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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恨水精品集8:夜深沉【典藏新版】

夏天的夜裡,是另一種世界,平常休息的人,到了這個時候,全在院子裡活動起來。
這是北京西城一條胡同裡一所大雜院,裡面四合的房子,圍了一個大院子,所有十八家人家的男女,都到院子裡乘涼來了。
院子的東角,有人將小木棍子撐了一個小木頭架子,架子上爬著倭瓜的粗籐同牽牛花的細籐,風穿了那瓜架子,吹得瓜葉子瑟瑟作響,在乘涼的環境裡,倒是添了許多情趣。
然而在這院子裡乘涼的人,他們是不瞭解這些的。他們有的是做鞋匠的,有的是推水車子的,有的是挑零星擔子的,而最高職業,便是開馬車行的。
其實說他是開馬車行的,倒不如說他是趕馬車的,更恰當一些。因為他在這大雜院的小跨院裡,單賃了兩間小房,做了一所馬車出租的廠。
他只有一輛舊的轎式馬車放在小跨院裡;他也只有一匹馬,繫在一棵老棗子樹下;靠短牆,將破舊的木板子支起了一所馬棚子,雨雪的天氣,馬就引到那木板子下面去。
他是老闆,可也是夥計,因為車和馬全是他的產業,然而也要他自己趕出去做生意。這位主人叫丁二和,是一位三十二歲的壯丁,成天四處做生意。到了晚上,全院子人都來乘涼,他也搬了一把舊的籐椅子,橫在人中間躺著。
這時,在巷子轉彎的所在,有一陣胡琴鼓板聲繞了院子處走著,乃是一把二胡,一把月琴,按了調子打著板,在深夜裡拉著,那聲音更是入耳。
正到這門口,那胡琴變了,拉了一段《夜深沉》,那拍板也換了一面小鼓,得兒咚咚,得兒咚咚的打著,大家立時把談話聲停了下去,靜靜兒的聽著。
等那個《夜深沉》的牌子完了,大家就齊齊地叫了一聲好,王傻子還昂著頭向牆外叫道:「喂,再來一個。」
丁二和還是躺在籐椅上,將手上的芭蕉扇拍著椅子道:「喂,喂,王大哥,人家做小生意賣唱的,怪可憐的,可別同人家鬧著玩。」
這句話剛說完,就聽到有人在門口問道:「這兒要唱曲兒嗎?」
那聲音是非常的蒼老,丁二和笑道:「好哪,把人家可招了來了。」
王傻子道:「來就來了,咱們湊錢,唱兩支曲兒聽聽,也花不了什麼。喂,怎麼個演算法?」
那人道:「一毛錢一支,小調,京戲,全憑你點。要是唱整套的大鼓,有算雙倍的,有算三倍的,不一樣。」說著,在星光下,可就看到那人之後,又有兩個黑影子跟隨了進來。
王大傻子已是迎上前去,丁二和也就坐了起來。看進來的三個人,一個是穿短衣的男子,一個是短衣的婦人,還有個穿長衣的,個兒很苗條,大概是一位小姑娘。
王大傻子和那人交涉了一陣,卻聽到那婦人道:「我們這孩子,大戲唱得很好,你隨便挑兩齣戲聽聽,準讓你過癮。」
二和遠遠地插嘴道:「她唱什麼的?都會唱些什麼?」
婦人道:「大嗓小嗓全能唱,《罵殿》、《別姬》、新學會的《鳳還巢》,這是青衣戲,鬍子戲《珠簾寨》、《探母》、《打鼓罵曹》,全成。」
王傻子道:「二哥在哪兒啦?我們全不認得字,這件事可託著你了。」
二和道:「看摺子嗎?連人都看不清楚,你叫我看摺子上的小字,那不是笑話?」說著話,兩人走到了一處,王傻子可就塞了一個硬梆梆的摺子在他手上。
二和道:「不用瞧了,他們剛才報的那幾齣戲,我都愛聽。」
王傻子道:「唱曲兒的,聽見沒有?你就挑拿手的唱罷。」
這句吩咐過了,只見三個黑影子已坐到一處,同時胡琴鼓板全響起來,那調子,正奏的是南梆子。
過門拉完了,那小姑娘唱了一段「老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的詞句,正是《霸王別姬》,唱完以後,加上一段《夜深沉》的調子,這是虞姬舞劍那一段音樂。
二和本來回到他原位,躺在籐椅子上,聽完了這段《夜深沉》,二和叫了一聲好,人隨了這聲好,就坐起來,那男子停了胡琴,問道:「先生,還唱什麼?」
王大傻子道:「別罵人了,我們這兒,哪來的先生。」
人叢中有人道:「真好聽,再來一個。」
王傻子道:「好聽儘管是好聽,可也不能老唱這個。」
那女孩子道:「那我們唱一段《罵殿》罷。」
二和道:「好罷,就是《罵殿》,你唱罷。」
於是胡琴響起來,那女孩子又唱了一大段《罵殿》。
他們共湊的兩毛錢,只唱三段曲子,很快的就唱完了,王傻子在各人手上湊好了錢,遞到唱曲兒的手上去,那婦人道:「各位還聽不聽?要不聽,我們可得趕別家了。」
大家聽了,倒沉寂了一下,沒有做聲。
二和道:「我出一毛錢,你唱一段長一點兒的得了。」
王傻子笑道:「咱們總還算不錯,坐在這裡,還有人唱著曲兒伺候我們。伺候我們的,還是十七八歲的小姑娘。」
有人問道:「小姑娘這麼唱一段,你就受不了了,假使真有這樣一位小姑娘伺候你,你怎麼辦?」
王傻子道:「瞧了乾著急,那我就投河了。今天我媳婦到娘家去了,我敞開來說,好的想不著,賴的還是把我霸佔了,這輩子我白活了,我非投河不可,要不,憋得難受。」
二和笑道:「這傻子說話,狗嘴裡長不出象牙來。」
王傻子道:「二哥你別胡罵人,我說的都是實心眼子的話。你現在還是光棍兒一個,假使你有這樣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伺候著,你能放過她嗎?你要不把她一口吞下去才怪呢。」
劉姥姥將扇子伸到他背上,亂撲了幾下,笑罵道:「這小子傻勁兒上來了,什麼都說,天不早了,都睡去罷。」
還是她的提議有力量,大家一陣風似的就散了。
不久,天氣又慢慢地涼了,胡同裡的胡琴聲,有時聽得著,有時又聽不著,後來是整月不來。
天氣就到了深秋了。
是一個早上,丁二和要上西車站去接客,套好了馬車,拿了一條細長的鞭子,坐到車前座上,啪的一鞭子,四個輪子骨碌都作響,直奔前門。
街上的槐葉子,帶了些焦黃的顏色,由樹枝空檔裡,垂下一球一球的槐子莢來,早風由樹葉子裡穿過,簌簌有聲。人身上自也感到一種涼意,心裡頭正也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情緒。
忽然有人叫道:「那位趕馬車的大哥!」
回頭看時,一條小胡同口,一個蓬著頭髮的姑娘,滿臉的淚痕,抬起兩隻手,只管向這裡招著。
二和將馬帶住,跳下車來,迎向前問道:「姑娘,你認得我嗎?」
那姑娘似乎頭在發暈,身子晃了兩晃,向牆上一靠,將手托住頭。
在她這樣抬手的時候,看見她兩條光手臂,有許多條的粗細紫痕,那兩隻青夾襖袖子,猶如美麗的東西下面掛著穗子一樣,叮叮噹噹的垂下布片來,再看她身上穿的那青布夾襖,胸前的齊縫也扯成兩半邊,裂下一條很大的口子,因問道:「姑娘,你怎麼回事?家裡有甚麼人打你嗎?」
她聽了這話,兩行眼淚像拋沙一般滾了下來,抖顫著聲音道:「我師傅,我師傅……」
她說到這裡,回頭看到巷子裡面有人跑了來,放步就跑,卻顧不得現談話,二和跳上車去,一兜韁繩,馬就飛跑上去,趕了一截馬路,馬車已超過了那姑娘面前去,二和回頭看時,見有一男一女,手裡各拿一根籐條,站在那小胡同口上,只管東張西望著。
那個哭的姑娘,跑了一截路,也趕上了馬車,藏在人家一個大門樓子下面,向二和亂招手,口裡低聲叫道:「喂,掌櫃的,你帶我跑一截路,免得他們追上我。」
二和將馬車趕了一截路,已是緩緩地走著,二和聽了姑娘的喊叫聲,就向她點點頭,低聲答道:「你快上來。」於是把馬拉攏一步,帶到大門樓子下,那姑娘也不等馬車靠攏,就奔到車子前,兩手將車門亂扯。
二和一跳,向門樓子下一竄,勢子也來得猛一點,向牆上一碰,咚的一聲,可是他也來不及去管了,左手摸著額角,右手就來開車門。
那姑娘跳上了車子,將腳亂頓著道:「勞你駕,把車子快開走罷,他們追來了,他們追來了!」
二和被她催得心慌意亂,跳上車也只有兜住馬韁就跑。跑了一截路,這才問道:「姑娘,你讓我送你到什麼地方去?」
她答道:「隨便到什麼地方去都可以。」
二和道:「這是笑話了,怎麼隨便到什麼地方去都可以呢?我是到西車站接客去的。」
她道:「我就上西車站搭火車去。」
二和道:「你搭火車到哪兒?」
她道:「到哪兒也可以。」
二和將車子停住了,回轉頭來,向車子裡看著,因道:「姑娘,我好意把你救了,你可不能連累我。你叫我把你帶上西車站,那算怎麼回事?那裡熟人很多,偵探也很多,你要讓人家告我拐帶嗎?」
她道:「哦,那裡有偵探?我家住西城,你把我送到東城去就是,勞你駕,再送我一趟。」
二和道:「送到東城以後,你怎麼辦?」
她道:「我有個叔叔,在北新橋茶館裡當夥計,我找他去。」
二和道:「這樣說著,那倒是成。」於是一面趕著馬車,一面和她說話,問道:「你師傅幹嘛打你?」
她道:「師娘不在家,他打我。」
二和道:「剛才有一個女人,也追出了胡同,不是你師娘嗎?」
她道:「是我師娘,我師娘回來了,聽了師傅的話,也打我。」
二和道:「那為什麼?」
她低住了頭,沒有做聲。
二和道:「師傅常打你嗎?」
她道:「師娘常打我,師傅倒是不打我,可是這一程子,師傅盡向我挑眼,也打過我好幾回了。」
二和道:「你總有點什麼事,得罪你的師傅了。」
她道:「不,我在家裡,洗衣煮飯,什麼事全替他們做,出去還替他們掙錢。」
二和道:「掙錢?你憑什麼掙錢?」
她頓了一頓道:「做活兒。」
二和道:「你師傅是一個裁縫嗎?」
她道:「唔,是的。」
「你家裡人呢?」
她道:「我什麼親人也沒有,要不,他們打我,怎麼也沒有人替我作主。」
二和道:「你不是還有一個叔叔嗎?」
她道:「哦,對的,我還有個叔叔。」
二和道:「叔叔不問你的事嗎?」
她道:「很疏的,他不大管我的事。」
二和道:「你姓什麼?」
她道:「我姓李。」
兩人說著話,不知不覺,把馬車趕到了一所空場。
二和把馬車攏住,由車子上跳下來,問道:「姑娘,你下車來罷。由這裡向北走,向東一拐彎,就是北新橋大街。」
她跳下車來,用手理著頭上的亂髮,這才把她的真相露了出來:雪白的鵝蛋臉兒,兩隻滴溜烏圓的眼珠,顯出那聰明的樣子來。
二和便道:「倒是挺好的一個人。」
她站著怔了一怔,望了他道:「由北新橋過去,再是什麼地方?」
二和道:「過去是東直門,你還要過去幹什麼?」
她道:「不過去,我不過這樣的問一聲。」
二和道:「你叔叔叫什麼名字?」
她道:「叫王大龍。」
二和道:「這就不對了,你說你姓李,怎麼你叔叔姓王呢?」
她愣住了一會子,笑道:「是我說錯了,我叔叔叫李大龍。」
二和向她打量了一遍,點點頭道:「你去罷,拐彎就是北新橋。沒想到為了你這檔子事,耽誤了我西車站一道生意,我還得趕出城去撈東車站的生意呢。」說著,跳上車去,一撒韁繩,車子掉轉過頭來向南走。
看那姑娘時,將腳撥著地面上的石塊,低了頭緩緩地向北走。她沒有向二和道謝,二和也沒有那閒工夫再問她向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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