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序】
開拓萬古之心胸──史賓格勒與「西方的沒落」陳曉林
一、危機的時代
曠觀人類的文化,二十世紀實在是一個危機重重的時代。曾經輝煌一時的古老文明,如埃及、印度、巴比倫、希臘,固然早已神魂俱逝,面目全非,只剩下一些斷垣殘壁和往事陳述,徒供世人登臨憑弔,臨風殞涕而已;五千年來承傳不絕的中華文化,自十九世紀起,也在雨暴風狂的西方勢力猛撲之下,搖搖欲墜,迄今仍在生死線上,艱難掙扎,而中華兒女,飄零異域,文化血脈,若斷若續的慘況,也早已是不爭的事實。可是,赫赫不可一世的西方文化,在十九世紀,固然聲教四訖,昂揚直上,進入了二十世紀,卻也呈露了不少致命的危機。如今,儘管太空人已經登陸了月球,儘管試管中可能創造出生命,儘管電腦的發展,已足夠當得上「第二次工業革命」之稱,然而,這絲毫掩蓋不了西方文化本身所面臨的陰影與危機。
從現實的層面來看,則西方科技的擴展,漫無節制,已經破壞了生態的平衡、污染了人類的環境、拉遠了貧富的差距,社會問題,紛至沓來,政治鬥爭,無時或息,經濟風濤,日趨嚴重,而在兩大強權的爭霸之戰中,核子武器很可能在一夕之間,把整個星球夷為平地,更是人所共知的事實。
從心靈的層面來看,則典型的西方人,如今在現實生活的浸淫與商業心態的驅策下,心靈方面的空虛、分裂與迷惘,已經到了彰明較著、形之於外的地步。西方人目前對金錢、暴力、與性的空前膜拜,無非是心靈墮落反應於現實世界的一種拓影;而不久前美國青年紛紛唾棄社會、離群索居,以「嬉皮」、「耶皮」的面目出現,一方面固是對社會制度與現前文化的極端不滿,另一方面也可以說是由於心靈空虛、理想無依,想要探索一種新的精神上的價值準據,以為安身立命的基礎。
其實,從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後,文藝界的表現中,已可十足看出西方人心靈的漂泊與虛無之感,因為,比較起一般人來,文學家與藝術家,無論在感受上與表達上,都是遠為敏銳的一群。到了第二次大戰以後,這種漂泊與虛無的徵象,更是呼之欲出。繪畫上的「立體主義」與「野獸主義」,把空間拉平到平面之上,再把平面寸寸割裂,似乎正透示了靈魂的撕裂與不安;音樂上從爵士搖滾到「普普音樂」(POP music),表面上喧囂擾攘,震耳欲聾,其實卻已乖離傳統音樂的精神,在強顏歡笑之中,透示了現代人的不滿與煩悶,其情淒而悲,其音哀以思;至於文學,從「達達主義」、「超現實主義」以降,無一不是抒寫了西方人心靈的苦悶與無奈,卡夫卡(Kafka)的「蛻變」、「審判」、喬艾斯(J. Joyce)的「尤里西斯(Ulysses)、福克納(Faulkner)的「聲音與憤怒」(The Sound and The Fury)、卡繆(Camus)的「異鄉人(The Stranger)等,都是活生生的例子,艾略特(T.S. Eliot)的一首名詩:「空洞的人」(The Hollow Man),把西方人靈魂的僵化與心靈的空虛,表述得淋漓盡致──
「我們是空洞的人,我們是填塞的人,大家倚靠在一起,腦袋裏盡是草包填塞不已。
只有輪廓而無形體,只有影子而無色彩,癱瘓了的力量,毫無動作的手勢……
失落了淬厲的靈魂,只是一些空洞的人,填塞的人……」
從學術的層面來看,則問題更為嚴重,且不提因資本主義經濟學與共產主義經濟學的頡頏,所造成的意識型態之分裂,即純就西方學術的主幹──科學而言,在二十世的初期,也從理論的基礎上,發生了根本的動搖。物理學與數學,一直是自然科學的主導學科,到十九世紀為止,幾乎整個的西方科學、哲學、與形上學,都已植基於此,而牛頓物理學的體系,到十九世紀也似乎已經窮究天人、完美無缺,數學上的前衛發展,更是一日千里,駭人聽聞。可是不旋踵間,先是集合論裏發現了所謂「詭論」(Paradox),也就是說:在理論數學上,從顯然簡單清晰的預設出發,用絕對正確的推論方法,卻會得到矛盾的結果,這就從根搖撼了數學的基磐,雖然,經過不少數理名家在數理邏輯方面的努力,已暫時補塞了這一漏洞,並且還引發了本世紀著名的鉅構:羅素與懷德海合著的「數學原理」(Principia Mathematica),以及維也納學圈後來風行一時的「邏輯實徵論」(Logical Positivism)的學說,但並不能證明,從此數學的基礎不會再出紕漏。相反的,在一九二九年,數學家史谷倫(Skolem)發表了一項定理,說明:就連數學上的基本數系,都無法絕對加以「公理化」(Aximotized),過了兩年,另一數學家戈德爾(Godel)更證明:人類所建立的每一數學體系,都註定是不完整的,數學裏面有本身無法解決的難題,因此絕對不可能建構出任何絕對完美的體系。這樣一來,任何想以數學作為一切自然科學的基幹的企圖,都已成為十足的夢幻與泡影。
物理學的問題,尤比數學嚴重。本來,牛頓物理學的系統,已公認為絕對真實的自然圖像,根據這一圖像,而形成了「機械論」(Mechanism)的理論基礎,認為:宇宙間的每一事物,都可化約為物質原子的位置和衝力,因此,如果得知一瞬間全部物質質點的位置、和作用於其上的力(或是速度),則此後世界的全部發展,都可以用機械的法則,精確無誤地推算出來。從理論上來檢討,這種「決定論」是正確不訛的。然而,一九二九年,海森堡(Heisenberg)發表了著名的「測不準原理」(Principle of Uncertainty),證明:我們不可能同時決定任一電子的位置與速度,這便頓使物理學家們的美夢,倏然破滅。尤有甚者,波爾(Bohr)的「互補定理」(Principle of Complementarity),說明:電子依它前後的時序關係,既可視為一種「波動」,亦可視為一種「質點」,換句話說:連最基本粒子的真正性質,都根本不可能予以界定,因此,整個的物理科學,其精密的程度與理論的脈絡,都受了極大的限制,面臨了無法踰越的「極限」(limit)。
自從「啟蒙運動」之後,西方一直沉浸在極端的樂觀主義之中,雖然其間有法國大革命之後的動盪與混亂,但大體而言,西方的各方面都在蒸蒸日上,達爾文的「進化論」,更使西方人相信人類文化,永遠在作直線的進步與上升,未來的遠景,光明而幸福。但是,馬克斯主義的出現,已明顯標示了西方文化的本身,已經發生了嚴厲的危機,而一九一四年八月,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更把西方人從無限樂觀的情緒上拉回來,一下子面對了鐵冷的事實與沒落的徵兆。
第一次世界大戰,如今的歷史家們都已承認,並不是由於任何偶發的因素、個人的情緒、民族的仇恨、或其他的什麼理由所導致的,而實在是由於歐洲各國對外擴張、廣拓市場、海外殖民、爭掠原料,以致經濟利益彼此衝突之下,自然形成的一場劫禍。換句話說:這就是西方文化發展至對外擴張漫無止境時,必然產生的結果,也就是整個歐洲走向日暮途窮的一個明顯的里程。
奧斯華‧史賓格勒(Oswald Spengler)的「西方的沒落」,就正是針對世界大戰的來臨,作反省的思考與苦痛的體認,成稿於一九一四年,而初版於一九一八年的一本名作。
二、憂患的智慧
非大智大慧的人,不能透視時代的真貌,尤其不能在安逸的氛圍下,預見憂患之將至,史賓格勒身處的時代,在世界大戰之前,本是一個笙歌處處的時候,歐洲文化的魅力,其時已登峰造極,維多利亞的雍容華貴,哈布斯堡的輕歌曼舞,正代表了物質文明高度發揮的實況,歐洲其時一片繁榮,中產階級樂不可支,工業經濟扶搖直上,貿易利益滾滾而來。可是,在這樣一種時代氛圍之中,他竟能獨具慧眼,抗懷千古,於戰前就著手寫他的「西方的沒落」。
史賓格勒生於一八八○年五月二十九日,死於一九三六年五月八日。在柏林大學接受數學、哲學、歷史和人文的教育,以一篇研究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斯(Heraclitus)的論文,獲得柏林大學的博士學位,然後在滿歷茲的一家中學裏,擔任數學教員,生活極度貧困,住在一間沒有電燈設備的小屋中,獨自做他的研究與沉思的工作,甚至沒有能力購買他所需要的參考書籍。第一次大戰的初期,他在燭光之下完成了「西方的沒落」上卷,卻乏人問津,無法找到出版商替他出版,直到一九一八年,此書才在維也納首次問世,一時震撼了整個歐洲的文化界,毀譽交加,使他一夜成名,一九二一年,他又收回該書重新校訂,一九二二年再度出版時,下卷亦已完成。這書影響之鉅、享名之隆、評議之多,在西方的哲學文化界,是史無前例的,曾被譯為英文、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蘇俄文、日本文等多種文字。
史賓格勒和尼采、叔本華一樣,是個終身的獨身主義者。他雖不是普魯士人,卻是布倫茲維的士族,在外貌上,與典型的普魯士種全無兩樣──光禿的頭腦,既大且長,堅毅的眼神、樸實的嘴唇,外表一派粗獷。他一生中從未生病,最後由於心臟病突發,死於慕尼黑家中,死時距他五十六歲的生日,還差三星期。
史賓格勒一生不慕榮利、不治生計,惟以歷史文化為念,他俯仰千古,深造有得,縱覽當世,慷然有感,「心所謂危,不敢不書」,乃從西方文化的現象出發,深入到整個人類的歷史經驗之中,抉幽發微,窮源探本,建構起他自己的思想體系,而以憂息的意識貫穿其間。故而,「西方的沒落」一書,實在是潛心焦慮的發憤之作,而不是故作驚人之言,以求欺世駭俗。
事實上,德國近世的哲學源流,原來就是生於憂患之中,才能窮理盡性,特立獨行,在氣象上與其他西方哲學,截然不同。康德、黑格爾、歌德,都是生當德意志民族尚未統一之時,眼看英法諸強,趾高氣揚,而邦國疹瘁,統一無期,乃期從精神上、知識上、道德上,為德意志人民打出一條生路來,所以其境界之高邁、識見之深遠、用心之良苦,在西洋哲學中,堪稱戛戛獨絕,菲希特的「告德意志同胞書」,發表於普法戰起國難當前的時刻,正是德國哲學家的孤懷遠識,付諸實踐的一個著例。後來的叔本華和尼采,也都是「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困心衡慮,悲懷憫世,對於整個歐洲文化的弊病,三致意焉。史賓格勒在精神上實為這一德國哲學傳承的後裔。此所以他自傲於他的著作,可無愧於號稱「德國的哲學」。
「即在承平盛世,人類自何處來?人類將何處去?人類的命運終竟若何?人生的價值畢竟何在?也總有若干的思想家或學問家,在孜孜矻矻,求其解答。何況身當憂患,目擊苦難,文化的發展,失其常態,固有的風教,面臨破滅,民族的生命,失所依託,而大部分的人類,行將被投擲於漂流無定的命運之中,慘遭鉅劫,當此之時,真正的有心之人,必定潛心於整個時代環境與歷史文化的思索,以期挽狂瀾於既倒,立生民之大極,中國的孔孟程朱、陽明船山,固是如此,西方的史賓格勒以降,諸文化哲學家與歷史哲學家,亦莫不皆然。司馬遷的「太史公自序」,與「報任少卿書」,已把此義表述罄盡:「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脩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聖賢發憤之為作也。」「此皆人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古,思來者!」
史賓格勒《》西方的沒落」「,正是這種憂患之中,「述往古,思來者」的結果,也就是憂患之中,生命智慧的結晶,所以陳義高遠,不同流俗。
三、深刻的洞見
史賓格勒早歲即已博極群籍,讀書萬卷,凡於歷史、哲學、科學、藝術、宗教、社會、政治、經濟各方面,無不涉獵,堪稱一「百科全書式的人物」,加以天才高妙、意趣深遠,為文如天馬行空、神龍夭矯,每每主幹之中,歧出枝枒,枝枒之上,復起主幹,是以「西方的沒落」一書,卷帙浩瀚,頭緒紛繁,往往片紙隻字,便有新義,吉光片羽,託旨良深,極難作一綜合的傳述。此處僅列示幾點在觀念上與眾不同,令人豁然開朗、嘆為觀止的地方,以說明史氏實在深具哲學的智慧與洞觀的慧眼,能夠透過表相,直採奧窔。
首先,史氏把歷史世界與自然世界區分開來,而以生命本身,來統攝這兩者,他認為歷史世界是活潑潑的世界,是有機的現象,所重的是命運、是時間、是生成變化的本身(becoming),而自然世界是死板板的世界,是無機的現象,所重的是因果、是空間、是已經生成的事物(becomed),而人對這兩種對立而互補的世界之掌握,應該是從「整個的人」,而不僅只從人的「認知部分」出發。
其次,史氏把整個的人類文化,列為論述的對象,而以每個文化的整體,作為處理的個案,他論列每一文化的性徵、風格、歷史過程,一一如數家珍,避開了煩瑣的細節,直探到民族靈魂的深處,這種宏偉的氣魄與鑑別的直覺,開了後來文化學研究的先河,在這方面他的才情與方法,是獨步天下的。
再次,他抨擊以西歐歷史為世界史的中心的說法,認為那只是「托勒密式的歷史系統」,他代之以歷史領域內「哥白尼式的發明」,即承認西方歷史,只是人類文化史之一部分,其他各大文化的歷史,也皆具有自足的地位與獨特的成就,未可妄加軒輊。比起大史學家房龍以西方的歷史,命名為「人類的故事」(The Story of Mankind)來看,史氏的確是高明了不知幾許倍。
再次,史氏以有機體的生命歷程,來擬喻文化的發展過程,認為文化也有誕生、茁長、成熟、死亡的命運,或者說是春、夏、秋、冬四個階段的變遷,這容或有人認為不盡合理,但畢竟也是一種言之成理的創見,在相當程度內,有其不可忽視的真知灼見在。當然,他說:「文化,正如同田野裏的野花一樣,漫無目的地生長著。」「它誕生、茁壯、衰老、而後一去不復返」。這樣帶些神秘意味的論點,是頗為引人疵議的,但是,湯恩比(Arnold J. Toynbee)為解決此一問題而提出的「挑戰與反應」(Challenge and Response)理論,是否又能人人滿意呢?
還有,史氏認為世界都會的崛起,象徵著大都市已取代了人類的母土,鄉野的萎縮,使人們失落了根柢,一逕雜居在城市之中,則敏銳而冷酷的理智,淆亂了從前原始的智慧,結果終至造成金錢至上,人情冷漠、性慾橫流、生命斲喪的現象,大部分人栖栖惶惶,不知所以,終至成為一片癱瘓的景觀,證之不久前美國社會學家黎士曼(David Riesman)的「寂寞的群眾(The Lonely Crowd)(按:寂寞的群眾一書中文版已由黎登鑫譯出,由桂冠公司出版)書中,所抒寫的實況,史氏之言,可謂已十足應驗,他在這方面的先見之明,實是不容否認的。
再有,他從對熱力學上「熵」(entropy)的觀念與「熱力學第二定理」(Second Law of Thermodyn amics)的思考,而推斷理論物理學已面臨極限,也已談言微中,正合事實。他論斷報紙等大眾傳播工具的運用,必定會被金錢所控制,從而強造民意,操縱輿論,使民主政治徒成虛假的幻景,到如今也已近乎兌現,而今日電視的無遠弗屆,桎梏性靈,尤在史氏所憂心者之上。
總之,正如史氏在書中第一頁所言:「乍看之下,西方的沒落,就好似其所對應的『古典文化的沒落』一樣,是一個為時空所限的一般現象而已,但在瞭解了它所有的重要性之後,我們認識到,這乃是一個哲學的問題,這裏包括了有關『存有』的每一個重大的問題!」
◎【修正版原序】
從本書最初簡短的輪廓,到全書最後的形態,發展成相當出人預料的篇幅,前後歷時十年之久。在這結束全書的時候,對我原先想要表達的,對我當時的觀點、以及今日的觀點,作一次回顧,該不算是十分不當的事。
在一九一八年版1的「引介」中──這「引介」無論就內在或外在而言,都可算是本書的一個切片──我曾陳述了我的信念,即:本書已列示出一項不容爭辯的觀念,只要這觀念形諸文字之後,便無人能夠反對。其實,我應該改為:只要這觀念為人瞭解之後,便無人能夠反對。而要瞭解這一觀念,我越來越認為:我們不應只著眼於這一個階段,而應放眼於整個的思想史,並期待於新生的一代,因為新的一代,天生就有能力做到這一點。
我要補充說明:本書只能認作是一項最初的嘗試,充滿了慣常的謬誤、殘缺,而且也不是沒有內在的衝突。書中的評論,其嚴肅性,遠不如當初所想望者,然而,曾經深入鑽研活生生的思想學說的人,必定會了解:我們實在不可能透視於「存在」的基本原理之中,而毫無衝突的情感摻雜其間。思想家的本分,就是按照他自己的視域與理解,而為時代賦予象徵的意義。他別無選擇,他必須在他的時代環境囿限之下思想。對他而言,所謂真理,終究只能是他誕生前,即已成立的世界之圖像。真理並不是他所發明的,而只是在他的生命之中,呈現出來而已。一個思想家所提出來的真理,其實根本即是他的本身(himself)──是他的存有,形之於文字,是他人格意義,形成為學說,這與他的生命有關的部分,實是不可移易的,因他的真理與他的生命,本就認同一致(identical)。這一象徵格局(symbolism),是哲學的本質所在,它承受了人類的歷史,並將之表達出來。而由此產生的各種淵博的哲學著作,實如汗牛充棟,徒然增加專業性論文的數量而已。
當然,我在本書中所發明為「真確」的事理,其本質也不是可以從血液與歷史所賦予的條件中,隔離出來,而本身自成真理,因為這是不可能的。它只能對我而言,以及,我相信,對未來時代的前導心靈而言,才為真確。但是我必須承認,在這些年的風暴狂飆之中,我所寫出來的東西,只是對我面前清晰矗立的事理,所作的一項非常有欠完整的敘述而已。我仍須在今後的歲月中,致力於整理相關的事實,與覓尋表達的形式,才能將我的觀念,表現為一種最最有力的形式。
要使這一形式完美無瑕,將是不可能的──生命本身只能在死亡之中,才告完全實現。但我已曾再次努力,以求將甚至本書中最早期的部分,也提升至我如今已能明確說出的層次。至此,我便告別了這一本書,以及隨之俱來的希望與失望,優點與缺點。
我所關心的結果,此時已證實無誤,並且──從其慢慢在廣泛的學問領域中,所發生的效果來判斷──別人也同樣關心本書所述的觀念。當然,本書不可能表述出一切的事象。它只是我在眼前所見的事理之一邊,只是對命運的歷史與哲學,所作的一次新的曠觀──不過,確實是這一類作品中的第一部。本書徹頭徹尾是直觀(intuitive)與描繪(depictive)的,其寫作筆調,力求以闡述的方法,來呈示物象與關係,而不是提出一堆類別紛紜的概念而已。本書只為那些在閱讀時,能夠活潑潑地進入到書中的字句與圖像內的讀者而寫的。讀者要能如此,無疑會很困難,尤其是在面對神秘之際,我們的敬畏之感,往往使得我們不能領受到:在思想中,把解析與透視視同一體時,所能獲致的滿足。
當然,那些淺見之徒:永遠生活在昨日,因而反對任何只為明日的覓路者而設的觀念,他們對本書立刻便發出呼喊,指為「悲觀主義」。但是,這些人只是以為探求行動的本源,即等於行動的本身,只是熱衷於搬弄定義,而不知道命運為何物。我的書不是為這些人而作的。
所謂瞭解世界,我認為即是與大化冥合,物我為一(being equal to the world)。重要的是活潑潑生命的現實,而不是什麼生命的「概念」,那只是理想主義的鴕鳥哲學(ostrich-philosophy)所標榜的東西。不為浮詞所動的人,便不致認為本書所述,是悲觀主義,至於其他人士,不足掛齒。由於本書內容太過濃密,為了便利有心尋求生命的體認,而非定義的搬弄的嚴肅讀者,我在附註中提到一些書名,可以有助於一瞻更其遼遠的知識領域。2
現在,到了最後,我急於再一次提及兩位人物的名字,我的一切學問,實在都由這兩人而來:歌德與尼采。歌德給了我方法,尼采給了我懷疑的能力。──若是有人要我具體表出我與尼采的關係,我會這樣說:我所用的「俯瞰」(Overlook),即是由他的「曠觀」(outlook)而來。至於歌德,在思想的模式上,實在是萊布尼茲的門徒,雖然他並不自知。故而,儘管這些年來,一切的不幸與厭煩,我還是可以自認、並驕傲地宣稱,最後在我手中形成的,是一種「德國的哲學」。
奧斯華‧史賓格勒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於布萊肯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