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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鼎記》
一、《鹿鼎記》：武俠與文化的哈哈鏡
《鹿鼎記》是金庸最後一部長篇武俠小說，開筆雖早於《越女劍》，但結束卻遠在《越女劍》發表之後。
說《鹿鼎記》是武俠小說，其實有點不恰當，稱它為「反武俠」小說可能更合適些。實際上，它是文化小說，且是文化批判之書。
小說從一場文字獄開始，莊廷瓏《明史》案，許多文化精英牽涉其中。一部武俠小說，為什麼要從文字獄開始？文字獄與小說的內容、主題有什麼關係？關聯是，黃鐘毀棄、瓦釜雷鳴。在一場文字獄之後，主人公韋小寶才正式登場，前者是後者的邏輯起點，也是參照系，從而可以充分顯現韋小寶故事的強烈反諷性。
早在一六四四年，也就是滿清王朝正式建立的那年，英國大詩人兼思想家彌爾頓曾在英國國會發表演講，題目是《論出版自由》，這是人類近代史上重大事件。有出版自由，才會有思想自由、言論自由，才會有啟蒙運動，才會有科學思想創新，才會有工業革命，才會有西方社會全面的現代化變遷。這也是參照系。
說《鹿鼎記》是武俠與文化的哈哈鏡，首先當然是說，這部書不是歷史、社會和文化的尋常的鏡子，而是一面讓歷史場景的文化人事變形的鏡子，逗樂搞笑，嘻嘻哈哈，幽默反諷，解構莊嚴肅穆。
比如書名《鹿鼎記》，按照小說第一回中大學者呂留良的解釋，首先自然是逐鹿、問鼎的意思，鹿、鼎自然是江山社稷的象徵。鹿、鼎也有另一重意思，那就是「人為鼎鑊，我為麋鹿」，意思與「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相通。這是《鹿鼎記》的正解，但小說所寫，卻是別解，一是奪寶故事，即八部《四十二章經》中的藏寶圖碎片，拼接起來就是通往鹿鼎山大寶藏的地圖，在這一意義上說，小說是《鹿鼎山記》；二是，主人公韋小寶飛黃騰達，後來被封了一等鹿鼎公，從這一角度說，小說是《鹿鼎公記》。
從小說的故事情節看，這部書應該是《鹿鼎公傳奇》，也就是《韋小寶歷險記》。說的是揚州鳴玉坊麗春院妓女韋春芳的兒子韋小寶，跟隨草莽英雄茅十八進北京，被太監海大富抓進皇宮，從此開始一連串的歷險。這傢伙鴻運當頭，一路遇難呈祥，從假太監變成首領太監，進而升級為皇宮侍衛副大臣、驍騎營正黃旗都統、賜穿黃馬褂、賜巴圖魯稱號，並且由子爵、伯爵、侯爵一路攀升，最後是一等鹿鼎公爵。
韋小寶升官進爵，並不是憑空而來，他在短短的從政經歷中，立下了赫赫功勳，包括一、擒殺鼇拜；二、尋訪並救護順治皇帝，代康熙出家盡孝；三、在五臺山保護康熙的生命安全；四、救出真太后。五、探明吳三桂企圖叛亂的消息。六、聯繫俄羅斯、蒙古、西藏三路盟軍，化敵為友。七、活捉叛臣吳應熊。八、顛覆神龍教。九、擒殺假太后。十、舉薦良將施琅、張勇、趙良棟、孫思克等，為平復吳三桂叛亂、收復臺灣間接立功。十一、堅決抵制放棄臺灣的主張，維護國家對臺灣的主權。十二，親自指揮中俄邊境自衛反擊戰，主持簽訂了中國近代外交史上的第一個外交條約《中俄尼布楚條約》。
上面所說，還不是韋小寶歷險的全部。韋小寶不僅在皇宮中得康熙之寵，在其他社會團體中，也總是能逢凶化吉，甚而如魚得水。例如，他是江洋大盜茅十八的好友和兄弟；他是反清組織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的弟子、天地會青木堂堂主；他還是前明公主獨臂神尼的弟子；他還是神龍教的白龍使；他還是西藏喇嘛桑結、蒙古準噶爾王子噶爾丹的結義兄弟。
他在宗教界也很吃香，曾擔任少林寺的「高僧」晦明；他還曾揚威異域，在俄羅斯發動政變，成為俄羅斯公主的情人，並被封為俄羅斯伯爵。在康熙時代，在中國歷史上，沒有人比得上韋小寶。
在韋小寶好運的故事中，最神奇的經歷，是康熙要他去滅天地會，韋小寶不願幹，若是旁人，早已被殺頭了。但韋小寶居然平安無事，在通吃島賦閒期間，每天與妻妾賭錢作樂，還能升官進爵，被封為「通吃伯」。這一封號，或許是思考韋小寶故事的關鍵，韋小寶確實是四海「通吃」，在皇宮政壇是如此，在社會民間也是如此。讀韋小寶故事，實在開心莫名。而開心之餘，也不得不問一個問題：這一切怎麼可能發生？韋小寶憑什麼能四海通吃？
假如韋小寶才華蓋世，武藝超群，那倒也是一種解釋。問題是，韋小寶的文才武功，卻不值一談。他沒上過學，沒讀過書，識不得幾個字，即便是他自己的名字「韋小寶」，也只認得其中的小字而已。在武功方面，他雖然拜了諸多名師，例如獨臂神尼、天地會總舵主、神龍教主等等，但他的武功水準，最多不過是九流而已。唯一值得一提的，無非是腳底抹油的逃跑功夫而已。韋小寶屢建奇功，四海通吃，除了作者賦予的神奇好運之外，應該別有因由。「韋小寶成功的奧秘」或「韋小寶神功」，應該是思考和研究《鹿鼎記》的關鍵性課題。
所謂韋小寶神功，說起來也不稀奇，從俄羅斯歸來時，他曾說過，之所以揚威異域，「全憑老子聽的書多，看的戲多。」也就是說，韋小寶的文化資源，來自書場、戲院、賭館。韋小寶神功的基礎，雖能羅列出許多條，基礎功夫不過是阿諛逢迎、溜鬚拍馬八個字。韋小寶花樣百出，真正拿手的功夫，不過是撒石灰、捏陰囊、剁腳板三招，加上所謂「隨身四寶」，即匕首、寶衣、蒙汗藥、俏丫鬟。
韋小寶的功夫不高，用得恰到好處，往往能出奇制勝。舉個例子說，韋小寶撒石灰救了茅十八，茅十八非但不感激，反而很生氣，說他是下三濫的做法，不是英雄好漢的行徑。英雄好漢的規則，應該是真功夫比輸贏，不能用下三濫的手段取勝。可是，到了皇宮之中，韋小寶改撒石灰為撒爐灰，擒殺了鼇拜，卻被康熙皇帝、滿朝文武，乃至天下英雄所讚揚。
人類學家把農民文化分為大傳統和小傳統，《鹿鼎記》不僅揭示了大傳統和小傳統的相通性，而且講述了小傳統顛覆大傳統的奇觀。思想家吳思將傳統文化分為顯規則和潛規則，《鹿鼎記》不僅揭示了顯規則和潛規則的相通性，且講述了潛規則對顯規則的成功改寫。只不過，顛覆和改寫，用的是逗樂幽默的方式，如同哈哈鏡。在這一哈哈鏡裡，任何武功高手和文化大師都比不上韋小寶，所以可笑，所以可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