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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緣
無數盞霓虹燈在雨夜裏追逐著,變幻著,乳色的燈球朝遠處滾延過去,兩旁重疊著高高低低的樓影,這裏是都市的心臟,人生的展示場。一切可歌頌的,可咒詛的,可嘆息的,可悲憐的事件,都在這些重疊的樓影間,在滔滔的人潮裏,在長廊的陰影下面,在高高的陸橋上演出過。像浪潮湧起又落下,過去就過去了,很少有人去追懷既往,以別的生命或別的事件去燭照自我?現代人似乎不耐於這種方式了。多變幻的霓虹彷彿就是一種象徵,它們以多樣的彩色,劃破漆黑的夜空,乍看是滿眼豐繁的,看久了,覺得也就是那麼一回事,變來變去,仍然是同一種調子,同一種格局。
人生也就是那麼一回事,七情六慾是事先佈妥的霓虹管,人生儘可在管裏變出不同的顏色,總難變到管外去,脫出那種古老的圖案。所謂現代也者,掛在嘴頭上,雖然能作些空幻的自我安慰,其實,內心裏仍然是一片迷茫。現代,多麼豪氣的一種字眼,它除了證明說話的人仍在呼吸之外,能給人空洞的靈魂填進什麼呢?
戲劇作家葛德,在凝望著一城的夜雨,一城變幻的燈……。這年頭,銀幕上沒有戲劇,螢光幕上沒有戲劇,偌大的都市裏沒有舞臺,一切的戲劇卻在人潮裏不斷上演著,因此,生活僅僅是一種繁忙紛雜的逐鹿,而不是一種導引和提昇。葛德是寂寞的。
愁紅慘綠的年華,早在幾十年前,就扔在無邊的戰火裏焚燒掉了。火灰裏並沒飛出展翅的鳳凰來。葛德從那時就愛上了煙,也愛呷幾口老酒。早年在軍中搞康樂,葛德確曾下過功夫,寫過若干既悲且壯的劇本。無論外間的評價如何,葛德總抱持著一種堅信,他的本子,有著他自己生命的底色──至少是燃燒過的。
退役後,他抱著更大的希望,跑到都市裏來,想對戲劇的發展工作,多少盡一份力,很快的,他便失望了。這伴隨著經濟繁榮而急劇變革的社會,全不是他想像的那麼單純;商業的陰影,籠罩了眾多的傳播機構,影響了眾多的視聽節目,使他自認為有價值的那些戲劇內容,都成了明日黃花。他耿介的性格使他無法和這種現實相調和,因此,他便在半失業的狀況下,改寫些小說和雜文,維持他一個人的生活。
按照知名度來看,葛德是個陌生的名字,沒有沉迷於他作品的讀者,沒有廣大的群眾,他算不得是一個知名的職業作家,缺乏固定的上稿的地盤,他只是一個投稿者,時而溫飽,時而飢餓,他自己形容說:
「老子算啥?……算它媽一條吃浮食的魚。」
他還記得很早很早之前,聽孩子們唱過的一首嘲笑光棍的歌謠,說是:
王老五,王老五,年紀過了三十五,衣裳破了無人補……。
如今他的年紀早已過了四十五啦,還是一條老光棍,飄來飄去的打浪蕩。他很不願意用浪跡飄零的字眼兒加諸於自己的頭上,每遇著老朋友們關心到他成家的事,他總強盪出一串哈哈來,很豁達的說:
「不必為這事費神,我是兩個肩膀扛著一張嘴,一人飽,一家飽,了無牽掛,哪點兒不好?」
也並非故意倔強,他把都市人繁忙瑣碎的生活做過一番估評,直認這種類型的生活,意義和價值實在令人懷疑。以他而言,他對於戲劇的熱狂和所懷的信念未曾減低,就他的年齡,從事戲劇創作的日子不多了,如果一個人溫飽一個人,事情比較單純,他也許還會遇著志同道合的,也許還能握得住一點發揮所長的機會,把一生投擲在他一向執著的戲劇事業,使人生發一點光熱。要是成了家,有了孩子,那可就很難說了。房租、奶粉、尿布……以至於柴米油鹽和水電賬單,那會像五行山一般的沉重,他就是具有七十二變能耐的孫悟空,怕也脫不出那種現實生活的重壓了。
這倒不光是憑藉直感而形成的空頭理論,他的若干朋友,都正被這種近乎殘酷的現實折磨著。所謂作家,所謂藝術家,只是聽來悅耳的名號。空米缸奏出來的象徵飢餓的音樂,遠比貝多芬的交響樂更能使人留下深刻的記憶,這世上,再沒有比生活和藝術衝突更痛苦的事了──那是一種肉體與靈魂雙重的煎熬。
說是犧牲也罷,那就淺水裏撐船──一竿子到底,繼續打光棍罷。不過,在葛德的意識裏,不成家也不算完全為藝術犧牲。他認為,藝術起源於人類的性欲這種論點是有根據的,一個從事藝術工作的人,無論在現實生活或是精神生活方面,都應該處於半飢渴狀況,他的創作動力才能得以激發;如果一切需求都滿足,創作的動力,一樣會隨之減弱,甚至會逐漸的消失無蹤。
不過,這僅僅是在他腦際盤旋的一種意念,他並沒把它當成理論說給誰聽。不久之前,他讀過一首詩人紀弦寫的詩,題名為「狼之獨步」,他喜歡得不得了,特意把那首詩剪下來,貼在他書桌對面的牆壁上,他抬眼就能看見它,正像少女抬眼就能看見妝臺上的鏡子一樣。事實上,「狼之獨步」那首詩,在他感覺裏面,比鏡子更為明亮,鏡子只能映出一個人的面孔,而那首詩卻映出了他的骨骼和他的靈魂。
 
「葛德,你是一匹孤獨的狼,
在人潮洶湧的、精神的曠野上。
獨來獨往。」
 
當他這樣喃喃唸著的時候,他彷彿也成為一個詩人了。但他明白,這都市並非真的是一座容他獨來獨往的曠野,缺少一毛錢,照樣搭不上公車,有無數現實使他狠不起來;變狗,也只是一條沒有頸牌的野狗罷了。每當遇上這類困惑時,他便聳聳肩膀,在內心裏解嘲似的說給自己聽:管它呢,人群都是演戲的,老子不花一毛錢,活在世上白看一輩子的戲,總不會賠本。
但當他把這話說給朋友聽的時刻,朋友卻笑指著他的鼻子說:
「葛德,有一首詩不知你讀過沒?大意是:你小立橋頭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窗前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卻裝飾了別人的夢。……我不相信你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人物,你只知看旁人演戲,焉知旁人沒在看你演戲呢?」
「嘿嘿,」葛德的笑聲有些酸苦:「我有什麼戲好給別人看?是獨角戲還是啞劇?只怕連我自己都搞不清了!……我如今一個人飄來飄去的,連悲歡離合四個字的邊兒全沾不上,還能算是戲嗎?」
嘴上雖是這樣說,葛德心裏明白,自己的生活,仍然是一場戲,但並非是通俗的那一種罷了。他把它喻為另一種形式的戲劇──創造性的戲劇。都市生活是紛繁複雜的,他盡量使自己孤獨起來,過著一種比較單純的生活。他在一條小街的狹巷裏,租賃了一間小木樓,六蓆大的木樓,空間很狹隘,除去一桌一椅和一張木床之外,就放不下別的東西了,因此,他的書籍和雜物,零亂雜遝的到處堆放著,他習慣於這種壅塞和零亂,彷彿這種狹隘中的堆積,能填補他內心深處的空洞。
即使如此,他也很難定下心來,守著木樓,守著一盞熒熒的燈。他必須到外面去透透氣,接觸一些生活,尋覓一些題材。在西門熱鬧的地區附近,他像一隻高頸的瘦鶴,漠漠然的蹓躂著。講義夾裏,夾著稿紙和原子筆,當他覺得靈感來時,就隨意挑一家咖啡廳坐坐,像明星、天琴、音樂廳那些地方,音樂輕柔,不甚聒耳,燈光也很適度,他喜歡在那些地方寫稿,而且在那裏,經常可以遇到很貧困、很寂寞的文壇上的朋友。
和他們比較起來,使葛德能夠得著很深的寬慰,這些朋友,或是從事繪畫,或是從事筆耕,也都是十幾廿年的歷史了。其中大部分人,除了比自己多一份家累,誰都跟自己一樣,混得秋裏秋氣的,眉額間鎖著一份生活的沉愁。由此可見,為藝術忍受煎熬的不單是自己,還有許多人在,生活可以折磨人,卻無法困陷住人的精神。貧困很難阻滯他們對於藝術的執持。……作家和藝術家都生就的是窮命嗎?這倒未必,葛德為這事認真思考過,在當代文壇上,名利兼收的同樣大有人在,貧困寂寞的,當然為數更多。這種現象,和藝術本身關聯極小,大體上說,應和他們的性格有關。有些人比較忠於純粹藝術,不自覺的和人群脫節;有些人對於藝術之外的實際人生事務,處置無方,又缺乏經驗;也有些作品表現不足,受先天資質所限,無法作更進一步的自我超越。有了這些複雜因素,再加上性格的保守或孤僻,便成為貧困寂寞的一群了。
即使不寫稿,在這些地方遇著幾個朋友,聚在一起聊聊天也是好的。葛德很滿意於這種不集而會的小型集會,因為它很自然,又很方便,有時候人多,有時候人少,各人端著自己的紅茶、咖啡或是冷飲,愛聊就湊上來聊,愛走擺擺手就走。像詩人古晉、畫家彭東、小說家秦牧野幾個,都是這個圈兒裏最熱心的聊客。日子久了,葛德便很自然地把這種聊天,當成他生活裏重要的內容。
「不聊白不聊,」他說:「端著茶杯空瞪天花板,不也是乾耗著嗎?」
葛德打心底承認,他的這些朋友因為有家有室的關係,各種觀念都顯得溫和厚實,和他的激動和尖銳作為對比,有著極大的差異,他能夠藉著這種聊天,獲得一部分的,感覺上的調和。朋友們對於他一直過著單身漢的生活,都懷有一份善意的關切,也都真心希望他能找個適合的對象,砌個小小的窩巢,安定下來。古晉是最熱切的一個,每次和葛德見面,總不厭其煩的催促著他。
「我說葛德,咱們催你成家,絕不是嘴皮上說話,鬧著玩的事情,你四十四五歲,三飄兩盪,就是望五之年啦,難道你真想打一輩子光棍?」
「誰說我打光棍來著?」葛德又盪出酸苦的哈哈來,盡力想沖淡什麼似的說:「我不是早就結了婚了嗎?」
「活見鬼了!」彭東說:「你是頭昏?你跟誰結了婚啦?!」
「戲劇!」葛德說:「我這一輩子侍候它都侍候不了呢。」
「又是老一套,」古晉搖頭說:「你那戲劇至上的酸論,早點兒收拾起來罷。哪天你要能生活得踏實點兒就好了……人說:人吃五穀雜糧,難免疾病災殃。人到咱們這樣的年紀,哪還能像孩子似的任性?萬一有個病病痛痛的,連一口熱茶水也得要人端才成。」
「古兄說的,都是至理。」彭東說:「瞧你打光棍還像跟誰嘔氣似的,你究竟是跟誰嘔氣呢?」
「罪過罪過。」葛德每到認真的當口,他的那雙手就會不由自主的輕輕發抖,蒼白的臉頰也微露出一些紅潮來:「這樣說,就太冤枉我了,甭說那些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大道理,抬過來能壓死我,就算為自己想,我也不會笨得跟自己過不去呀?如今問題是:不是我挑揀人家,是人家挑揀我,誰肯要我這個破爛的古董?」
「這倒也是真話,」古晉嘆了一口氣:「不過,只要你不關上門,早晚總會遇上個投緣的,世上疤麻癩醜的人都有人要,甭說你了。」
「我的長相雖談不上,卻比疤麻癩醜要強些。」葛德說:「問題是我混一個人都混不飽了,哪有餘錢養活老婆?你們關心的好意,我心領了!真的,你們總不願我甘心吃軟飯過日子罷。」
說著說著,葛德便自覺鼻尖有些酸楚;這些年來,自己的生活過得飄盪零亂,但心裏仍然抱著古老的觀念,認為自己年紀大了,事業無成,假如光為自私著想,閉上眼,娶個年紀輕不解事的,那可不是娶妻,那是活作孽,無論如何,他也不幹這種事。但他和一般人一樣,是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多年來也不是沒遇著過合適的人,也不是沒動過真情,最後如何呢?……那些不堪回首的煙雲。人,困於情很容易,解脫它卻非常痛苦艱難。他堅持要把日子弄得單純些,也許就是怕再為情所累罷?四十幾的人了,不能糊裏糊塗的頂著日子朝前撞過去,總得要有點兒自知之明。
逃避情困,日子當真就變得單純了嗎?事實卻並不如此。葛德也想過,那些有家室的朋友,雖然生活擔子沉重,但也只是經濟壓力大,精神壓力輕,夜晚回家,關起門來,自有一種窩巢的溫暖。自己打光棍,自以為一個人生活比較容易打發,其實,也有若干不可避免的浪費。夜晚回到清冷的木樓上去,只有面對牆壁上的自己的影子,那股寒冷,能滲進人的骨縫裏去。
日子當真就過得單純了嗎?正因為缺少某一種固定的重量壓著自己,精神空盪,像在鞦韆架上,有時候竟盪出許多糾葛和矛盾來。這些糾葛和矛盾,只是潛藏在自己內心深處的感覺。它卻那樣強烈的使自己內心產生了類乎分裂的痛楚。
從若干實際的生活事例當中,葛德體悟到用語言表露的世界和內心感覺世界大不相同。他住的小巷口,有一家山東老鄉開的小飯鋪,對面長廊下面,有一個孀居的老太婆擺設的香煙攤子,對於這兩位做小本生意的人來說,葛德該是他們最感覺頭痛的主顧了;葛德沒有固定的收入,經常賒欠,而且把賬掛在那兒,不知等到什麼時候才能歸還?葛德自己也明白做小本生意的人,有他們的苦處,等他領到一筆數目微薄的稿費,原打算還賬,但一考慮到眼前的生活,他便不得不躊躇起來,繼續賒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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