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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歌行(卷15)一決雌雄

「這……?」朱重九的身體晃了晃,腦中電閃雷鳴。
陳友定是降將,手握重兵,並且家族在閩南樹大根深。將此人留在那裡,對自己來說,原本就是無奈之舉,誰也不敢保證當淮安軍主力北撤之後,陳友定會不會變成下一個蒲壽庚!而他被劉伯溫利用,在地方大開殺戒之後,就徹底砍斷了他在民間的根基,再也不可能擁兵自重,大總管府也得償所願,用最快速度穩定了八閩。
一石兩鳥,真是完美的一石兩鳥,可是,這個妙計竟如此黑暗血腥,血腥到朱重九想起來就眼前一片殷紅,呼氣沉重如山。
他不願意殺人,連俘虜的蒙元將士都不願意殺,然而隨著時間推移,他卻發現自己殺得人越來越多,也變得越來越冷血。也許,這就是帝王之路吧!
拳頭緊握許久之後,他緩緩將手指鬆開,喟然長嘆,「也罷!你有本事,有道理,朱某說不過你!更無法治你的罪。可這樣下去,朱某和當年的蒙元開國皇帝又有什麼不同?」
「至少,主公在殺戮之後帶來的是一個太平盛世!」劉伯溫幽幽地回應。「臣堅信會如此,主公也必須如此。畢竟,前朝的歷史要由新朝來書寫!」
「果然是勝利者書寫歷史!」朱重九嘴角浮起一絲冷笑。
劉伯溫的話說得很有氣魄,然而,朱重九卻不敢苟同。歷史不是任人打扮的妓女,而是人類在世界上活動的一份忠實記錄,勝利者可以將歷史篡改一時,卻不可能篡改永遠。
所以,儘管蒙元勝利之後,強調「夷狄入華夏則華夏」,拼命宣揚自己的「混同南北」之功,短短七十年後,依舊會有漢家男兒記得他們當年的暴行,帶領大夥奮起討還血債。
而那些試圖篡改歷史者,無論打的是什麼旗號,都註定和他們精心編織的謊言一道,最終成為歷史的笑話,貽羞萬年!
「微臣的意思是,驅逐韃虜,功在千秋。即便中間手段有所暴烈,亦屬無奈之舉,不會有損於主公之聲名!」劉伯溫強辯道。
他學的乃是帝王術,講究的是只問結果,不問手段和過程,故而只要能迅速蕩平北方,殺多少人根本不在考慮範圍之內。如果殺戮能帶來太平,他不在乎將剛剛施展於泉州的手段,在所過之地統統施展一遍。
只是,朱重九顯然不甘心他給的答案,冷笑道:「是啊,只要事成,哪怕血流漂杵,最終亦會落下個聖德神功文武皇帝之譽,至於你我身後,何必管他洪水滔天!」
「聖德神功文武皇帝」乃元世祖忽必烈的諡號,元代腐儒為拍當政者馬屁,故意顛倒黑白,以褒獎他殺人千萬之武功。劉伯溫對此諡號的來歷,當然清清楚楚。但後面那句,遠遠超出了他所知道的典故範圍之外,只好道:「臣所謀,乃是如何保證主公迅速直搗黃龍,平定天下。而不是如何活人,那是主公與宰相所慮,微臣智拙位卑,恐不能及也!」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朱重九搖搖頭。「若是朱某想請先生在謀劃北伐方略時,儘量避免不必要的殺戮,先生可有良策教我?哈麻出海之前,曾經有言贈予朱某,我淮安軍若想在大都站穩腳跟,關鍵在北地漢人,而不是蒙古人。既為同族,朱某希望能少殺一些,就少殺一些!」
劉伯溫思量再三,終是長嘆了口氣,「主公仁德,真令伯溫自慚形穢!然古來朝代鼎革,哪有不死人的可能?況且北方百姓之生計,比幾年前的淮揚要艱難十倍,田產土地,幾乎無不集中於豪門大戶之家,地方官員也十有七八出於望族!」
理想歸理想,現實歸現實,追隨朱重九這麼長時間,劉伯溫早就摸清了自家主公的脾氣和心態,否則,他也不會故意欺騙朱重九,不說明自己派陳友定去接管泉州的真實意圖了。
現實就是這樣,你朱重九既想要「百姓耕者有其田」,就不可能不動世家大戶的利益;你既然堅持士紳與百姓一起納糧,就等同於砍掉了大部分有錢人的特權,那些利益受損的大戶們,怎麼可能不造你的反?即便大軍經過時暫且蟄伏下去,待大軍一走,立刻又會衝突再起,一旦雙方動起手來,結果要麼是殺人,要麼是被殺,哪裡會有第三個選擇?
朱重九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太不現實,又道:「據傅友德昨日所奏,騎兵旅在泉州市舶司所獲甚多。陳友定也有本上奏,他從蒲家抄沒金銀珠玉甚巨,折合不下百萬餘貫,請求派船解往揚州!」
陳友定殺完了人心虛,所以把所得拿出一大筆來邀功,朱重九原本不打算收下,現在,既然陳友定的罪行追究不得,這筆錢對於大總管府來說,就不要白不要了,不如拿出來從北方豪門手裡收買田產,進而緩和雙方之間的衝突。
「主公必為千古仁君!」劉伯溫聞聽,再度給朱重九施禮。「然百萬鉅資未必足用,況且許多人在乎的不是錢財,而是與君王共治天下之權!」
「共治絕不可能!」朱重九搖頭,「天下為公而非為私。君王不過是百姓之代言人,要集天下之力,為天下人謀求共福而已;至於士大夫,他們想要獲取權力,必須拿出些真本事來,而不是光憑著壟斷知識!」
天下為公乃是禮記中的名句。也是自周朝以降,世間讀書人們公認的至理,所以劉伯溫對此並無異議。但「君王是百姓的代言人」、「士大夫憑壟斷知識而獲取權力」等語,是他以往聞所未聞,驟然聽在耳朵裡竟宛若驚雷。
古人早就知道,欲獲取最大利益,就必須獨佔經營。而自有科舉以來,士大夫把持朝堂的手段,憑的就是對知識的獨佔性,你改朝也好,換代也罷,只要國家需要治理,就必須用到讀書人,而只要用到讀書人,則十有七八出自地方望族。地方望族出來的讀書人把持了政務,就會主動替本族或者同窗謀取好處,進而與其他讀書人聯手,為全天下士紳張目。
而那些窮人家的孩子,則一般都讀不起書,即便勉強讀得起,大多數情況下,也會像趙君用那樣,因為找不到舉薦人而無緣參加地方上的考試,更無緣於官場。所以中國的士大夫階層,從不在乎改朝換代,也不在乎外族入侵,反正無論誰當政,他們這個階層的權益都能得到保障。
倒是眼下淮揚所推行的那一套生而平等的理念,他們非常在乎,因為此理念嚴重觸犯了他們的根本利益,令他們口誅之,筆伐之,哪怕有朝一日朱重九死了,他們也恨不得要掘墓鞭屍。
「回到揚州後,我會立即向天下宣布,最遲到明年夏天,大總管府將於揚州再多開一次科舉。凡願意為大總管府效力者,不問出身,皆可前來應考。連考三場,能過兩場者,進入大學受訓六個月後,即可派往地方為官;連過三場者,進入大學受訓一年,而後視其成績充實入政務、監察和樞密三院以及下屬各局任職。」
「這個?」聽朱重九說得認真,劉伯溫沉吟片刻之後,帶著幾分試探的意味問道:「主公肯開科舉,讓他們下場一試,不問出身。想來肯定會有許多人欣然回應。但士紳與百姓一樣繳稅納糧……」
「這一點絕不可變!」朱重九想都不想,斬釘截鐵道:「除非他窮得納不起稅,否則,就是天皇老子也得跟百姓一樣!包括朱某自己也會交!」
「可是……」劉伯溫眉頭緊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照他的構想,淮安軍還可以再多做一些退讓,給孔家、孟家、顏家這些讀書人們眼中的聖人後裔一些優待,給佛門、道門甚至北方數得出的幾大望族,或者漢軍世侯一些超出普通百姓的特權,換取他們的合作,降低他們的反抗之心。等將來淮安軍在北方站穩了腳跟,再徐徐將當初授予的特權收回便是。
「沒什麼可是不可是!」出乎他的預料,朱重九在納稅這個問題上,一改平素勇於納諫的作風,強勢地道:「不納稅者,憑什麼擁有權利?在朱某看來,權利和義務必須是對等的,除非你是先天殘疾,或者已經到了垂暮之年,否則,盡多少義務,就享受多少權利,誰也不能排除在外!」
「這……恐怕阻力會非常大,那些世家大族一下子失去得太多,畢竟幾百年來……」
「幾百年來約定俗成的事,未必是對的,否則大宋也不會被逼到崖山。」朱重九斷然說道。
宋朝養士三百年,對和尚與道士也給予充分的優待,但蒙古大軍到來時,和尚、道士爭相給蒙古人當細作,把南宋的軍情探了個底;士大夫則相繼迎降,真正能留下來與大宋同生共死的,不足萬分之一。
這還不是最殘酷的例子。好歹崖山之難,還有上百名士大夫跟著小皇帝一塊兒跳了海。到了明朝,士大夫照樣不繳糧納稅,士大夫把持下的礦山,連太監都無法拿走一分一毫,結果滿洲大兵一到,士大夫們立刻跪倒恭迎王師,倒是被他們逼反的闖賊和西賊,為國家流盡了身體裡頭的最後一滴血。
記憶裡有這麼多荒誕的例子在,所以在養士這個問題上,朱重九根本不打算向任何人妥協。
「朱某可以讓大總管府拿出泉州抄沒所得,以及未來海貿所得紅利,從世家大族手裡贖買一部分土地,而不是直接剝奪。如果他們願意投身工商,朱某可以讓淮揚商號拿出一部分股權來公開發售,或者讓有司直接找一部分已經建設好的工坊轉賣給他們;若是他們熱心從政,朱某剛才說過,我淮揚也可以放開科舉,吸引更多的讀書人來一道建設新的國家,甚至在考題上做一些調整,令這些終生只修孔孟的士紳們不至於都名落孫山,但是,讀書人、豪門望族和各級官員們,卻別指望再享有任何特權!」
「主公?!」腳下的甲板又劇烈地晃動了一下,劉伯溫的身體也跟著前仰後合。
「朱某想建立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國家,而不是簡單的改朝換代,幾十年或者幾百年後,又陷入另外一個治亂輪迴!」朱重九走到窗前,拉開窗,讓外面的海風呼嘯而入。
「朱某不喜歡殺人,但是如果能讓華夏徹底走出治亂輪迴這個宿命怪圈,朱某不忌憚再度舉起屠刀!哪怕漫天神佛都阻擋在前,朱某也要從中殺出一條路來!否則朱某這輩子,還有朱某在世間所作所為,將沒有任何意義!」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海浪很大,起伏之間發出驚雷般的巨響。劉伯溫的心也隨著海浪起起伏伏。
重建太平盛世,是他先前能想到的最高目標,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朱重九的志向居然如此高遠,高遠到不止甘心做一個開國雄主。朱重九要建立一個完全不同於以往的朝代,結束歷史上一再出現的治亂輪迴,怪不得他剛才不甘心地問:這樣的北伐成功之後,他跟蒙元開國皇帝有什麼不同?怪不得他當年酒醉後所填的詞中,將「秦皇漢武」和「唐宗宋祖」都視作無物。
平心而論,輔佐一個胸懷大志的主公,是劉伯溫平生之幸,主公的志向高遠,意味大總管府不會故步自封,意味著朱重九不會像徐壽輝、張士誠等人那樣,才打下一畝三分地來就忙著選妃子,修皇宮,沐猴而冠。但志向如果大到了沒有邊際,或者與實力嚴重不符,就物極必反了。當年秦王苻堅有志一統天下,但出兵的願望卻屢屢被宰相王猛所阻,結果待王猛一死,苻堅立即整頓大軍,揮師南下。本以為能勢如破竹,誰料在肥水被東晉打了個丟盔卸甲,草木皆兵,轉眼間就身死國滅。
在劉伯溫看來,今日之朱重九,何嘗不是另外一個苻堅?!肥水戰前,天下哪個國家能與苻秦比肩?苻堅當年因為好高騖遠而死,你朱重九若是逆天而行,豈不是會落到同樣的下場!連累麾下的謀士和將領都跟著一起身敗名裂!
「轟隆隆,轟隆隆!」海浪聲不斷破窗而入,料峭的寒風吹動劉伯溫鬢角的華髮。
他的臉被海風吹得很白,從天而降的寒氣彷彿穿透了他的衣服,穿透了他的肌肉、骨骼,一直穿進了他的五腑六臟,令他不受控制地戰慄。
他不是穿越者,不懂得朱重九為何非要為前人所不為。治亂輪迴,的確是一件讓人想起來就很不甘心的事,但自古以來,哪有不滅的朝廷?正如四季中有春就有秋,天命在時,英雄豪傑乘風而起,青雲直上;天命若不在了,縱使是漢昭烈和諸葛亮,一個拼了性命,一個嘔心瀝血,最終也不過落個「阿斗入晉,樂不思蜀」的結局。
但是,朱重九的提議,劉伯溫卻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去拒絕。對方對他有知遇之恩,他的性命與功業早已跟對方牢牢捆綁在一起,對方待他以國士之禮,他必須以國士之行報之,僅僅是輔佐對方一統天下,這樣的報答卻遠遠不夠,因為對方剛才那句話說的是實情,憑著眼下淮揚的實力和發展態勢,即便沒有他劉伯溫,換任何人來當軍師,只要不是太蠢,天下早晚必然姓朱!
「主公,人力有時而盡!」沉默很久之後,劉伯溫微微躬下被寒風吹僵的身體,無力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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