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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作品精選4:四代同堂(下)【經典新版】

天祐的屍身並沒漂向大河大海裡去,而是被冰,水藻,與樹根,給纏凍在河邊兒上。
第二天一清早就有人發現了屍首,到午後消息才傳至祁家。
祁老人的悲痛是無法形容的。四世同堂中的最要緊,離他最近,最老成可靠的一層居然先被拆毀了!他想像得到自己的死,和兒媳婦的死──她老是那麼病病歪歪的。他甚至於想像得到三孫子的死。他萬想像不到天祐會死,而且死得這麼慘!
老天是無知,無情,無一點心肝的,會奪去這最要緊,最老成的人:「我有什麼用呢?老天爺,為什麼不教我替了天祐呢?」老人跳著腳兒質問老天爺。然後,他詛咒日本人。他忘了規矩,忘了恐懼,而破口大罵起來。一邊罵,一邊哭,直哭得不能再出聲兒。
天祐太太的淚一串串的往下流,全身顫抖著,可是始終沒放聲。一會兒,她的眼珠往上翻,閉過氣去。
韻梅流著淚,一面勸解祖父,一面喊叫婆婆。兩個孩子莫名其妙的,扯著她的衣襟,不肯放手。
瑞豐,平日對父親沒有盡過絲毫的孝心,也張著大嘴哭得哇哇的。
慢慢的,天祐太太醒了過來。她這才放聲的啼哭。韻梅也陪著婆母哭。
哭鬧過了一大陣,院中忽然的沒有了聲音。淚還在落,鼻涕還在流,可是沒了響聲,像風雪過去,只落著小雨。悲憤、傷心,都吐了出去,大家的心裡全變成了空的,不知道思索,想不起行動。他們似乎還活著,又像已經半死,都那麼低頭落淚,楞著。
楞了不知有多久,韻梅首先出了聲:「老二,找你哥哥去呀!」
這一點語聲,像一個霹雷震動了濃厚的黑雲,大雨馬上降下來,大家又重新哭叫起來。韻梅勸告這個,安慰那個,完全沒有用處,大家只顧傾洩悲傷,根本聽不見她的聲音。
天祐太太坐在炕沿上,已不能動,手腳像冰一樣涼。祁老人的臉像忽然縮小了一圈。手按著膝蓋,他已不會哭,而只顫抖著長嚎。瑞豐的哭聲比別人的都壯烈,他不知道哭的是什麼,而只覺得大聲的哭喊使心中舒服。
韻梅抹著淚,扯住老二的肩搖了幾下子:「去找你大哥!」她的聲音是那麼尖銳,她的神情是那麼急切,使瑞豐沒法不收住悲音。連祁老人也感到一點什麼震動,而忽然的清醒過來。老人也喊了聲:「找你哥哥去!」
這時候,小文和棚匠劉師傅的太太都跑進來。自從劉師傅走後,瑞宣到領薪的日子,必教韻梅給劉太太送過六元錢去。
劉太太是個矮身量,非常結實的鄉下人,很能吃苦。在祁家供給她的錢以外,她還到舖戶去攬一些衣服,縫縫洗洗的,賺幾文零用。她也時常的到祁家來,把韻梅手中的活計硬搶了去,抽著工夫把它們作好。她是鄉下人,作的活計雖粗,可是非常的結實;給小順兒們作的布鞋,幫子硬,底兒厚,一雙真可以當兩雙穿。
她不大愛說話,但是一開口也滿有趣味與見解,所以和天祐太太與韻梅成了好朋友。對祁家的男人們,她可是不大招呼;她是鄉下人,卻有個心眼兒。
小文輕易不到祁家來。他知道祁家的人多數是老八板兒,或者不大喜歡他的職業與行動,不便多過來討厭。他並不輕看自己,可也尊重別人,所以他須不即不離的保持住自己的身分。今天,他聽祁家哭得太凶了,不能不過來看看。
迎著頭,瑞豐給兩位鄰居磕了一個頭。他們馬上明白了祁家是落了白事。小文和劉太太都不敢問死的是誰,而只往四處打眼。
瑞豐說了聲:「老爺子──」
小文和劉太太的淚立刻在眼中轉。他們都沒和天祐有過什麼來往,可是都知道天祐是最規矩老實的人,所以覺得可惜。
劉太太立刻跑去伺候天祐太太,和照應孩子。
小文馬上問:「有用我的地方沒有?」
祁老人一向不大看得起小文,現在他可是拉住了小文的手。「文爺,他死得慘!慘!」老人的眼本來就小,現在又紅腫起來,差不多把眼珠完全掩藏起來。
韻梅又說了話:「文爺,給瑞宣打個電話去吧!」小文願意作這點事。
祁老人拉著小文,立了起來:「文爺,打電話去!教他到平則門外去,河邊!河邊!」說完,他放開了小文的手,對瑞豐說:「走!出城!」
「爺爺,你不能去!」
老人怒吼起來:「我怎麼不能去?他是我的兒子,我怎麼不能去?教我一下子也摔到河裡去,跟他死在一塊兒,我也甘心!走,瑞豐!」
小文一向不慌不忙,現在他小跑著跑出去。他先去看李四爺在家沒有。在家。「四大爺,快到祁家去!天祐掌櫃過去了!」
「誰?」李四爺不肯信任他的耳朵。
「天祐掌櫃!快去!」小文跑出去,到街上去借電話。
四大媽剛一聽明白,便跑向祁家來。一進門,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放聲哭嚎起來。
李四爺拉住了祁老人的手,兩位老人哆嗦成了一團。李老人辦慣了喪事,輕易不動感情;今天,他真動了心。祁老人是他多年的好友,天祐又是那麼規矩老實,不招災不惹禍的人;當他初認識祁老人的時候,天祐還是個小孩子呢。
大家又亂哭了一場之後,心中開始稍覺得安定一些,因為大家都知道李四爺是有辦法的人。李四爺擦了擦眼,對瑞豐說:「老二,出城吧!」
「我也去!」祁老人說。
「有我去,你還不放心嗎?大哥!」李四爺知道祁老人跟去,只是多添麻煩,所以攔阻他。
「我非去不可!」祁老人非常的堅決。為表示他能走路,無須別人招呼他,他想極快的走出去,教大家看一看。可是,剛一下屋外的台階,他就幾乎摔倒。掙扎著立穩,他再也邁不開步,只剩了哆嗦。
天祐太太也要去。天祐是她的丈夫,她知道他的一切,所以也必須看看丈夫是怎樣死的。
李四爺把祁老人和天祐太太都攔住:「我起誓,準教你們看看他的屍!現在,你們不要去!等我都打點好了,我來接你們,還不行嗎?」
祁老人用力瞪著小眼,沒用,他還是邁不開步。
「媽!」韻梅央告婆婆。「你就甭去了吧!你不去,也教爺爺好受點兒!」
天祐太太落著淚,點了頭。祁老人被四大媽攙進屋裡去。
李四爺和瑞豐走出去。他們剛出門,小文和孫七一塊兒走了來。小文打通了電話,孫七是和小文在路上遇見的。平日,孫七雖然和小文並沒什麼惡感,可是也沒有什麼交情。專以頭髮來說,小文永遠到最好的理髮館去理髮刮臉,小文太太遇有堂會必到上海人開的美容室去燙髮。這都給孫七一點刺激,而不大高興多招呼文家夫婦。今天,他和小文彷彿忽然變成了好朋友,因為小文既肯幫祁家的忙,那就可以證明小文的心眼並不錯。患難,使人的心容易碰到一處。
小文不會說什麼,只一支跟著一支的吸煙。孫七的話來得很容易,而且很激烈,使祁老人感到一些安慰。老人已躺在炕上,一句話也說不出,可是他還聽著孫七的亂說,時時的歎一口氣。假若沒有孫七在一旁拉不斷扯不斷的說,他知道他會再哭起來的。
職業的與生活的經驗,使李四爺在心中極難過的時節,還會計劃一切。到了街口,他便在一個小茶館裡叫了兩個人,先去撈屍。然後,他到護國寺街一家壽衣舖,賒了兩件必要的壽衣。他的計劃是:把屍身打撈上來,先脫去被水泡過一夜的衣服,換上壽衣──假若這兩件不好,不夠,以後再由祁家添換。
換上衣服,他想,便把屍首暫停在城外的三仙觀裡,等祁家的人來辦理入殮開弔。日本人不許死屍入城,而且抬來抬去也太麻煩,不如就在廟裡辦事,而後抬埋。
這些計劃,他一想到,便問瑞豐以為如何。瑞豐沒有意見。他的心中完全是空的,而只覺得自己無憂無慮的作孝子,到處受別人的憐惜,頗舒服,而且不無自傲之感。出了城,看見了屍身──已由那兩位僱來的人撈了上來,放在河岸上──瑞豐可是真動了心。一下子,趴伏在地,摟著屍首,他大哭起來。這回,他的淚是真的,是由心的深處冒出來的。天祐的臉與身上都被泡腫,可是並不十分難看,還是那麼安靜溫柔。他的手中握著一把河泥,臉上可相當的乾淨,只在鬍子上有兩根草棍兒。
李四爺也落了淚。這是他看著長大了的祁天祐──自幼兒就靦腆,一輩子沒有作過錯事,永遠和平、老實、要強、穩重的祁天祐!老人沒法不傷心,這不只是天祐的命該如此,而是世界已變了樣了──老實人、好人,須死在河裡!
瑞宣趕到。一接到電話,他的臉馬上沒有了血色。嘴唇顫著,他只告訴了富善先生一句話:「家裡出了喪事!」便飛跑出來。
他幾乎不知道怎樣來到的平則門外。他沒有哭,而眼睛已看不清面前的一切。假若祖父忽然的死去,他一定會很傷心的哭起來。但是,那只是傷心,而不能教他迷亂,因為祖父的壽數已到,死亡是必不可免的,他想不到父親會忽然的死去。況且,他是父親的長子:他的相貌、性格、態度、說話的樣子,都像父親,因為在他的幼時,只有父親是他的模範,而父親也只有他這麼一個珍寶接受他全份的愛心。
他第一次上大街,是由父親抱去的。他初學走路,是由父親拉著他的小手的。他上小學、中學、大學,是父親的主張。他結了婚,作了事,有了自己的兒女,在多少事情上他都可以自主,不必再和父親商議,可是他處理事情的動機與方法,還暗中與父親不謀而合。他不一定對父親談論什麼,可是父子之間有一種不必說而互相瞭解的親密;一個眼神,一個微笑,便夠了,用不著多費話。
父親看他,與他看父親,都好像能由現在,看到二三十年前;在二三十年前,只要他把小手遞給父親,父親就知道他要出去玩玩。他有他自己的事業與學問,與父親的完全不同,可是除了這點外來的知識與工作而外,他覺得他是父親的化身。他不完全是自己,父親也不完全是父親,只有把父子湊到一處,他彷彿才能感到安全,美滿。他沒有什麼野心,他只求父親活到祖父的年紀,而他也像父親對祖父那樣,雖然已留下鬍子,可是還體貼父親,教父親享幾年晚福。這不是虛假的孝順,而是,他以為,最自然,最應該的事。
父親會忽然的投了水!他自己好像也死去了一大半!他甚至於沒顧得想父親死了的原因,而去詛咒日本人。他的眼中只有個活著的父親,與一個死了的父親;父親,各種樣子的父親──有鬍子的,沒鬍子的,笑的,哭的──出現在他眼前,一會兒又消滅。他顧不得再想別的。
看見了父親,他沒有放聲的哭出來。他一向不會大哭大喊。放聲的哭喊只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而他是好想辦法的人,不慣於哭鬧。他跪在了父親的頭前,隔著淚看著父親。他的胸口發癢,喉中發甜,他啐出一口鮮紅的血來。腿一軟,他坐了在地上。天地都在旋轉。他不曉得了一切,只是口中還低聲的叫:「爸爸!爸爸!」
好久,好久,他才又看見了眼前的一切,也發覺了李四爺用手在後面戧著他呢。
「別這麼傷心喲!」四爺喊著說:「死了的不能再活,活著的還得活下去呀!」
瑞宣抹著淚立起來,用腳把那口鮮紅的血擦去。他身上連一點力氣也沒有了,臉上白得可怕。可是,他還要辦事。無論他怎麼傷心,他到底是主持家務的人,他須把沒有吐淨的心血花費在操持一切上。
他同意李四爺的辦法,把屍身停在三仙觀裡。
李四爺借來一塊板子,瑞宣瑞豐和那兩個幫忙的人,把天祐抬起來,往廟裡走。太陽已偏西,不十分暖和的光射在天祐的臉上。
瑞宣看著父親的臉,淚又滴下來,滴在了父親的腳上。他渾身痠軟無力,可是還牢牢的抬著木板,一步一步的往前挪動。他覺得他也許會一跤跌下去,不能再起來,可是他掙扎著往前走,他必須把父親抬到廟中去安息。
三仙觀很小,院中的兩株老柏把枝子伸到牆外,彷彿為是好多得一點日光與空氣。進了門,天祐的臉上沒有了陽光,而遮上了一層兒淡淡的綠影。「爸爸!」瑞宣低聲的叫。「在這裡睡吧!」
停靈的地方是在後院。院子更小,可是沒有任何樹木,天祐的臉上又亮起來。把靈安置好,瑞宣呆呆的看著父親。父親確是睡得很好,一動不動的,好像極舒服,自在,沒有絲毫的憂慮。生活是夢,死倒更真實,更肯定,更自由!「哥哥!」瑞豐的眼、鼻,連耳朵,都是紅的。「怎麼辦事呀?」
「啊?」瑞宣像由夢中驚醒了似的。
「我說,咱們怎麼辦事?」老二的傷心似乎已消逝了十之八九,又想起湊熱鬧來。喪事,儘管是喪事,據他看,也是湊熱鬧的好機會。穿孝、唪經、焚紙、奠酒、磕頭、擺飯、入殮、開弔、出殯──有多麼熱鬧呀!
他知道自己沒有錢,可是大哥總該會設法弄錢去呀。人必須盡孝,父親只會死一回,即使大哥為難,也得把事情辦得熱熱鬧鬧的呀。只要大哥肯盡孝,他──老二──也就必定用盡心計,籌劃一切,使這場事辦得極風光,極體面,極火熾。
比如說:接三那天還不糊些頂體面的紙人紙馬,還不請十三位和尚念一夜經麼?伴宿就更得漂亮一些,酒席至少是八大碗一個火鍋,廟外要一份最齊全的鼓手;白天若還是和尚唪經,夜間理應換上喇嘛或道士。而後,出殯的時候,至少有七八十個穿孝的親友,像一大片白鵝似的在棺材前面慢慢的走;棺材後面還有一二十輛轎車,白的,黃的,藍的,裡面坐著送殯的女客。還有執事、清音、鬧喪鼓、紙人紙車金山銀山呢!
只有這樣,他想,才足以對得起死去的父親,而親友們也必欽佩祁家──雖然人是投河死了的,事情可辦得沒有一點缺陷啊!「四爺爺!」瑞宣沒有搭理老二,而對李老人說:「咱們一塊兒回去吧?怎麼辦事,我得跟祖父,母親商議一下,有你老人家在一旁,或者──」
李老人一眼便看進瑞宣的心裡去:「我曉得!聽老人們怎麼說,再合計合計咱們的錢力,事情不能辦得太寒傖,也不能太扎花;這個年月!」然後他告訴瑞豐:「老二,你在這裡看著;我們一會兒就回來。」同時,他把那兩個幫忙的人也打發回去。
看見了家門,瑞宣簡直邁不開步了。費了極大的力量,他才上了台階。只是那麼兩三步,他可是已經筋疲力盡。他的眼前飛舞著幾個小的金星,心跳得很快。他扶住了門框,不能再動。門框上,剛剛由小文貼上了白紙,漿糊還濕著呢。他不會,也不敢,進這貼了白紙的家門。見了祖父與母親,他說什麼呢?怎麼安慰他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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