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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書:紫電青霜(共三冊)【精品集】

少年卓立岩頭,風揚衣袂,目眺匡廬景色,口中微吟道:「金闕前開二峰長,銀河倒掛三石樑;香煙瀑布遙相望,回崖沓嶂凌蒼蒼;翠影紅霞映朝日,鳥飛不到吳天長。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雲萬里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太白此詩,真不愧稱廬山山史!西南雙峰峭拔,如劍插去,冷雲仙子葛老前輩所居的冷雲谷,想必就在峰下,恩師嚴命,務須於今日趕到投書,幸喜還不曾誤事。」
自語方畢,身形已自騰起,就如俊鶻摩空一般,直奔雙劍峰下雲霧瀰漫的千尋幽谷。
不多時,少年已到峰下谷旁。只見兩峰之間的這片絕澗幽谷,寬有二、三十丈,谷中泉瀑又多,水氣蒸騰,和那些出壑之雲瀰漫上湧。谷內究竟有多深淺,是何形狀,絲毫不得而知,怎敢貿然縱落。
「恩師再三叮嚀,這冷雲仙子葛青霜乃師門尊長,唯與恩師昔年積有夙怨,尚未化解。此番投書,不派大師兄前來,即因葛仙子與自己另有淵源,較好說話。但究竟是何淵源?卻如自己身世一般,推說時機未至,不肯相告。葛仙子武功高不可測,人卻極其剛愎自用,好惡常轉移於一念之間,務須恭謹應對,千萬不可絲毫冒犯。倘能得其青睞,受益必多。此刻卻為瀰漫雲霧所阻,不識下谷途徑;若待霧散雲收,又不知何時何日。恩師限於今日投書拜謁,即因此行干係太大,如能圓滿,不僅可以解開與葛仙子二十年積怨癥結,且可消弭武林中一場浩劫奇災!不想已到地頭,突生阻隔,又不便高聲呼問,如何是好?」
少年方在躊躇無策,壑下霧影之中,突然有人發話道:「上面何人在此徘徊,可知葛仙子這冷雲谷中,向不接待外客麼?」那語音聽不出是男是女,但入耳清圓,端的好聽已極。
少年肅容恭身,向壑下答道:「弟子葛龍驤,奉家師衡山涵青閣主人之命,遠來投書,並拜謁冷雲仙子葛老前輩,可否有勞轉稟,賜予接見!」話完未聽對方回答,卻從沉沉霧影之中,隱隱沖霄飛起一點銀星,霎時已出谷外,竟是一隻絕大純白鸚鵡。
那鸚鵡朱喙金瞳,一身雪羽霜毛,毫無雜色,隱泛銀光。落在壑畔一株古木的低枝之上,竟有蒼鷹大小,向少年偏頭叫道:「雙劍峰冷雲谷,幽絕塵俗,葛仙子二十載清修,也從不容人驚擾。但我隨葛仙子多年,知道衡山涵青閣主不是外人。你既奉命投書,我先與你代傳,看看葛仙子可肯延見。」
少年見白鸚鵡這般神異,侃侃人言,不但毫無鳥語含混之處,吐屬竟頗通雅,分明是谷中主人所豢慧鳥靈禽無疑。遂自懷中取出一封柬帖,向白鸚鵡笑道:「冷雲仙子乃師門尊長,不奉傳呼,怎敢妄自擅闖?家師致葛仙子的書函在此,有勞仙禽代為轉呈,葛龍驤就在谷中恭候覆示。」
白鸚鵡叫道:「你這人文質彬彬,看來倒不錯,我替你說上幾句好話便了。」飛將過來,在少年手上啣過柬貼,沖天便起,兩翼猛一收束,宛如瀉電飛星,投向霧影之下。
少年暗想,「武林人稱『諸葛陰魔醫丐酒,雙兇四惡黑天狐』,為正邪兩派中十三位出類拔萃奇人。恩師涵青閣主諸一涵,名冠十三奇,學究天人,胸羅萬象。但言語之中,提到這位冷雲仙子葛青霜時,輒有敬畏之意。自己總疑恩師謙退,此刻冷雲一壑,蓋代奇人就在目下,少時若有機緣拜謁,倒真要留神仔細瞻仰。」
方想至此處,雲霧之中,陡然躥出一條灰影,撲向少年。那少年驟出不意,大吃一驚,身形微退,雙掌護胸,定眼一看,那條灰影是一隻長臂蒼猿,兩眼精光電射,人立壑口,向自己把前爪微招,回身便往來路縱落。少年知是主人遣來接引,方待跟蹤縱落,但目注壑下,不覺一怔。

此時雲霧略淡,目力稍可及遠,那隻蒼猿竟在雲霧繚繞之中,離壑口約有丈許,憑虛而立,一爪指定足下,一爪不住向自己連招。少年略一尋思,便猜出霧影之中必然尚有石樑等落腳之物。但亦不敢大意,先把真氣調勻,向蒼猿落足之處緩緩縱去。
不出所料,那蒼猿並非虛空浮立,足下有一根寬只尺許、長達數十丈的石樑,但傾斜頗甚;石上苔蘚,又為霧氣潤濕,滑溜異常。若無絕頂輕功,不要說是行走,連站都站立不穩。何況兩旁及足下,霧影沉沉,好像除這一線石樑之外,全是虛無世界!少年雖然身負絕學,也凝神一志,未敢絲毫疏忽。輕輕落足石樑,暗用「金剛拄地」穩定身形。那蒼猿又朝他低嘯連聲,順著石樑,向那無底霧壑之中飛馳而去。
少年提起真氣,施展輕功,緊隨蒼猿身後,把石樑走完。盡頭卻是一片峭壁,一人一猿,就憑藉壁間的薜蘿藤蔓,攀援下降。猿是通靈神獸,人是蓋代英雄,險阻雖多,依舊安然超越。穿過兩層雲帶,眼前一亮,境界頓開。
距離壑底,已經不到十丈,雲霧均在頭頂。天光不知從何而入,明朗異常,絲毫不覺黑暗。到處修篁老幹,翠壁清流,水木清華已極。時值盛夏,天氣卻涼爽得如同仲秋。幾道漱水飛泉,宛如凌空匹練,玉龍倒掛,珠雪四濺。洗得峰壁上的那些厚厚青苔,蒼翠欲滴,綠人眉宇。仄嶂雲崩,奇峰霞舉。少年雖然久處名山,卻何曾見過此等琅繯仙境,正在心醉神迷之時,蒼猿已自一聲歡嘯,鬆卻爪中藤蔓,一條灰影自空飛墜。同時壑底的一叢花樹之後,也緩步走出一個容光勝雪的白衣垂髫少女。
少年目睹白鸚鵡及蒼猿靈異,雖然見有人來,仍謹守恩師規戒,不敢賣弄逞強。此時壁間藤蔓已稀,暗用壁虎功游龍術,雙掌拊壁,緩緩下降。直到離地丈許,才足跟微點崖壁,飄然著地。那白衣少女,也正好走到少年面前襝衽施禮,微笑言道:「小妹谷飛英,家師冷雲仙子。適才白鸚鵡雪玉,啣來衡山諸師伯書信,因家師與師姐均早課未了,不敢驚動,又恐師兄在上久候心急,輕身犯險。這一線天雲崖霧嶂,再好武功,如非熟路,也極難走。何況諸師伯又非外人,才擅專做主,命蒼猿上崖迎迓。頃間家師課畢,閱過諸師伯書信,特命小妹來迎。葛師兄遠來辛苦,聞得少時還要再做長行,可願就隨小妹去見家師?」
少年見這少女,不過十三、四歲,雲鬟半墜,明慧難描。但一對剪水雙瞳,神光炯炯逼人,柳眉之間,英氣亦似嫌太重,說話神情大方已極,絲毫不帶女兒家羞澀之態。忙亦拱手答道:「葛龍驤奉命遠來,拜謁葛仙子,既承寵召,便煩師妹接引。」
谷飛英嫣然一笑,回身引路。轉過幾叢茂樹奇花,眼前一片排雲翠壁。壁下薜蘿紛拂之間,有一絕大洞穴,飛英側身攜客入洞。
少年見過洞府,石質白細,溫潤如玉,並有一種極淡極雅氤氳幽香,隱隱襲人。到得丹室門口,少年駐足不敢再進,飛英一笑進室叫道:「師父,衡山諸師伯門下的葛師兄,在門外求見。」但聽得一個極為柔和清亮的口音笑道:「叫他進來。」
飛英出室,招同少年入內,低低說道:「雲床上面坐的就是我師父冷雲仙子。」
少年整衣肅容,恭謹下拜道:「衡山涵青閣諸閣主門下弟子葛龍驤,叩見葛老前輩,並代家師問安。」
座上冷雲仙子,猶未答言,那隻白鸚鵡的清圓語音,卻在空中叫道:「要叫葛仙子,什麼老前輩,多討人嫌。你抬頭看看,我家仙子老是不老?」冷雲仙子含笑叱道:「雪玉淘氣!我已年過花甲,怎怪人家稱老,葛賢侄起來,無須如此拘謹。我與你師父,已有二十年不見,他只道我依舊當年火性,就此一端看來,這別後修為,他卻未必如我呢!」話音剛了旋又失笑道:「無端又動好勝之念,二十載蒲團,塵心依然不淨。還想什麼超凡脫俗,看來這神仙之道,果然虛緲無憑的了!」
葛龍驤聽這冷雲仙子的語音口氣,極其柔和,哪有絲毫師父所說的剛愎之氣。依言起立,剛一抬頭,不覺愕然。原來明明聽得冷雲仙子自稱年過花甲,但雲床之上,坐的卻是一個二十七、八,美似天人的道裝少婦。
葛龍驤心頭暗忖,自己師父涵青閣主諸一涵也是六十許人。因內功精湛,駐顏有術,外貌看來卻是三十四、五歲的中年文士。不想這葛仙子,竟比恩師看來還見年輕,真是奇事!
他方在驚詫,冷雲仙子葛青霜妙目微開,兩道宛如嚴電的眼神,直注在葛龍驤面上,在威儀凜凜之中,好似還含有無限的溫煦慈愛!葛龍驤亦自全身涔涔一顫,卻又說不出所以然來,只覺得好像遇到極親極親的親人一般,自然而然地,從心頭油然而生一種孺慕之思,竟恨不得投身冷雲仙子懷中,讓她憐愛撫慰一番,才覺愜意。
冷雲仙子與葛龍驤目光相對,半晌無言。秀眉微蹙,當年往事,電映心頭,倏地一聲輕喟道:「大千世界,十二因緣,欲求無我無人,此念何從斷法?英兒,你葛師兄千里遠來,無物相款,幸喜那雪藕金蓮正好結實,可去『小瑤池』內採摘些來。順便到『靈楠居』中喚你師姐,就說我有差遣。」
飛英方待回身,白鸚鵡雪玉叫道:「英姑你去採那雪藕金蓮,琪姑讓我去請。」
冷雲仙子回顧葛龍驤,微笑問道:「葛賢侄,我這冷雲谷前壑,深有百數十丈,終年霧鎖雲封,除那一線石樑之外,只有薜蘿略資攀援。你隨著蒼猿來此,衣履不損,輕功已算不弱。你師父那獨步武林的『天璇劍法』和『彈指神通』,學到了幾成火候?」
葛龍驤恭身答道:「十餘年來,蒙恩師朝夕督促,『天璇劍法』已能熟用變化;『彈指神通』則以功力所限,恐怕還不到六成火候。來時恩師言道,葛仙子乃當代第一奇人,武功絕世,尚祈不棄弟子愚昧,多加教誨。」
冷雲仙子微微一笑道:「天下各派武功,分途合進,各有所長,何人敢稱第一?這是你師父故意諛我之詞罷了。不過回想當年,我與他二人,真倒是被武林中推為『瑜亮』。但這二十年歸隱,三山五嶽之間,鬼魅橫行,連那最稱難惹的苗嶺陰魔,也參透八九玄功,修復走火入魔的久僵之體,二次出世。江湖中又不知要被這妖孽攪起多少血雨腥風、奇災浩劫。你師父來書,就是約我同做出岫之雲,剪除這些惡魔,並了結當年一段疑案。但他與我所練的『乾清罡氣』,均最快還要三年,九轉三參的功行才得完滿。故而目前只得暫讓這些魔頭跋扈飛揚,逍遙自在的了。」
說到此處,室外走進一個絳裳少女,白鸚鵡雪玉就停在她左肩頭上,剔翎弄羽。
冷雲仙子向葛龍驤道:「這是我大弟子薛琪,今年二十,長你兩歲。」
葛龍驤口稱師姐,恭身施禮,薛琪含笑襝衽相答。葛龍驤暗想,這冷雲仙子真個奇特,怎的連自己年齡都這般清楚?禮畢抬頭,頓覺眼前一亮,覺得此女容光絕美,但又說不出美在何處,宛如姑射仙人、凌波仙子,倏然絕俗出塵,不可逼視。
冷雲仙子向薛琪道:「你衡山諸師伯,因武林至寶『碧玉靈蜍』,被秦嶺天蒙寺的悟元大師,於遠遊黃山之時無意巧得,二次再起江湖。但消息外洩,群兇聞風蜂擁攘奪,計畫於悟元大師歸途之中,在華嶽廟一帶邀劫。武林十三奇中的嶗山四惡與蟠塚雙兇,亦均有人打算出手。甚至連苗嶺陰魔,都動此念。此實關係我與你諸師伯多年恩怨,不可使其落入群邪之手。故而將你喚來,與你諸師伯門下葛龍驤師弟,即刻啟程,趕赴華山,相助悟元大師脫此一險。你『乾清罡氣』雖然膚淺,但『無相神功』業已練成,再帶我青霜劍去,與你葛龍驤師弟『天璇』、『地璣』雙劍合璧,讓這妖孽嚐嚐厲害。只要那苗嶺陰魔,遵守昔年誓約,不對後輩出手,雙兇、四惡俱不足懼。此行無論成敗,即刻回山,那『乾清罡氣』功行,絲毫耽誤不得。」
她說完又轉對葛龍驤道:「賢侄華山事後,可往洛陽龍門一帶,訪尋龍門醫隱柏長青。就說奉我所差,向他索還當年寄存的一副『天孫錦』,索得之後,即行賜你。此錦不但寶刀寶劍所不能傷,並還可禦那不到登峰造極的內家陰掌。我初次行道江湖之時,即仗此物,度過不少危難。索錦之時,有兩句隱語:『醫術為仁術,天心是我心。』必須謹記!否則龍門醫隱絕不肯還。此後亦不必回轉衡山,你師父已許你在江湖上隨意積修外功,你順便收拾些四惡、雙兇的爪牙黨羽。但有一件,若遇見一個膚色漆黑、五十來歲、又瘦又長的老婦,卻千萬不可沾惹,見即遠避,其他均可便宜行事。」
門外飛英接口道:「師父,你看你多偏心,琪姐與葛師兄擔此重任,偏就不派我去。英兒身負如山之恨,師父您究竟哪一天,才許我出山行道、仗劍誅仇呢?」人隨聲進,手中托著一個白玉盤,盤中盛著一段雪藕和三顆蓮實,放在几上。
冷雲仙子笑道:「英兒不要這等性急,你那仇人何等厲害,功力不夠,貿然從事,豈非徒逞匹夫之勇?只要你刻苦用功,在這半年之內,把『無相神功』練成,年底你醉師叔來討松苓釀酒之時,我請他帶你出山歷練便了。」
飛英聞言雀躍,笑向葛龍驤道:「葛師兄,這雪藕金蓮,七年才結實一次,吃了益處甚多。你來得太巧,師父又真喜歡你,不然這好東西,可不輕易吃得到呢。」
葛龍驤見那蓮藕,毫不起眼,正要伸手,聽飛英說得如此珍貴,反倒不好意思取食。
冷雲仙子笑道:「賢侄休聽你飛英師妹饒舌,那雪藕只是好吃,蓮實卻除有寧神清心、輕身益氣之外,對祛毒特具靈效,且歷久不壞。你吃上一粒,餘下兩粒帶在身邊,以備後用。時機匆迫,吃完便隨你薛師姐去吧。」
葛龍驤聞言,也就不再客氣。那藕又嫩又脆,滿口清香,極為好吃。蓮實卻先頗苦澀,少時漸覺回甘,靈台方寸之間,果比平時清瑩朗徹,知已得益不少。吃完之後,冷雲仙子從身後經桌之上,拿過一口帶鞘長劍,遞與薛琪,二人雙雙叩別。葛龍驤不知怎的,眼中微覺濕潤,竟然有些依依不捨。冷雲仙子面上也微微動容,忽然翠袖微揚,一股極柔和的無形大力,將薛、葛二人送出室外。冷雲仙子趺坐雲床,垂簾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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