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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大唐二十皇朝(一)英雄歲月

第一回    煬帝東巡

繡戶微啟,湘簾半捲;那戴黑頭巾的男僕,在門外來來往往,手中托著盤兒,把一碗一碗熱氣薰騰的山珍海味,儘向門邊送去。簾內伸出纖細潔白的手兒來,把餚饌接進去。屋子裏一陣嬌嫩的歡笑聲,夾著一個男子的哈哈大笑聲,飛出屋子外來。
原來今是中秋佳節,范陽太守朱承禮,在內室中會集他的妻妾兒女,舉行家宴。這朱太守約有五十來年紀,長著白淨臉兒,三綹長鬚。
他夫人榮氏,只生有一個女兒;長得嬌嫩不過,取名便是嬌娜兩字。今年十八歲,正是女孩兒發長的時候;加上她花一般的容貌,玉一樣的肌膚,腰肢嬝娜,身材苗條,真是行一步也可人意兒,看一眼也使人魂銷。這是朱太守夫婦二人的一顆掌上明珠,嬌生慣養,輕憐熱愛;這位小姐也讀得滿腹詩書,行坐端莊,全不見半點輕狂。
朱太守有一位如夫人,小名飛紅;年紀二十四歲,性格兒完全和嬌娜相反,談吐鋒利,行為敏捷;一張嘴說得鶯聲嚦嚦,滿屋子只聽得她的說笑聲音。她說的話,又有趣味,又叫人歡喜。
朱太守共有六位如夫人:什麼醉綠,眠雲,漱霞,楚岫,巫雲,卻沒有一個能趕上她的。外加飛紅在六年前,又生下一位公子哥兒,取名安邦;這一下,莫說朱太守把個飛紅寵上天去,便是夫人榮氏想起朱門有後,也便把個飛紅另眼相看。
這飛紅原也有可寵的地方,面龐兒俊俏,眉眼美秀,固然可以顛倒夫主;便是她知書識字、能算會寫,偌大一座府第,上上下下,裏裏外外,全是這位如夫人看管照料。那全家三四十個丫鬟小廝,外至門公奴僕,不敢徹一句誑,漏一點水兒,這是何等的才幹!那由得朱太守不寵愛她?
如今在內室家宴,朱太守正中坐著,左肩下是安邦公子,右肩下是嬌娜小姐,榮氏坐在上首,飛紅坐在下橫頭,那醉綠、眠雲、漱霞、楚岫、巫雲五位姬人,一字兒陪坐在下面,傳杯遞盞,說說笑笑。吃過幾巡酒,上過幾道菜,那楚岫便抱著琵琶來;眠雲吹笙,漱霞吹簫,巫雲拍板。醉綠便頓開了珠喉唱道:

清明寒食踏青遊,生小嬌憐未解愁;買得揚州花線髻,時新樣子門梳頭。曲檻低垂湘竹簾,分明窺月見纖纖;叢頭鞋子紅三寸,金線編成小鳳尖。叢桂中秋始作花,一宵香露浸冰紗;不嫌風露中庭冷,坐向三更看月華。小庭雨過碧萋萋,採擷群芳各自攜;鬥草歸來香徑裏,裙花處涴芹泥。

她唱一段,朱太守讚一聲:「好鮮豔的句子!」
醉綠把四闋唱完,朱太守便問:「是誰做的新詩?譜在這『金貂換酒』的曲子裏,分外覺得婉轉動人。」
醉綠見問,不敢隱瞞,便站起來說道:「這是嬌娜的新詩,譜在曲子裏,婢子們在三日前才唱得上嘴呢。」
太守聽說是自己女兒做的詩,喜得他笑逐顏開;忙伸過臂兒去,握住嬌娜的手,笑說道:「好孩子!難為妳做出這好句子來。」說著,回過頭去對飛紅說道:「妳去把那翡翠硯兒拿來。」
那飛紅聽說,便帶了一個丫鬟,轉身進房去;過了一會,見果然捧出一個黃緞子包裹的匣子來,交在太守手裏。太守隨手遞給嬌娜,嬌娜接過去,打看包裹來看時,見裏面一個玉匣,匣子裏面,端端正正的嵌著一方翡翠硯兒,光潤翠綠。
嬌娜拿纖指去撫摸著說道:「這可愛的硯兒,爹爹賞了孩兒吧!」
朱太守含笑點頭說道:「好孩子!妳拿去好好的用著,多做幾首好詩吧。這是我在五年前,從海南得來的;雖算不得稀世珍寶,也可算得貴重的品物了。藏在箱子裏,幾年來不捨得拿出來,如今便賞了妳吧。」
嬌娜聽了,喜得忙嬝嬝婷婷的站起身來,向她父親道了萬福。
飛紅在一旁接著說道:「小姐得了這硯兒,從今以後做起詩來,不但是句子精,意思新;將來嫁了姑爺,眼見妳兩口兒酬和到天明呢!」
嬌娜聽了,羞紅滿面,低低啐了一聲;朱太守忍不住哈哈的笑了起來。
在這笑聲裏,便走上一個大丫頭來,說道:「汴梁申家的公子來了!」
榮氏聽了,由不得歡喜起來,一疊連聲的說:「快請進來吃酒!想他千里迢迢的跑來,肚子也餓了。」那大丫頭聽了,急轉身傳話出去;這裏五位姬人和嬌娜小姐聽說有陌生人來了,忙迴避進去。
過了一會,軟簾一動,只見玉立亭亭的一位哥兒,踅進屋子來;搶步上前,向朱太守夫婦兩人請下安去。
榮氏伸手拉在懷裏,一邊捏著手,一邊喚著:「好孩子!」又問他:「路上辛苦嗎?家裏父母都健康嗎?」那哥兒一一都回了話。
飛紅送上椅子來,他便在榮氏肩下坐著;丫鬟送上杯筷來,榮氏不住的勸酒勸菜。
吃過幾杯,朱太守說:「甥兒在此,都是一家人,快喚他姊弟二人出來,陪表兄吃酒。」飛紅聽了,急進裏屋去,把安邦拉了出來。
他表兄弟二人拜見了,榮氏指著飛紅,對她外甥說道:「這是你舅父的愛寵,也便是我家的潑辣貨!好孩兒,你也見識見識。」
這哥兒聽說,知道是庶舅母,便也上去行了半禮;慌得飛紅拉住袖子,連說:「哥兒折殺我了!快莫這樣。」又笑著說:「六年不見,哥兒出落得這樣風光了!可記得六年前在我家作客的時候,常常愛溜進屋子來瞧人梳頭,又在鏡子裏看人搽胭脂?我那時初來,見了哥兒還十分怕羞呢;現在我孩兒也養得這般大了,哥兒若再來瞧我梳頭兒,我便把哥兒如抱自己孩兒一樣,抱在懷裏呢!」
榮氏聽了笑道:「了不得!潑辣貨又顯原形了!」一句話,引得滿屋子人哈哈大笑。
笑聲未止,只見兩個丫鬟捧著一位嬌娜小姐出來;上下穿著錦繡衫裙,打扮得珠圍翠繞,粉光紅豔,把人耀得眼花。
榮氏說:「快過來拜見了申家哥哥!」
那申厚卿聽說,早不覺站起身來搶步上前,在嬌娜小姐的裙邊,深深作下揖去;他兩人對拜著。這一對玉人兒,面貌都長得俊俏動人;厚卿抬起頭來,禁不住在嬌娜臉上,深深的溜了一眼,嬌娜小姐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忙去母親肩頭坐下。
厚卿也歸了座,說道:「我們五六年不見,妹妹越發長得如天仙一般了!怪不得我家三妹子天天在家裏,少也要唸三五回嬌娜妹妹呢!」
飛紅接著說道:「哥兒既說我家小姐是天仙,方才你為什麼不多拜她幾拜呢!」一句話說得朱太守和榮氏也忍不住笑了。嬌娜羞得坐不住身子,悄悄的扶了丫鬟,退進內房去了。
這裏朱太守問些路上的情形,厚卿說:「此番出門,一來是奉父母親的命,特意到舅父舅母前來請安的;二來,待到明年春天,就近去趕一趟考。但是甥兒一路下來,看了種種情形,把我肚子裏的功名之念,也揮去了大半!」
朱太守聽了詫異起來,忙問:「外甥,你為什麼要灰心?」
厚卿回答說︰「舅父諒來也是知道的,如今聖天子,一味耽玩聲色,任憑那班奸臣播亂朝政,把國事弄得糟而又糟。這還不算,從來說的,『民為國本,本固邦寧』;如今,據甥兒沿途目擊的情形,那百姓們吃的苦,勝過落在十八層地獄裏。這樣的糟蹋人民,不是甥兒說一句放肆的話,恐怕這隋朝的天下,也是不久長呢!」
朱太守聽了,不禁嘆了一口氣說道:「這情形,老夫做到命官,豈有不明白之理?無奈上有楊素、虞世基一班奸臣,橫行當道,愚弄天子;老夫區區一個太守,也是無能為力。但話雖如此, 朝廷昏亂,外甥功名也是要緊;將來得了一官半職,正可以替朝廷整頓國政。」
厚卿聽了,只是搖頭。
榮氏伸手撫著厚卿的肩頭,說道:「好孩兒!你路上到底見了些什麼,叫你灰心到這步田地?」
厚卿說道:「舅母卻不知道,甥兒住在汴梁,耳目甚近;所有皇上的一舉一動,甥兒都知道。當今煬帝自從第一次遊幸江都以後,回宮去,日夜不忘記揚州的風景,再加一班后妃奸臣的慫恿,便要第二次遊幸江南。又因皇帝受不得路上的寂寞,要盡將宮中妃嬪帶去,預備盡情遊玩;又因嫌京城到揚州一路旱路,來往辛苦,便打算從水路走去。
從京城到揚州,並沒有河道可通;若要走水路,除非漂海過去。皇帝帶了后妃漂海,究竟是一件危險事情;便有那湊趣的國舅蕭懷靜,出了一個主意:說大梁西北方原有一條舊河道,秦朝時候,大將王離曾在這地方掘引孟津的水,直灌大梁,年深日久,如今壅塞不通,現在只須多招人伕,從大梁起首,由河陰、陳留、雍兵、寧陵、睢陽一帶地方從新開掘,引通孟津的水,東接淮河,不過千里路程,便可以直達揚州。
煬帝心中正因司天監臺官耿純臣,稱睢陽地方有王氣隱隱吐出,上沖房屋,須天子親臨壓制;如今聽說可掘通睢陽地方,可以掘斷王氣,將來臨幸到睢陽,又不愁不把王氣壓住;便立刻下詔,傳征北大總督管麻叔謀做開河都護,又傳蕩寇將軍李淵做開河副使。這位李將軍,正是正直君子,他知道開河的事是要坑害生靈的,便推病辭職;皇上又補傳了左屯衛將軍令狐達,充了副使,在汴梁地方立了開河公署。
又在各處頒發文書,號召人伕,不到半年工夫,已招得丁伕三百六十萬人;另選少年有力的人,充節級隊長,監督工程。可憐連那老人小孩和好人家婦女,都被官家拉去,專做燒飯、挑水、縫衣、洗濯等事務;一共擄去五百四十三萬人,一齊動工。
那班丁伕既被官家提去,有那節級隊長手裏提著刀棍督看著,日夜不休的做著苦工;只得拚著性命一鍬一鍬掘去,一天到晚,不敢偷懶,個個弄得腰酸背折,力竭筋疲。若稍稍遲延,不是綑了重打,便是綁去斬首。看他們在那裏做工,人人臉上露著驚慌的顏色。
每日天未大亮,便要動工,直掘到天色烏漆般黑,才許住手;夜間又沒有房屋居住,河邊草地,隨處安身。晴天日暖,還勉強可耐;若遇到雨雪天氣,那班工人便直立在大雨地下,不住的向爛泥地上爬挖,弄得渾身沾滿了泥土,好似泥鰍一般。不多幾天,那班工人究竟都是血肉之軀,如何能敵得風寒雨雪?早不覺一個一個的病倒了。
無奈那管工的官員,兇狠萬分,任你病倒像鬼一般,也不能逃避工作;而且,越是害病的工人,越是無力工作,那班隊長見了無力工作的,越是打得兇惡。皮鞭下去,一條一條的血痕,打得那班工人像鬼一般的嘶叫著。
那河道裏,每天倒下去死的人,橫七豎八,滿眼都是;這情形看在過路人的眼裏,任你是鐵石人也要下淚的。可恨那班督工的官員,只顧官家工程,不顧百姓性命;那班丁夫死了一批,又補拉上一批,後來死的愈多,拉的人也愈多了。
一處地方,能有幾多精壯的男子?看看那男子拉完了,只得將那老幼婦女一齊拉來搬泥運土;便是住在鄉僻小地裏的小家婦女,也沒有一個人能免得。那班老弱婦女越發熬不起苦,不多幾日,便死了無數;那屍身填街塞巷,到處哭聲不絕。
甥兒一路下來,只在死人堆裏走出。有那心腸軟些的縣官,便另僱人伕,借用開河道裝泥土的車子,先將屍骸搬運到荒野地方去埋葬;一天裏邊,還是埋的少,死的多。一路來,北起河陰,南至雍丘;那抬死人的和抬泥土的,相伴而行。
舅母請想想,這種悽慘的情形,雖然是那做官員的兇狠暴厲;但若遇到聖明當道,不貪遊樂,雖有奸臣,也無可憑藉了。如今昏君在上,奸臣在下,甥兒是生性憨直的,便是考取了功名,得到一官半職,在奸臣手下討生活,也絕弄不出什麼好處來;倒不如埋頭讀書,不求功名,養得才華,待他日去輔佐聖明。不啊,仗著書生的本色,去上他一本萬言書,盡言竭諫,也不失為一個忠義的秀才。」
朱太守聽了,拍著他外甥的肩頭,說道:「好一個有志氣的孩子!只怕舉世渾濁,一人獨清,你上了萬言書,非但得不到好處,反惹下大禍來,倒不是玩的。我勸你還是莫問是非,多喝幾杯酒吧!」說著,招呼丫鬟替申厚卿斟上酒,舅甥兩人傳杯遞盞,歡笑痛飲起來。
朱太守這時有了七分醉意,便吩咐把五位姬人喚出來,說:「今日甥兒在此,不可不求一樂。甥舅如父子一般,原不用什麼避忌,你們快揀那好的曲兒彈唱起來。」
一句話未了,那巫雲、楚岫、醉綠、漱霞一班姬人,一齊調弄樂器;眠雲趁著珠喉,唱一曲「醉花枝」,巫雲也唱了一折「凌波曲」。
這「凌波曲」是說甑后的故事,朱太守作了,親自教給眠雲的。曲詞道:「燃荳箕,釜中泣;乘飛鳧,波中立,有心得,無心失。殺賊今年為此奴,沈水神交夢有無?父兄子弟爭一偶,獨不念彼亦袁家之新婦!」一句一折,折到高處,餘音娓娓,繞樑不斷。
朱太守聽唱自己做的詞兒,襯著嬌喉,愈覺得意;早不覺連喝三大觥,酩酊大醉。飛紅上來,扶著太守進臥房睡去。
這裏榮氏見丈夫出了席,便招呼五位姬人一齊坐下吃酒。這一群姬人,個個都是綺年玉貌,愛說笑遊玩的;見了申厚卿是一位公子哥兒,品貌又美,性情又和順,誰不要和他去兜搭?大家搶著你一杯,我一杯勸他的酒。
申厚卿原是大酒量,越是多吃了酒,越是愛多說話兒。那班姬人問他︰「哥兒在京城地方,可有宮裏的新鮮故事,講幾樁給我們聽?」
申厚卿聽了,忙丟下酒杯,連說:「有,有!如今的煬帝,原是一個好色之徒,他在宮中幹的風流事情可多呢!文帝原有兩個兒子,都是獨孤太后所生;大兒子楊勇,早年立為太子,第二個兒子,就是當今皇帝。當時取名楊廣,先封晉王,出居晉陽。
無奈煬帝久有謀奪皇位的心思,他雖封藩在外,卻時時行些賄賂,盡些小心在文帝的近臣身上;那班近臣都替煬帝說好話,煬帝也時時進宮去,在父王跟前盡些孝道。獨孤皇太后原是寵愛小兒子的,又時時在文帝跟前替煬帝說話,煬帝又結識上了越國公楊素,裏外合力,生生的把一位無罪的東宮廢了,改立如今的皇上做太子。那煬帝改往東宮,天天在先帝宮中廝混。
當時有一位陳氏宣華夫人,原是先帝所寵愛的,夜夜召幸;先帝已是年老了,又在色慾上面不免有些過度,不多幾天,弄出一身病來。宣華夫人和先帝正在情濃,見先帝有病,便日夜不離,侍奉湯藥;那煬帝也要博一個純孝的名兒,時刻在父皇龍床前周旋。
這時煬帝和宣華夫人天天見面,他見宣華夫人的打扮,黛綠雙蛾,鴉黃半額;蝶練裙不長不短,鳳綃衣宜寬且窄。腰肢似柳,金步搖曳翠鳴珠;鬢髮如雲,玉搔頭掠青拖碧。雪乍迴色,依依不語;青山脈脈,幽妍清倩,依稀是越國的西施。婉轉輕盈,絕勝那趙家合德。豔治銷魂,容光奪魄;真個是回頭一看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榮氏聽了,笑說道:「痴孩子!美便美罷了,唸這一大段酸詞兒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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