾句禮,才把她逗喜歡。單給她挑了兩樣素常愛吃的,看她端起飯碗,才走來的。不然,這頓飯會這麼晚?說真話,因她愛講過節,我有時心疼起來,恨不能她永不嫁人,留她在家裡過一輩子;有時恨起來,巴不得她早些出了門,等有客來,我好輕省一些。」
友仁一手把杯,一手拈著一片血豆腐,正往口裡送,聞言答道:「你老捨不得她出門,看到幾時是好?」
羅鷺聽他夫妻問答到芷仙身上,也不做聲,只管盤算回轉成都如何進行。友仁夫妻只略談了幾句,便不再說。又問了羅鷺練武情形。大家都酒足飯飽,長年撤了殘料。甄氏命人去泡了一壺上好普洱茶,才行與羅鷺道了簡慢入內。
書房原是專為羅鷺收拾出來的一間精舍,佈置甚為雅潔。席散以後,甄氏又打發長年端了兩盤糖食果子出來。友仁也不再進去,便與羅鷺剪燭夜話,品茗談心。到了此時,才丟開旁的,互道別後之事。兩人直談到魚更三躍,方行同榻臥去。
隔天醒來,甄氏早就準備好了早點,一人一碗醪糟(即江米酒)打荷包蛋。吃完,商量要往青城山去。甄氏進房來說道:「天已不早,過一會兒就吃晌午,我連給你們做的蛋皮卷(形如北地春捲。以雞子和麵為皮,以肉絨加筍、菌、韭黃之類,炒熟為餡,再入油炸。外嫩黃而內香軟,不似北地春捲枯焦無味也。)下稀飯,都沒端出來。這時去遊山,什麼時候吃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