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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歌行(卷14)幕後真凶

「啥?吳公他老人家要來江寧?那咱可得好好給他磕個頭去!」
與腐儒鄭玉和諸侯張士誠的反應不同,江寧城內外的市井小民們卻個個滿懷欣喜。
他們不在乎什麼天命綱常,也不在乎什麼正朔反朔,他們在乎的是,能不能讓全家人吃上兩頓飽飯,睡一晚安生覺。
毫無疑問,淮揚大總管府盡最大可能地保證了他們這種簡單的要求,從去年揮師過江到現在,始終穩紮穩打,將元軍和各路「義兵」逼得節節敗退,整個戰場從沒出現過兩方拉鋸現象。而新來的淮揚官吏,則在軍隊的支持下,將蒙元貴胄和官吏名下的大片牧場重新變為農田分給了百姓,並且強逼著地方士紳豪族和普通百姓一樣交糧納賦,攤丁入畝。
除了出動軍隊和官府之外,淮揚商號和各家工坊,也在新光復的土地上大肆擴張。比起江北,江南的河流更多,水網更密集,可以很方便地建設起大大小小的貨運碼頭,架起高高低低的水車,將羊毛、棉花、蠶絲、麻絲以超出人力百倍的速度紡成紗,然後再織成各種各樣的面料,裝上貨船,銷往長江和運河兩岸所有願意接受貨物的城市。有的仿阿拉伯式貨船,甚至能直接從揚子江入海,然後前往泉州、福州、廣州等地,給商家換回大把的金銀。
商人逐利,賺到了錢之後,就想賺得更多;而想多賺錢,就得請更多的人工,買更多的原料,於是乎,長期以來被蒙元官府刻意壓制著的民間活力,在過去一年內得到了極大的釋放,新開的店鋪鱗次節比,各行各業都迅速恢復了生機。
家裡有了隔夜糧,兜裡有了隔夜錢,百姓們當然不願意再去過那種饑寒交迫、朝不保夕的日子。而能讓他們一直保住眼前安穩生活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淮揚大總管府永遠佔據這裡,不再離開。
所以,無論幾個月來儒林如何鬧騰,市井小民們卻極少有人跟著他們瞎起鬨,偶爾一兩個與常小二類似,分不清是非者,也被家長一頓笤帚疙瘩打了回去。
「二呆,沒事跟在傻子身後揚什麼土?人家跟吳公做對,圖的是不繳糧納稅!你圖個屁?有好處也輪不到你頭上!野菜餑餑還沒吃夠麼?還是你天生就是賤骨頭?」
「你這老漢怎麼說話呢?」書生們當然不肯讓追隨者離開,拉著家長的衣袖理論。
卻被後者一笤帚疙瘩打在手上,抽得齜牙咧嘴,「孬相公,要去你自己去,別拉著我家孩子。誰缺心眼啊,任由你拿在手裡當燒火棍使?!」
罵罷,押著自己兒孫回家,禁止再離開家門半步,直到聽聞淮揚大總管的車駕已經到了江寧城門口兒,才解除了禁令,換上了乾淨衣服,拉著全家老少到街頭上去拜謝恩公。
雖然明知道在幾萬乃至幾十萬張面孔裡頭,恩公朱重九不可能記住自己一家,但老百姓依舊願意遠遠地去拜上一拜,不為別的,就為了讓老天爺看見,民心到底在哪一邊,並不是誰嚷嚷的聲音高誰就占理。
所以當朱重九的車駕進入江寧城的時候,道路兩邊早就是人山人海了,白髮蒼蒼的宿老跪在香案後,嘴唇顫抖著,不停地禱告膜拜;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們則高高地舉著瓜果籃子,不停地向騎在馬上的士兵熱情地招呼著:「軍爺,您嘗嘗這個,早晨剛摘下來的,還帶著水氣呢!」
「軍爺,嘗嘗吧,嘗嘗咱們江寧人的一片心意!」
……
騎在馬上的近衛旅兵卒一概不予回應,他們只管控制住麾下坐騎,彼此拉開距離,為隊伍中央的馬車提供保護。站在道路兩邊的黑衣城管,則聲嘶力竭地維持著秩序。
「讓一讓,都讓一讓,讓大總管的馬車先過去。別擠了,你們的心意大總管都看到了,再擠就要被馬給踩到了!」
「大總管公侯萬代!早日一統天下!」
百姓們一邊努力控制著身體別往馬蹄子下衝,一邊以歡呼聲回應,霎那間,整個城市裡人聲鼎沸。
「呸,收買人心!」站在路邊二樓包間裡的老儒鄭玉等人聽了,臉色不覺又開始發黑。「狂妄!秦始皇當年封禪泰山也不過如此,轉眼就有義士出,擊其於搏浪沙中!」
「師山先生所言極是!漢初之時,高祖出巡,駕車之馬亦不敢用純色,這朱屠戶才得彈丸之地,民心未定,居然用了清一色的大食寶馬拉車,真是暴殄天物!」老儒王翰也湊到窗口處,咬牙切齒地數落道。
「依老夫之見,其早晚必步陳勝、吳廣之後塵!」
「小富則安,豈能成就大業!」
屋子裡,僅剩的七名儒林「翹楚」紛紛詛咒,巴不得樓下立刻跳出一個拎著鐵錘的壯士,對著朱屠戶的馬車傾力一擊。
而他們各自的僕人們,則擠在另一扇臨街的窗口旁,滿臉羡慕地看著一隊隊騎兵保護著數輛馬車緩緩從街頭走過。
天氣有點熱,所以騎兵們身上穿的全是無臂的胸甲,護腿甲也僅僅到膝,其餘部分,則以透氣的銀絲甲編織覆蓋。這令他們顯得更加英俊偉岸,一個個好像天神下凡般,從頭到腳透著高貴和威嚴。
六百多名騎著高頭大馬的騎兵隊伍中間,是十輛乾淨整潔的四輪馬車。每輛車的車廂都塗成了暗藍色,被天空中的陽光一照,反射出海水般的光芒。
拉車的弩馬,則全都是淺栗色,從第一輛到最後一輛,所有馬匹個頭都同樣高矮,釘了鐵掌的馬蹄,整齊劃一地踏在年久失修的青石路面上,不斷濺起閃亮的火星,起起落落,閃得人心裡直癢癢。
「勞民傷財!」鄭玉的聲音再度響起。
「沐猴而冠,再怎麼收拾打扮,他也終究是個屠戶!」王翰在旁邊憤憤不平的附和。
他們兩個都做過大元朝的官,知道那些駑馬的珍貴,像這樣的純血馬,每一匹拉到市面上,都能換戰馬五匹以上。
「師山先生,我等何時下去?」與鄭玉和王翰兩人不同,伯顏守中沒心思指責朱屠戶的奢靡,而是走到二人身邊,以非常迫切的聲音詢問。
「有幾分把握靠近車隊?」鄭玉打了個哆嗦。
「不清楚!」伯顏守中搖頭。「下面人太多,只能讓家奴們先去擠一下,然後咱們往裡衝,只要被那朱屠戶看見了,就已經足夠!」
「就怕擠不進去,我等力量終究還是太單薄了!」王翰臉色瞬間變得雪一般白。
以血相諫,是他們早就商量好的,並且在心中演練過無數次,峨冠博帶,數千士子迎著朱屠戶的利刃慨然赴死,周圍的愚民們,則被大夥的熱血喚醒……
只是,今天到場的人與設想中相比,差距實在太大了些,即便加上各自的奴僕,都不及預期的百分之一。這點數量,恐怕沒等靠近朱屠戶的馬車,就被那群黑衣人給殺得潰不成軍,就像雞蛋投入的汪洋大海,根本掀不起任何浪花來!
「再等等,鄭某並非臨難惜身,而是時機還不妥當!」老儒鄭玉心裡的想法與王翰差不多,聽後者說得有氣無力,便結結巴巴地道。
伯顏守中的臉色迅速變冷,咆哮道:「爾等還要等到什麼時候?等天下儒林都跟著朱賊去復古麼?那我等的血還有什麼意義?你們要是不想去,我自己帶著僮僕先走一步,明年此時,還請諸君到伯顏墳頭告知結果!」說罷,轉身就要往樓下走。
其他幾個儒林翹楚見此,一個個羞得面紅耳赤,進退兩難,正猶豫著是不是拉伯顏守中一把的時候,忽然間聽到僮僕們喊道:「快看,有人攔車喊冤!」
「這下麻煩大了,看那朱屠戶接還是不接!」
「這娘們膽子真夠大,差點就被馬車給撞死!看那朱屠戶怎麼辦!」
眾人立刻找到了理由,拉住伯顏守中,帶著後者一併撲向窗口,「先少安勿躁,看那朱屠戶的馬車到底停不停下來!」
只見原本在道路兩旁維持秩序的黑衣人,紛紛架起攔車喊冤的女子,然而那女子也是豁出去一死的態勢,奮力掙扎,嘴裡大聲喊冤。
忽然,黑衣人停住腳步,將女子緩緩放下,緊跟著,最前面的那輛馬車車門拉開,一個鐵塔般的黑臉絡腮鬍子、一個黃臉壯漢和另外一個古銅色臉膛沒有留鬍鬚,身軀和黑臉絡腮鬍子一樣魁梧的年輕人相繼跳下了馬車。
「是姓胡的叛賊、徐車夫和朱屠戶!」儒生的奴僕們竊竊私語。
鄭玉、王翰還有伯顏守中三個呆立於窗口,牙齒不停地上下撞擊,第二軍團都指揮使胡大海、近衛旅長徐洪三和淮揚大總管朱重九,三個大夥每每提起來就罵不絕口的傢伙,如今就在他們腳下不遠處的地方,伸手可及。
只要他們縱身朝外一躍,絕對能將熱血濺在三人的臉上,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幾個卻誰都失去了動彈能力,只是擠在窗口,聽著自己的牙關不斷打戰。
一片牙齒撞擊聲中,鄭玉看見朱重九、徐洪三和胡大海三人朝喊冤的女子走去,周圍百姓則像泥塑木雕般個個呆立在那裡,不敢稍微移動一下脖頸。
胡大海問了幾句話,那個女子回了幾句,但旁邊的喊聲太嘈雜,鄭玉努力聽,卻什麼都沒聽見。隨即,他看到朱屠戶上前半步,試圖從地上攙扶起那個喊冤的女子,接過她的訴狀,緊跟著,就看到寒光一閃——
「啊——!」鄭玉三人齊聲驚呼,眼睜睜地看著那道寒光直奔朱屠戶的小腹,然後就看見胡大海奮力推開了朱屠戶,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刀光,朱屠戶則飛起一腳,將刺客踢上天空。
呼——!不知為什麼,鄭玉覺得緊緊提在嗓子眼的心迅速回落,絲毫不為刺客失手而感到惋惜,相反,卻覺得肩頭如釋重負。
「小心頭上窗口!」緊跟著,他又聽年王翰在自己耳畔高聲大喊。隨即,對面的窗口火光閃爍,「砰!砰!砰!」數聲火銃接連響起。
胡大海試圖用自己的身體護住朱屠戶,但是他胸口很快就冒起紅煙,朱屠戶試圖抱住胡大海,徐洪三擋在朱屠戶身前,周圍的士兵衝過去排成人牆,對面窗口的火銃聲卻彷彿有魔鬼相助般,絡繹不絕。
朱屠戶胸口處也飄起了紅煙,與胡大海一道倒了下去,近衛旅的士兵們發了瘋般用身體將朱屠戶、胡大海和徐洪三等人死死護在身下。另外一波士兵跳下戰馬,朝對面窗口舉起火槍,射擊聲響成一片。
百姓慘叫著四處奔逃,更多的士兵衝過來,朱屠戶不知道是死是活,胡大海也生死未卜,鄭玉、王翰等人軟軟栽倒。
這一刻,他們從彼此的臉上沒看到任何喜悅。

半空中懸掛著一個巨大的螢幕。
螢幕上,無數黑頭髮黃皮膚的人來回跑動。他們耕田織布,捕魚養豬,日子過得快樂而又富足。
不遠處的螢幕角落,冒起了一股濃煙。有群騎著戰馬的辮子兵衝進村子,見人就砍,見東西就搶。村民們拿起門閂和鋤頭抵抗,然而農夫無論如何都不是職業強盜的對手,很快成年男子就被砍殺殆盡,只剩下婦孺跪在血泊中哀哭。
「別哭了,改朝換代哪有不死人的!」一個袍子上繡著仙鶴的官員粉墨登場,手捧聖旨,對著血泊中的孤兒寡母開始宣讀。其文章寫得極盡晦澀繁雜之能事,但歸結起來不外乎兩句話,我大清乃奉天命弔民伐罪,凡是活著的人都要叩謝皇恩浩蕩。
「畜生,你就不怕遺臭萬年!」朱重九忍無可忍,指著螢幕裡的鶴袍官員大聲唾罵。
下一刻,他發現自己也跳進了螢幕中,而那身穿繡鶴官袍的老儒則漂浮在半空中,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哈哈大笑:「少年人,你也太幼稚,洪某豈會遺臭萬年?洪某跟你賭,用不了五百年,後人就得對洪某的功勞大書特書。」
朱重九大怒,拔出殺豬刀對天而剁。然而他卻撲了一個空,身體迅速被狂風吹起,飄飄蕩蕩,轉眼就來到了數百年後。
滄海桑田。一座高聳入雲的牌樓下,數座雕梁畫棟美輪美奐,幾個地方官員笑呵呵地來到牌樓旁,親手揭開上面的紅綢。
紅綢如血漿般從石頭牌匾上滑落,「洪承疇紀念園」六個大字,耀眼奪目。
朱重九發現自己的血開始變冷,握在手裡的殺豬刀突然間也變得重逾萬斤,他孤零零地走在黑白兩色的世界裡,看著無數辮子兵燒掉書籍,拆毀書院,將農田踩成荒野,將亭臺樓閣化作瓦礫堆……
他們哈哈大笑著殺死男人,拖走女人,砍到老人,踩翻幼兒。他們一個個得意洋洋,樂此不疲。而那些反抗者,則在被他們殺死之後,再於屍體上掛起一塊塊木牌:暴徒、惡棍、愚民、淫棍、小人得志……
「民賊相混,玉石難分。或屠全城,或屠男而留女。」一群辮子兵在剛剛攻克的城牆上,堂而皇之地貼出殺人告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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