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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書:龔鵬程學‧思‧俠‧遊特輯(全套共10本)

據班固說,儒者出於司徒之官(見《漢書•藝文志》)。司徒是幹什麼的呢?依《禮記•王制》所載, 乃是修六禮、明七教、齊八政、一道德、養耆老、恤孤獨等事。六禮,謂冠、昏、喪、祭、鄉、相見之禮。七教,指父子、兄弟、夫婦、君臣、長幼、朋友、賓客之倫。八政,是飲食、衣服、事為、異別、度、量、數、制。
在這些工作中,八政以飲食居首。在其他禮教中,飲食也占了極重要的地位。例如鄉,又稱鄉飲酒禮。婚、喪、冠、祭諸禮中也少不了要飲燕食饗一番。至於養耆老、恤孤獨,依《王制》說,主要亦都從飲食上考量:「凡養老,有虞氏以燕禮、夏后氏以饗禮、殷人以食禮、周人備而兼用之」,「五十異糧,六十宿肉,七十貳膳,八十常珍,九十飲食不離寢,膳飲從於遊可也」,「庶人耆老不徒食」。且這些老者都養於庠序學校中,故學校既為一教育單位,也是供飲膳的機構。這是養老方面的情況。恤孤獨,則《王制》云:孤、獨、矜、寡「此四者,天民之窮而無告者也,皆有常餼。喑、聾、跛、躃、斷者、侏儒,百工各以其器食之」。大抵這也就是《禮運》所說「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的意思。
因此,司徒之事業,簡單地說,就是修明飲食之禮以養民。故曰「禮之初,始諸飲食」(《禮運》),其後各種禮也以飲食為其主要內容。所謂政治,八政以飲食為首,亦表明了儒家以禮樂養民的真相。
儒者論「采詩」制度,謂王者觀看各國的詩歌,就知道該國政治好不好,「若政善,詩辭亦善;政惡,詩辭亦惡,觀其詩則知君政善惡。故《天保》詩云『民之質矣,日用飲食』,是其政和;若其政惡,則《十月之交》『徹我牆屋,田卒汙萊』是也」(《王制•賈公彥疏》)。老百姓能安心吃飯,即代表了政治清明。可見飲食既為政治事務之內容,也是一項主要指標。此理在孟子論王道時最為明顯。他見梁惠王時說:

不違農時,穀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汙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穀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梁惠王上》)

這番話,後來在他見齊宣王時又講了一次,《盡心上》稱頌文王善於養老時也講了一遍。孟子辯才無礙,所言甚少重複,僅有這段話例外,可見此確屬其宗旨攸關之語。而其內容,恰好就是《王制》所講的養老興學以明教的那一套。
其他論政治之良窳時,孟老夫子也總是從飲食方面立論。例如他批評虐政,就說是「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梁惠王上》,又見《滕文公下》),「師行而糧食,饑者弗食、勞者弗息,睊睊胥讒,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飲食若流,流連荒亡,為諸侯憂」(《梁惠王下》)。說老百姓歡迎王者,就云「簞食壺漿以迎王師」(《梁惠王下》),「民之憔悴於虐政,未有甚於此時者也。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當今之時,萬乘之國,行仁政。民之悅之,猶解倒懸也」(《公孫丑上》)。這種評論方式,與賈公彥舉《詩經》論飲食語以觀政治之美惡,完全相同。

(二)孟子論飲食口體之養

孟子在許多地方刻意降低或模糊了飲食的重要性。例如《滕文公上》論司徒之職,即把飲食和教育切割開來,說「后稷教民稼穡,樹藝五穀,五穀熟而人民育」。但如此僅僅是「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所以「契為司徒,教以人倫」。於是在一個「人禽之辨」的架構中,飲食只是禽獸層次的事,彷彿只有人倫關係的講究才是司徒的職分和儒者所應講求的義理。
他論曾子之孝,區分出「養口體」與「養志」之別(《離婁上》);稱讚禹「惡旨酒而好善言」(《離婁下》);說「體有大小,養其小者為小人,養其大者為大人。……飲食之人,則人賤之矣,為其養小以失大也」(《告子上》);又借《詩經•大雅•既醉》「既醉以酒,既飽以德」來發揮「言飽乎仁義也,所以不願人之膏粱之味也」(《告子上》)。這些見解都建立在人禽之辨上,認為人不能只滿足飲食之需求,更應養其大體、養志、飽飫於仁義。
這個立場,導致他論禮時,只強調送死的喪祭之禮,而刻意輕忽養生的冠、昏、鄉射、養老諸禮,曰「養生者不足以當大事,惟送死可以當大事」(《離婁下》);對於伊尹「以割烹要湯」的故事,他也要進行一番創造性的轉化詮釋:

萬章問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湯,有諸?」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於有莘之野,而樂堯、舜之道焉。非其義也,非其道也,祿之以天下,弗顧也,繫馬千駟弗視也。非其義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諸人。湯使人以幣聘之。囂囂然曰:『我何以湯之聘幣為哉?我豈若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哉?』湯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與我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吾豈若使是君為堯、舜之君哉?吾豈若使是民為堯、舜之民哉?吾豈若吾身親見之哉?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也。余天民之先覺者也。余將以斯道覺斯民也,非余覺之而誰耶?』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納之溝中。其自任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湯而說之,以伐夏救民。……吾聞其以堯、舜之道要湯,未聞以割烹也。」(《萬章上》)

這一大段,當然是他自己編出來的故事,努力要超越飲食的層次,把伊尹提到堯、舜之道這個層面上來表彰。此與其論人性時強調「口之於味也、目之於色也、耳之於聲也、鼻之於臭也、四肢之於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相似。飲食等生物本能,人禽所同,只有人所獨具的仁義禮知才被他稱為「性」(《盡心下》)。
但這恰好表現出他極為重視飲食的問題,否則不會處處構思如何在飲食之上或之外另立君子所應遵循的義理。而事實上孟子也是極喜歡以飲食來論事說理的哲人,像他要說明人人都應能接受堯、舜之道時,便將美好的義理譬喻為美食:「口之於味,有同嗜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嗜也。如使口之於味也其性與人殊,若犬馬之不與我同類也,則天下何嗜皆從易牙之味耶?……故曰口之於味,有同嗜焉。……至於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聖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告子上》)這時,飲食與義理便不是層次或性質上的分別,而是同類的關係了。
這樣的類比,是孟子最常使用的論述方法,如:「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告子上》),「饑者甘食,渴者就飲,是未得飲食之正也,饑渴害之也。豈惟口腹有饑渴之害?人心亦皆有害。人能無以饑渴之害為心,害則不及人,不為憂矣」,「食而弗愛,豕交也。……君子不以虛拘」(《盡心上》)等等都是如此。著名的仁義內外說亦是如此。
在孟子與告子辯論時,告子說我們愛自己的兄弟,可是不能愛秦楚等遠方別人的兄弟,可見仁愛發自內心;尊敬老人,是因他們老了,所以敬重他,秦楚遠方的老人亦因其老而遂為吾人所禮敬,則此敬長之義,顯然就是外在的了。孟子立刻答道:「嗜秦人之炙無以異於嗜吾炙,夫物則亦有然者也,然則嗜炙亦有外歟?」強調義內。而這個論辯尚有後續發展:
孟季子問公都子曰:「何以謂義內也?」曰:「行吾敬故謂之內也。」「鄉人長伯兄一歲則誰敬?」曰:「敬兄。」「酌則誰先?」曰:「先酌鄉人。」「所敬在此,所長在此,果在外,非由內也。」公都子不能答,以告孟子,孟子曰:「敬叔父乎?敬弟乎?彼將曰:『敬叔父。』曰:『弟為尸,則誰敬?』彼將曰:『敬弟。』子曰:『惡在其敬叔父也?』彼將曰:『在位故也。』子亦曰:『在位故也。庸敬在兄,斯須之敬在鄉人。』」季子聞之曰:「敬叔父則敬,敬弟則敬,果在外,非由內也。」公都曰:「冬日則飲湯,夏日則飲水,然則飲食亦在外也?」(《告子上》)

義內或義外這個問題,是孟子學的關鍵。可是辯來辯去,總是夾纏不清,孟子這裡擬測了幾種情況答問,有蘇格拉底的風格,但其實也沒講清楚,只是說平時人都敬兄,僅在飲酒時才暫時敬鄉人。以致孟季子逮著話柄說我們敬人是因外在條件而敬,所以對叔父敬,對於祭祀時擔任「尸」的弟弟也敬,可見敬在外而不在內。幸而公都子用一個喝湯喝水的譬喻才解決了問題。人吃喝,是因為心中想吃想喝,至於吃什麼喝什麼,因地因時制宜,冬即飲湯、夏則飲水,足證仁愛敬想均由內心所發。這個譬喻簡明直截,跟孟子自己用烤肉為喻完全相同。飲食,顯然仍是最能說明孟子學精義的經驗。
此外,更應注意的,是孟子對於士君子修身之道和王者施政之道,其實有個區分。《梁惠王上》說得好:「無恆產而有恆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恆產因無恆心。」一般民眾和士君子並不相同,士君子立身處世,固應養其大體,勿徒為飲食之人,應志於道而弗恥惡衣惡食,但這並不能要求一般民眾。王者施政,卻是面對一般人民之需要的,不可能期待每個人都是君子,都能養志、無恆產而有恆心。故士道雖重人禽之辨,王道卻以禽獸性的生物需求為著眼點。試看孟子論王道,如見梁惠王而說「使民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見齊宣王而說「明君制民之產,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或主張王者養老,應「制其田里,教之以樹畜。五母雞、二母彘,無失其時」,都卑之無甚高論,只在衣食溫飽方面考慮,與《王制》所說司徒「齊八政」時以飲食衣服為先,完全一樣。不幸後世儒者,長於立身修己,而疏於王道治術,極力發揮孟子人禽之辨,講萬物皆備於我、上下與天地同流,在心性問題上辨析毫芒。可是既不能如孟子般在仁義心性之問題上跟飲食經驗關聯起來說,又不能談飲食等王道教化之事,乃自以為可繼武於聖人,豈不謬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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