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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飛記

北大河流過這濱河的集鎮之後,兩岸就顯得更荒涼啦;旱蘆、水蘆,和綠滾滾的灌木,亂蓬蓬的夾生著,一路斜向東海邊去,放眼遠眺,難得見到較大的村落,黑松林背後的土阜邊,老鄒莊算是像樣的聚落了。
老鄒莊早先是靠飼養牲畜發達起來的,這兒的平野廣闊,青草茂密,最適宜牧養馬匹和牛羊,當地的人,只要買進一批口外的馬匹,讓牠們交配繁殖,不用幾年,單賣小駒兒,就足夠回本了,至於當地產的牛羊,多屬肥壯,老鄒莊的牲口,不用牽到市集上去,附近的牲口販子,每年都會陸續的趕來,大批的買走。
這些年,鄉下不平靖,海匪以大樓船駛來侵擾過,陸上的土匪毛賊捻成很多股,日夜窺伺著老鄒莊,在他們眼裏,這可是一塊滴油的肥肉。
做為鄒家一族族主的鄒大老爹,是個穩沉縝密的人,他領著族人築土圩、挑壕溝、設鹿砦,又添購不少的洋槍、火銃,村落當中,修築了兩座高可五丈的磚砌槍樓,這對大股匪徒捲襲,有極大的用處。
「看咱們有幾文,他們眼紅啊。」鄒大老爹說:「咱們的錢財,可都是辛苦掙得來的,從沒盤剝過咧,想來強搶硬奪,門都沒有,咱們抵死也要護著自家產業的。」
「野地上放牧的馬匹牛羊怎麼辦?」做姪兒的鄒棠說:「咱們不能把牠們趕回圩子裏頭來,關著飼養啊。」
「編莊丁,組鄉隊,帶槍扼在河口緊要的地段,一遇有警,就鳴槍通報放牧的人,把牲口趕進柵門。」鄒大老爹說:「只要咱們平素有戒備,他們就不會那麼容易得手啦。」
日子雖過得有些緊張,但鄒莊裏面,還是平平靜靜的,在感覺上,和平常沒什麼不同。老鄒莊的南梢,有一座塾館,塾師宋子平,是花很高的束脩,打北岸的宋家旗桿延聘來的。宋家旗桿的老主人,是荒天一角唯一的舉人公,他是宋子平的族祖,民國後廢了科舉,但這位宋老爹是前朝拔過貢的,在鄉下人眼裏,仍舊是通學大儒,他主持的塾館,有許多是十多里外村莊上的學生,也許鄉下孩子的腦袋瓜裏缺少紋路,宋老爹教他們的經書,沒有幾個真能理解,害得他搖頭嘆氣,大嘆英雄無用武之地。
夏季的黃昏很長,學生散塾後,宋老爹就愛踱到村裏來,到鄒歪的酒鋪裏喝上幾盅,和村裏的酒客們閒閒的聊上一陣子。
「我想來想去,翻過年,我得辭館回家去啦,」他說:「入塾的學童七八十個,沒幾個真是念書的料子,族主鄒大老爹是個好人,他主張維持這間塾館,但他那個寶貝孫子鄒龍,夥著一撥孩子耍槍弄棒,我教他的經書,他根本沒念進去。」
「鄒龍不是挺機伶的嗎?」鄒歪說:「他爺爺盼他日後能文能武呢。」
「嗯,他的資質不錯,」宋老爹說:「可惜板凳黏不住他的屁股,他應該被送進武館,不是塾館。」
酒鋪外,臨著大片相連的打麥場,一大群散了塾的墊童,正在平整的沙地上玩摔角遊戲,鄒歪一眼就看出來,帶頭的正是鄒龍,在莊裏,鄒龍長得白凈斯文,誰也想不到他會那麼野性,膽識和力氣,在差不多年歲的那一群裏,幾乎沒人比得。他摔角的門道極精,一眨眼工夫,他就連著摔倒四五個人了。
「敢情是聽說書、看野戲害的。」鄒歪說:「族主就是這麼一個寶貝孫子,平素也太寵著他點兒,八歲那年,就讓他騎馬了。」
「世道不平靖,練練武術防身,並不為過。」宋老爹說:「但經書裏那些明理治世的學問,也得要去學、去悟才成,要是像這麼荒嬉下去,日後是正是邪,是龍是蛇,那可就得難說了!」
其實,宋老爹這些話,早就對族主鄒大老爹講過,對方也並不是不擔心,只是鄒大老爹本身也只是粗通文墨的人,他主張設館延師,全著重在入塾認得些字,學會記記賬目,寫寫書信,應用上比較方便,並沒企望這窩鄉角落出身的孩子,日後如何博古通今,偏偏自己的孫子太外向,連這點最起碼的都學不周全;鄒歪沒看錯,他確實是中了聽說書、看野戲的毒了,傍晚他夥著一群村童玩耍,一會兒他扮封神演義裏的姜太公,一會兒又扮說唐裏的郭子儀,下一回他又跳進水滸,扮打虎的武松,或是施公案裏的黃天霸,這還不能讓他滿足,成天纏住他爺爺,要他花一大疊銀洋,包一組說書的人到莊子裏來,說上整整一個夏季呢。
對著這些野猴似的孩子,宋老爹明白,板起面孔用戒尺,一味嚴苛的責打是沒有用的,他不得不藉用一些歷史故事講給他們聽,再把處世做人的道理融化其中,希望能點點滴滴的滲進他們心裏去,那總比一般說書人誇張失實、胡拉瞎扯要好得多。可是他教了兩年,看不出這些孩子們有什麼長進,他卻倦累不堪了。
過沒幾天,鄒歪的酒鋪裏果然來了個說書人,聽說是打縣城裏請來的,是個五十多歲的瞎子,這回他說的書,不再是「濟公傳」、「七俠五義」那類聽熟了的故事,而是全本「平倭傳」。這可是一部冷門書,講的是東海外扶桑三島,有一些矮腿倭奴,浮海為盜,明代中葉,經常出擾我沿海地帶,最早僅為零星海盜,洗劫海上船隻後,即行揚帆遠遁,後來逐漸結為大股,飛舟渡海登陸,洗劫我沿海的村鎮,他們手段毒辣,所到之處,殺人縱火,無惡不作,一次大掠山東青州府,蹂躪了好幾個縣分,及後轉掠浙閩地區,使沿海居民火壁灰灶,遍野殘屍,幸得戚繼光將軍,練成勁兵一旅,督導居民編組團練,配合大軍,共同抗挫倭寇的故事。
一般說來,這部書太硬,也很悲慘,缺少南朝小將和番邦公主那種浪漫的戀情,也沒有合同記、牙痕記那種可生可死的離合悲歡,講起來很難討好,但這個說書的瞎子老于,硬把書裏眾多的人物都說活了,連飽學的塾師宋老爺,都不得不佩服老于的知識和口才,稱讚他是近年難得見到的說部名家。
「這部血淚大書,你們散了塾,真該去聽啊!」他對塾童們說:「古時的倭奴國,就是現今俗稱的東洋鬼子,他們搖身一變,變成世上的強國,變本加厲的常來欺侮咱們,你們日後長大了,都該學學戚繼光哩。」
而倭寇和什麼東洋鬼子,和這荒鄉一角感覺上的距離太遠了,即使是鬍子變白的老人,也沒誰見過鬼子,何況像鄒龍這樣的孩子。村莊裏的人,最關心的是附近的土匪會不會來捲襲村子,剽掠他們的財物,搶走他們辛苦牧養的牲畜,和眼前生活有關的事,才是最重要的。
「平倭傳」正說到熱鬧的地方,土匪就結集成大股,向大河南岸的老鄒莊捲襲,他們一過青龍渡口,就被鄉隊的崗哨發現了,立即鳴槍示警,族主鄒大老爹、鄉隊長鄒世清,便招呼莊裏的丁壯,趕著把在野外放牧的馬匹牛羊,驅回圩堡裏來,鄒大老爺想到塾館裏的宋老爺,特別派人去請他進圩堡,暫時避一避,來人去後回報說:
「大老爹,宋老先生脾氣倔透啦,恁咱們說破嘴唇皮,他就是不肯離開塾館呢。」
「他一個人端坐在長案前,說是在孔夫子牌位前面,那些土匪毛賊,絕不敢把他怎樣的。」另一個說:「他是個有學問的人,咱們只能苦勸,不能把他硬拖進圩堡裏來啊。」
「嗨,宋老爹也太迂直了,如今是什麼年頭啦,神廟都有敢扒的,孔夫子一樣不能拿當護身符啊!」鄒大老爹吁嘆說:「他這樣單獨留在圩外,怎能不教人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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