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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作品精選3:四代同堂(中)【經典新版】

剩下他一個人,他忽然覺得屋子非常的大了,空洞得甚至於有點可怕。屋中原來就什麼也沒有,現在顯著特別的空虛,彷彿丟失了些什麼東西。他閉上了眼。他舒服了一些。在他的心中,地上還是躺著那個中年人,牆角還坐著那一對青年男女。有了他們,他覺得有了些倚靠。他細細的想他們的聲音、相貌,與遭遇。由這個,他想到那個男青年的將來──他將幹什麼去呢?是不是要去從軍?還是──不管那個青年是幹什麼去,反正他已給了他最好的勸告。假若他的勸告被接受,那個青年就必定會像仲石那樣去對付敵人。
是的,敵人是傳染病,仲石和一切的青年們都應當變成消毒劑!想到這裡,他睜開了眼。屋子不那麼空虛了,它還是那麼小,那麼牢固;它已不是一間小小的囚房,而是抵抗敵人,消滅敵人的發源地。敵人無緣無故的殺死那個中年人與美貌的姑娘,真的;可是只有那樣的任意屠殺才會製造仇恨和激起報復。敵人做得很對!假若不是那樣,憑他這個只會泡點茵陳酒,玩玩花草的書呆子,怎會和國家的興亡發生了關係呢?
他的心平了下去。他不再為敵人的殘暴而動怒。這不是講理的時候,而是看誰殺得過誰的時候了。不錯,他的腳上是帶著鐐,他的牙已有好幾個活動了,他的身體是被關在這間製造死亡的小屋裡;可是,他的心裡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充實過。身子被囚在小屋裡,他的精神可是飛到歷史中去,飛到中國一切作戰的地方去。他手無寸鐵,但是還有一口氣。他已說服了一個青年,他將在這裡等候著更多的人,用他的一口氣堅強他們,鼓勵他們,直到那口氣被敵人打斷。假若他還能活著走出去,他希望他的骨頭將和敵人的碎在一處,像仲石那樣!
他忘記了他的詩、畫、酒、花草,和他的身體,而只覺得他是那一口氣。他甚至於覺得那間小屋很美麗。它是他自己的,也是許多人的,監牢,而也是個人的命運與國運的聯繫點。看著腳上的鐐,摸著臉上的傷,他笑了。他決定吞食給他送來的飯糰,好用它所給的一點養分去抵抗無情的鞭打。他須活著;活著才能再去死!他像已落在水裡的人,抓住一塊木頭那樣把希望全寄託給它。他不能,絕對不能,再想死。他以前並沒有真的活著過;什麼花呀草呀,那才真是像一把沙子,隨手兒落出去。現在他才有了生命,這生命是真的,會流血,會疼痛,會把重如泰山的責任肩負起來。
有五六天,他都沒有受到審判。最初,他很著急;慢慢的,他看明白:審問與否,權在敵人,自己著急有什麼用呢?他壓下去他的怒氣。從門縫送進一束稻草來,他把它墊在地上,沒事兒就抽出一兩根來,纏弄著玩。在草心裡,他發現了一條小蟲,他小心把蟲放在地上,好像得到一個新朋友。蟲老老實實的臥在那裡,只把身兒蜷起一點。他看著牠,想不出任何足以使蟲更活潑,高興,一點的辦法。像道歉似的,他向蟲低語:「你以為稻草裡很安全,可是落在了我的手裡!我從前也覺得很安全,可是我的一切不過是根稻草!別生氣吧,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都一邊兒大;不過,咱們若能保護自己,咱們的生命才更大一些!對不起,我驚動了你!可是,誰叫你信任稻草呢?」
就是在捉住那個小蟲的當天晚上,他被傳去受審。審問的地方是在樓上。很大的一間屋子,像是課堂。屋裡的燈光原來很暗,可是他剛剛進了屋門,極強的燈光忽然由對面射來,使他瞎了一會兒。他被拉到審判官的公案前,才又睜開眼;一眼就看見三個發著光的綠臉──它們都是化裝過的。三個綠臉都不動,六隻眼一齊凝視著他,像三隻貓一齊看著個老鼠那樣。忽然的,三個頭一齊向前一探,一齊露出白牙來。
他看著他們,沒動一動。他是中國的詩人,向來不信「怪力亂神」,更看不起玩小把戲。他覺得日本人的鄭重其事玩把戲,是非常的可笑。他可是沒有笑出來,因為他也佩服日本人的能和魔鬼一樣真誠!
把戲都表演過,中間坐的那個綠小鬼向左右微一點頭,大概是暗示:「這是個厲害傢伙!」他開始問,用生硬的中國語問:
「你的是什麼?」
他脫口而出的要說:「我是個中國人!」可是,他控制住自己。他要愛護自己的身體,不便因快意一時而招致皮骨的損傷。同時,他可也想不起別的,合適的答話。
「你的是什麼?」小鬼又問了一次。
緊跟著,他說明了自己的意思:「你,共產黨?」
他搖了搖頭。他很想俏皮的反問:「抗戰的南京政府並不是共產黨的!」可是,他又控制住了自己。
左邊的綠臉出了聲:「八月一號,你的在那裡?」
「在家裡!」
「在家作什麼?」
想了想:「不記得了!」
左邊的綠臉向右邊的兩張綠臉遞過眼神:「這傢伙厲害!」右邊的綠臉把脖子伸出去,像一條蛇似的口裡嘶嘶的響:「你!你要大大的打!」緊跟著,他收回脖子來,把右手一揚。
他──錢老人──身後來了一陣風,皮鞭像燒紅的鐵條似的打在背上,他往前一栽,把頭碰在桌子上。他不能再控制自己,他像怒了的虎似的大吼了一聲。他的手按在桌子上:「打!打!我沒的說!」
三張綠臉都咬著牙微笑。他們享受那嗖嗖的鞭聲與老人的怒吼。他們與他毫無仇恨,他們找不出他的犯罪行為,他們只願意看他受刑,喜歡聽他喊叫;他們的職業,宗教,與崇高的享受,就是毒打無辜的人。
皮鞭像由機器管束著似的,均勻的,不間斷的,老那麼準確有力的抽打。慢慢的,老人只能哼了,像一匹折了腿的馬那樣往外吐氣,眼珠子弩出多高。又挨了幾鞭,他一陣噁心,昏了過去。
醒過來,他仍舊是在那間小屋裡。他口渴,可是沒有水喝。他的背上的血已全定住,可是每一動彈,就好像有人撕扯那一條條的傷痕似的。他忍著渴,忍著痛,雙肩靠在牆角上,好使他的背不至於緊靠住牆。他一陣陣的發昏。每一發昏,他就覺得他的生命像一些蒸氣似的往外發散。他已不再去想什麼,只在要昏過的時候呼著自己的名字。
他已經不辨晝夜,忘了憤怒與怨恨,他只時時的呼叫自己,好像是提醒自己:「活下去!活下去!」這樣,當他的生命像一股氣兒往黑暗中飛騰的時候,就能遠遠的聽見自己的呼喚而又退回來。他於是咬上牙,閉緊了眼,把那股氣兒關在身中。生命的蕩漾減少了他身上的苦痛;在半死的時候,他得到安靜與解脫。可是,他不肯就這樣釋放了自己。他寧願忍受苦痛,而緊緊的抓住生命。他須活下去,活下去!
日本人的折磨人成了一種藝術。他們第二次傳訊他的時候,是在一個晴美的下午。審官只有一個,穿著便衣。他坐在一間極小的屋子裡,牆是淡綠色的;窗子都開著,陽光射進來,射在窗檯上的一盆丹紅的四季繡球上。他坐在一個小桌旁邊,桌上舖著深綠色的絨毯,放著一個很古雅的小瓶,瓶中插著一枝秋花。瓶旁邊,有兩個小酒杯,與一瓶淡黃的酒。他手裡拿著一卷中國古詩。
當錢先生走進來的時候,他還看著那卷詩,彷彿他的心已隨著詩飛到很遠的地方,而忘了眼前的一切。及至老人已走近,他才一驚似的放下書,趕緊立起來。他連連的道歉,請「客人」坐下。他的中國話說得非常的流利,而且時時的轉文。
老人坐下。那個人口中連連的吸氣,往杯中倒酒,倒好了,他先舉起杯:「請!」老人一揚脖,把酒喝下去。那個人也飲乾,又吸著氣倒酒。
乾了第二杯,他笑著說:「都是一點誤會,誤會!請你不必介意!」
「什麼誤會?」老人在兩杯酒入肚之後,滿身都發了熱。他本想一言不發,可是酒力催著他開開口。
日本人沒正式的答覆他,而只狡猾的一笑;又斟上酒。看老人把酒又喝下去,他才說話:「你會作詩?」
老人微一閉眼,作為回答。
「新詩?還是舊詩?」
「新詩還沒學會!」
「好的很!我們日本人都喜歡舊詩!」
老人想了想,才說:「中國人教會了你們作舊詩,新詩你們還沒學了去!」
日本人笑了,笑出了聲。他舉起杯來:「我們乾一杯,表示日本與中國的同文化,共榮辱!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而我們差不多是同胞弟兄!」
老人沒有舉杯。
「兄弟?假若你們來殺戮我們,你我便是仇敵!兄弟?笑話!」
「誤會!誤會!」那個人還笑著,笑得不甚自然。「他們亂來,連我都不盡滿意他們!」
「他們是誰?」
「他們──」日本人轉了轉眼珠。「我是你的朋友!我願意和你作最好的朋友,只要你肯接受我的善意的勸告!你看,你是老一輩的中國人,喝喝酒,吟吟詩。我最喜歡你這樣的人!他們雖然是不免亂來,可是他們也並不完全閉著眼瞎撞,他們不喜歡你們的青年人,那會作新詩和愛讀新詩的青年人;這些人簡直不很像中國人,他們受了英美人的欺騙,而反對日本。這極不聰明!日本的武力是天下無敵的,你們敢碰碰它,便是自取滅亡。因此,我雖攔不住他們動武,也勸不住你們的青年人反抗,可是我還立志多交中國朋友,像你這樣的朋友。只要你我能推誠相見,我們便能慢慢的展開我們的勢力與影響,把日華的關係弄好,成為真正相諒相助,共存共亡的益友!你願意作什麼?你說一聲,沒有辦不到的!我有力量釋放了你,叫你達到學優而仕的願望!」多大半天,老人沒有出聲。
「怎樣?」日本人催問。「嘔,我不應當催促你!真正的中國人是要慢條斯理的!你慢慢去想一想吧?」
「我不用想!願意釋放我,請快一點!」
「放了你之後呢?」
「我不答應任何條件!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你就不為我想一想?我憑白無故的放了你,怎麼交代呢?」
「那隨你!我很愛我的命,可是更愛我的氣節!」
「什麼氣節?我們並不想滅了中國!」
「那麼,打仗為了什麼呢?」
「那是誤會!」
「誤會?就誤會到底吧!除非歷史都是說謊,有那麼一天,咱們會曉得什麼是誤會!」
「好吧!」日本人用手慢慢的摸了摸臉。他的右眼合成了一道細縫,而左眼睜著。「餓死事小,你說的,好,我餓一餓你再看吧!三天內,你將得不到任何吃食!」
老人立了起來,頭有點眩暈;扶住桌子,他定了神。日本人伸出手來,「我們握握手不好嗎?」
老人沒任何表示,慢慢的往外走。已經走出屋門,他又被叫住:「你什麼時候想明白了,什麼時候通知我,我願意作你的朋友!」
回到小屋中,他不願再多想什麼,只堅決的等著飢餓。是的,日本人的確會折磨人,打傷外面,還要懲罰內裡。他反倒笑了。
當晚,小屋裡又來了三個犯人,全是三四十歲的男人。由他們的驚恐的神色,他曉得他們也都沒有罪過;真正作了錯事的人會很沉靜的等待判決。他不願問他們什麼,而只低聲的囑咐他們:「你們要挺刑!你們認罪也死,不認罪也死,何苦多饒一面呢?用不著害怕,國亡了,你們應當受罪!挺著點,萬一能挺過去,你們好知道報仇!」
三天,沒有他的東西吃。三天,那三個新來的人輪流著受刑,好像是打給他看。飢餓、疼痛,與眼前的血肉橫飛,使他閉上眼,不出一聲。他不願死,但是死亡既來到,他也不便躲開。他始終不曉得到底犯了什麼罪,也不知道日本人為什麼偏偏勸他投降,他氣悶。可是,餓了三天之後,他的腦子更清楚了;他看清:不管日本人要幹什麼,反正他自己應當堅定!日本人說他有罪,他便是有罪,他須破著血肉去接取毒刑,日本人教他投降,他便是無罪,他破出生命保全自己的氣節。把這個看清,他覺得事情非常的簡單了,根本用不著氣悶。他給自己設了個比喻:假若你遇見一隻虎,你用不著和牠講情理,而須決定你自己敢和牠去爭鬥不敢!不用思索虎為什麼咬你,或不咬你,你應當設法還手打牠!
他想念他的小兒子,仲石。他更想不清楚為什麼日本人始終不提起仲石來。莫非仲石並沒有做了那件光榮的事?莫非冠曉荷所報告的是另一罪行?假若他真是為仲石的事而被捕,他會毫不遲疑的承認,而安心等著死刑。
是的,他的確願意保留著生命,去作些更有意義的事;可是,為了補充仲石的壯烈,他是不怕馬上就死去的。日本人,可是,不提起仲石,而勸他投降。什麼意思呢?莫非在日本人眼中,他根本就像個只會投降的人?
這麼一想,他發了怒。真的,他活了五十多歲,並沒作出什麼有益於國家與社會的事。可是,消極的,他也沒作過任何對不起國家與社會的事。為什麼日本人看他像漢奸呢?嘔!嘔!他想出來了:那山水畫中的寬衣博帶的人物,只會聽琴看花的人物,不也就是對國事袖手旁觀的人麼?日本人當然喜歡他們。他們至多也不過會退隱到山林中去,「不食周粟」;他們決不會和日本人拚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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