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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界大批判(上卷):學術悶局篇

當今意識糾結的批判

一 革命後的陰影

RobertA. Dahl有本書,名為《革命以後?》,這個問號,用在這個時代的文學發展上,可能特具意義,因為我們都活在此一問號的巨大陰影底下。
文學革命,肇啟了民國以來文學的生命。無論對這次革命的解釋如何,推動革命的烈士們,確實曾在心中構思了一幅莊嚴燦爛的圖像。這個圖像,就是歐洲。正如陳獨秀所說:「今日莊嚴燦爛之歐洲,何自而來乎?曰:革命之賜也。……自文藝復興以來,政治界有革命,宗教界亦有革命,倫理道德亦有革命,文學藝術亦莫不有革命,莫不因革命而新興而進化。」(《文學革命論.獨秀文存卷一》)文學革命與打倒孔教之倫理道德革命、民主政休之政治革命等等,共同的理想與目的,乃是要將中國建設成為一個「今日歐洲」。
而那所謂「今日之歐洲」,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社會呢?這一點每個人的認識各不相同,因此鬧得文學革命者的陣營四分五裂,糾紛迭起;至於如何才能確實達成革命目的,使中國成為「今日之歐洲」或「今日之俄羅斯」,當然問題就更多了。但不管怎樣,是革命,造成了歐洲的新興進化。因此革命前的歐洲和革命後的歐洲社會,基本上是異質的。中國要模擬歐洲的歷史發展,遂同樣採取了這種認知模型。
這就是傳統與反傳統的兩極對立架構。早期文學論爭中「文言∕白話」「傳統文學∕現代文學」「死文學∕活文學」「舊文學∕新文學」……之類普遍通行的思考架構與語彙,即滋生於此。環繞著這樣的架構,言辯萬端,且逐漸成為教條主義、成為文學活動者各自固守的意識形態碉堡,並混雜著大量未經證明的主張、過度簡化的觀點乃至錯誤的傳述、奇異的糅合。
但在一片混亂之中,此一兩極對立的架構卻穩定而清晰,且從民初一直延續到現在。
早在陳獨秀那個時候,他就準確地把文學問題安放在這個歐洲革命模型中去討論了。一九二三年,他在《科學與人生觀》序《獨秀答適之》中,即曾解釋:「常有人說:白話文的局面是胡適之、陳獨秀一班人鬧出來的。其實這是我們的不虞之譽。中國近來產業發達、人口集中,白話文完全是應這個需要而存在的。」胡適本人或許不見得同意這樣的說法,但唐德剛、鄭學稼現在仍然覺得陳氏說得不錯。而這段話的意思,是說:由於近代資本主義的發展(或其他某些名目的社會變遷),使得中國逐漸變成了一個接近歐美先進國家的社會,故文學革命、科學及政治改造不但必需,亦為趨勢所不可免。當時普遍以歐洲的「文藝復興」來比擬新文學及新文化運動,恰好可以顯示這一態度。
為什麼歐洲的發展,具有這樣的魅力,誘引他們以之為參考、效法及思索的對象呢?
基本上是兩個相關聯的主題:一、從十六世紀以後,到底是什麼樣的力量,驅使歐洲從一傳統的封建制度,激烈地轉變成一嶄新的社會形態?二、相對於歐西諸國,亞洲地區的國家顯然尚未達成這樣的開發,而已開發、已發展與未發展之間,究竟又是什麼因素形成了這樣的差距?是缺乏什麼,才使得未開發國家不能迅速邁向工業化、科學化等等,以致不能成為如歐西諸國之強?
這兩個主題,不但吸引了那個時候的中國才彥,事實上也是世界上人所共同關切的問號,古典與現代社會學之理論核心亦在此。因此,數十年來,我們在各方面都在問:中國為什麼沒有發展出近代意義的科學?中國為什麼沒有發展出民主?中國為什麼沒有形成資本主義及產業革命?中國為什麼沒有現代意義的文學批評……?
於是,李約瑟生的精力花掉了,勞思光、牟宗三以及各路思想者,科學或非科學乃至科學主義者的爭辯展開了,文學研究和文學活動更是纏繞於這些地方,形成繁複的面貌。我們試比較下述論式,便可發現這其中共同的認知模型了:

在中國哲學史中,自董仲舒至康有為,皆申古哲學,而近古哲學則尚甫在萌芽也。……直至最近,中國無論在何方面,皆尚在中古時代。中國在許多方面不如西洋,蓋中國歷史缺一近古時代。哲學方面,特其一端而已。近所謂東西文化之不同,在許多方面,實即中古文化與近古文化之差異。(馮友蘭《中國哲學史》第二編第一章)
《文心雕龍》《詩品》等書之承嗣無人,竟有如中國在兩漢時代就抽了點芽而無以為繼的科學一樣,使人既驚訝復惋惜。宋朝以後,出現了大批的詩話、詩說,可是一加翻尋之下,往往失望多於收穫。如果以文學批評的起碼標準衡量,它們十九是不合格的。(張健《中國文學散論.中國文學批評為何不發達?》)

這樣的論式,還可以照樣推衍下去:中國醫學為何不發達?為何仍停留在中古時期?中國社會為何不發達?為何仍停滯於封建時代?中國政治為何不發達?為何還無法形成美式的兩黨政治?等等。
換言之,自文學革命以來,文學的「問題」,便不是孤立的,不是專屬於文學自身,或由文學內部發展之律則逐步開顯出來的。它是近代中國在西力衝擊時,集體反應之一環;因此,它也常被運用為政治社會文化運動中的一部分。而在思考這些文化政治社會及文學問題時,大家又都是以西歐之轉變為構思的集中點。

二 現代化的歷程

十九世紀產業革命,造成了農業革命、新工業階級和新的勞工運動、機械運輸革命、新國民經濟政策及國家工商管理革命、民族擴張與新殖民時代之世界競爭等巨大變動。而除了經濟轉型這一顯著轉變之外,社會與文化也在變。這種變,所形成的社會,有許多描述語辭予以界定,而一般普遍使用的,則是「現代」一辭。
對於所謂的現代社會,研究者或採列舉法,將現代社會中一般主要的結構及文化特色,視為「現代的」。例如說現代即是指工業化、都市化、普遍參與、高度的功能分化、高度的普遍的成就取向等等。或採用理範研究法(Ideal-Type Approach),以現代社會之典型結構、屬性和取向,作一社會形態分析。然而,特徵之列舉,究竟有哪些特徵屬於偶然因素而非本質特性,雖然不易辨明,但特徵項之提出,卻必須是建立在「現代社會」和「傳統社會」的對比觀察上的。理範之建立,更是意含了有一個與現代社會對立的傳統社會存在。由此,遂無可避免地會形成一兩極性的理論樣式。
這種兩極理論,基本上是思考歐洲從封建農業轉變到資本工業秩序這一問題,依「前與後」的模型,賦予前後兩期社會不同的價值尺度和詮釋說明。例如Toennies的「社區」與「社會」、Durkheim的「機械」與「有機」、Cooley的「初級」與「次級」Maine的「地位」與「契約」、Redfield的「鄉土」與「城市」、Bccker的「神聖的」與「世俗的」等。「新與舊」「傳統與現代」「農業社會與工業社會」云云,亦即此中之一。
這類經過化約的雙元觀念(Dualistic Concepe),當然有問題。因此後期的發展,便是在兩極之間,以「模式變項」或「轉型期」予以解釋,使傳統與現代不是二元靜態對立的,而是動態的連續體。但這並不能說是已揚棄了兩極理論的思考,只是在怎樣從這一極走到那一極的看法上有些新的補充而已。兩極仍然是兩極。
依據這樣兩極分立的構想,一個社會預設了它必然的發展方式是:從舊到新,從農業到工業,從低度開發到高度開發,從傳統到現代。社會的「發展」,被看成是個成長中的有機體,而發展的秩序與方向,更是有不可逆的、不可避免的階段。這些階段最終所形成的現代社會,也不是別的,就是歐西「先進」國家這樣的社會。
如果上溯此類理論之思想淵源,則我們亦將如庫恩一樣,發現這現代化的觀念,亦有其中古思想的根源。事情是這樣的:西方中古史學,在基督教史學家的努力下,搞出了幾個重要觀念,其中最主要的說法,是認為全世界的文明歷程,都共同體現並在完成上帝的旨意,而上帝的旨意和人類文化之演進有若干階段。這個觀念突破了早期以種族史、國別史為主的歷史認知,出現「普遍歷史」的看法,且根據教會文化的推展,將歷史分為上古、中古、近世。此一時間架構,代表人類文化是一依時間直線進展的、蘊含必然的階段性。這一史觀,對文藝復興乃至工業革命後的學術研究,影響仍極深遠,社會學上著名的孔德文化三階段說,或黑格爾、馬克思的社會發展分析,大體都具有這樣的史觀為基底。我們現在所熟用的「上古、中古、近世」等語辭和歷史區分,亦復如此。前引馮友蘭語,論的本是哲學之現代化問題,但也用了中古、近古等名詞,即是一鮮明的例子。
把這樣的文化階段論、世界共同發展史,移用在有關中國問題上,比在歐洲內部討論要複雜得多,因為這還牽涉到中西文化的問題。一般的看法是:中國文化與歐西文化,剛好就是傳統社會和現代社會的對比。中國之不能產生類似現代歐洲的文明,可能有種種原因,而我們惟有去除這些原因,擺脫崇古心態、民族優越意識,認清社會發展的階段性,批判舊勢力,才能掙掉積弱,真正邁入已開發、已發展國家之林,與現代國家同列。此一努力,即為現代化運動。現代化事實上即是西化,但因為放在世界共同發展之普遍歷史觀中,故現代社會雖為西歐所先進而發展者,然亦非西歐所獨享。於是現代化又不等於西化矣。
竭力為現代化奮鬥、批判舊文化的韋政通,曾提出一個「革新研究中國文化的方法」:「邏輯技術的訓練,可以使我們的頭腦現代化;基本社會科學的學習,可以使我們的知識現代化。頭腦的現代化,加上知識的現代化,等於思想的現代化。」(《中國哲學思想批判.附錄一》)思想的現代化,只是與政治、經濟等各方面之現代化一樣,同屬於現代化大業中的一部分。但卻不難據此觀察這些年來我們推動現代化的歷程。
二十世紀五○年代臺灣的現代化,是承清末洋務之緒,從器用層次、制度層次提到思想上來談思想的現代化。這當然仍有很濃厚的五四精神在。因此在這個階段,主要便是邏輯與科學的強調,最重要的代表人是殷海光。殷氏在《中國文化的展望》中特別指出,「科學與技術是走向現代化的康莊大道」(頁四八九),並全力介紹邏輯實證論給中國思想界。到六○年代,則社會科學的發展理論逐漸取了思想的反省與批判,引導臺灣走向社會政治及經濟的現代化。如一九六五年金耀基出版從傳統到現代》;到一九七八年,金氏仍認為中國社會文化問題,在根本上是一社會變遷的問題,而二十年來臺灣的現代化,則以經濟現代化最為突出與成功。這一觀點,和一九七五年勁草文化公司所編選的《中國現代化的動向》一書,適相吻合,顯示了我們在這二十年間主要的方向。
當然,對於此一現代化活動,反對者亦非毫無動作。早期如提倡孔教、讀經、抨擊新文化運動、反對白話文、中國文化本位宣言等,固然不用再談。二十世紀五○年代新儒家的崛起,六○年代的文化復興運動,都與現代化陣營發生過激辯。但新儒家的基本問題,也是中國為什麼沒有發展出民主政體與近現代意義的科學;而反現代化者亦採用了「傳統∕現代」「中國∕西方」的架構,以與現代化論者對立。故無論怎麼看,傳統與現代,都是一切意識爭辯及發展之糾結所在。

三 飄泊的心靈與革命的神話

這樣的發展理論及認知模型,在文學方面,又形成了什麼樣的風貌?
現代主義的出現,我想是第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新詩,被特稱為「現代詩」,宣揚橫的移植。意識中當不能避免有此傾向。《現代文學》系統的小說家,也滿是「從西方資本主義社會中產生出來的藝術觀」。這些文學作品,主要是在描述「現代人」的特徵,探討科技發展和科層組織對人類意識的衝擊,而其基調,雖一方面視二十世紀文學作品為一「世界性文學」,但一方面卻又正如Peter Berger所寫的那本討論現代化過程中意識變遷的書之書名《飄泊的心靈》。既與傳統斷絕,又對現代化之工業結構、生活意義產生懷疑與不確定之感,變成個人的失落,心靈的飄泊。這也是那時流行「我們是無根的一代」這句話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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