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號
密碼

 

 


綠楊村

序曲
這美麗哀淒的故事,是生長在北方大家閨閣的幼如講給我聽的;幼如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在亮著晚雲的黃昏,她坐在長窗邊,緩旋著她手裏的茶盞,明媚的黑眸子裏亮著某一種靜靜的沉思或者是悠遠的追懷,用她徐緩圓潤的語音,層層揭現了她曾身歷的情境——那情境,正像天腳浮流著的一片美麗的晚雲,逐漸逐漸地飄遠了,轉黯了,隱入迷離如煙的暮靄裏去了。
有些人,他們短促的一生,從開初到結束,也都裹在那種迷離如煙的黯色情境裏,如那樣一片美麗的晚雲,把短暫的美麗栽種在他們曾經活過的園子裏,換得的,只是憑弔者一聲哀嘆罷了。


北方那些通過鄉野的官道你是知道的:路基比平野要高得多,敞篷騾車滾馳在路上,彷彿滾在平頂的高堆上一樣。那年我剛七歲,自己還不會編辮子,我們是因為逃難才去綠楊村的。
春三二月裏,風是微寒帶軟的一團棉,從車轅望出去。一眼望不盡的麥苗,一浪一浪的,浪頭上走著忽明忽黯的幻光。媽說幾年沒出城,鄉下變得荒涼了,我卻一點兒咀嚼不出她所說的荒涼,只覺得鄉野地好遼闊,麥苗染亮人眼,綠進人心。恨不得要趕車的老董勒住牲口,讓我下車去,在那連天綠海裏打個滾。
綠楊村孟家是媽的娘家,我只聽她常像說故事樣的說過,說過這,說過那,可就再怎麼也描不出鄉野的景象來,平常活在城裏的老宅裏,從沒出過大門,只知四面高牆圍著一塊天,像剪刀剪下一塊藍布,一進一進灰磚屋,門上吊著簾子。站在方磚院裏,也逃不過沉檀佛手香——我常耽心聞多了會生病。
「前院子玩去。」媽常這樣說。
前院也沒什麼,家家前院全是那三樣寶——天棚、魚缸、石榴樹,我們家只多了些細瓷盆景,和一道瓦嵌的影壁牆。……再不,也頂多去後大園子,捏蝴蝶,捉迷藏什麼的;後大園子在我眼裏是夠大的,幾十棵昂著頭的大樹,一排兒倚在牆沿兒上朝外呆望,抖開它們高聳得令人羨慕的枝枒,每片葉兒都是一隻眼,而我的兩眼總被長牆隔著,只能望見一些脊瓦,一些脊瓦上的煙囪。
從沒想到野地有這麼遼闊,這麼遠,我真不知道,像媽那樣一個在鄉野長大的女孩子,怎會有那麼大的耐性?讓城裏的四面高牆,鎖住她的半生。
「嗐,妳弄岔啦,綠楊村的宅子,只有比這兒更老,」老女傭袁媽跟我說過:「妳外公家鬧狐仙,一鬧鬧了好多年,可見那宅子多深,多老,……她也是長年關在園子裏長大的呀!」
也許就從那時起,我心裏就惦記著綠楊村了。
仍然剪不出它的輪廓來,不知為什麼?一想起它,便跟著想起高牆外長巷裏流響著的琵琶聲來;……總在暮色初起的時分,那聲音像一隻怪異的魔手,撩撥滿院子似煙非煙,似霧非霧的黝黯。徐徐緩緩的,一個叮咚接著一個叮咚,彷彿水滴落在深井裏,越落越黑暗,越落越深沉,那聲音裏有著我們做孩子不能懂得的哀淒,我就那樣的,把長巷裏的琵琶聲,和綠楊村的摹想揉在一起。
聽說那兒一族全姓孟,一共四房頭,每房佔一座大宅院,宅院的形式全是一樣的,外公家是長房,二房的子弟不成材,有的成天端茶壺,拎鳥籠,也有的販煙土,吸鴉片;三房人丁稀少,鬧狐仙的房族是四房,一位跟媽同輩的小姨姨,就是叫狐仙祟死的。
「妳那小姨姨很早就死了,」媽說到那事就會惋嘆著,兩眼泛著潮濕:「俊得上得畫兒的人,生就的七孔玲瓏心,無論什麼精細的女紅,瞧著就會,又不需描樣兒,剪得一手好花樣兒,可憐,嚥氣那年,才十九歲呀……」
活在古老的城裏,能聽著的,也都是些沉沉悒悒的故事,聽起來總叫人癡癡迷迷,飄飄忽忽,彷彿邈遠得不像是真的,為什麼人間世上的故事,都遠得像印著煙篆縹緲古香爐的唱本裏的唱詞?高得像織女牛郎當年相望的銀河呢?
真心的喜歡那些故事,總夢想有一天,能到綠楊村去,探求個究竟?!是去綠楊村的前一年罷,有人來替大哥說親事,帶了女方的大紅庚帖來,袁媽咬著我耳朵,悄聲告訴我,女方不是旁人,就是我那死掉的小姨姨的親姪女兒,也就是小舅家的大女兒碧琴。
早也聽媽說過,小舅是個書卷氣很濃的人,愛花愛竹,愛彈古琴,長年關在書齋裏,唸詩寫字畫畫兒,年近四十沒子嗣,身邊只有三個聰慧的女兒:碧琴、碧雲和碧鳳,袁媽都見過她們。
「妳小舅家那三個表姐呀,嗐!簡直是三朵水仙花,個個是那麼聰明,那麼俊俏,遍城也沒有哪家姑娘能比得她們呀!」
袁媽是那樣,凡是她那眼裏看得中的,就不容誰有一絲挑剔的份兒了。親事還沒說在哪兒,她就逢人誇說:「幼如她大哥,能娶著碧琴,算是金童配著了玉女,再適合也沒有的了!」
當然,我小心眼兒裏也這麼盼著,只要大哥能娶個綠楊村的女孩兒,我就心滿意足了,幻想中的那些連仙狐都會著迷的姑娘們,還不知美成什麼樣兒呢,我是多麼希望有那麼一位嫂嫂啊!
那得看大哥本人願不願意了。
在大學裏求學的大哥,該是很多少女心裏的白馬王子那一型的,臉孔白淨斯文,黑眼總含著笑意,——即使沒笑也總覺他在笑著,……北方那種典型的青年才子,你是想像得到的,大哥的穿著很考究,夏季愛穿雪羅的長衫,瀟灑得不染纖塵,冬季的長袍總是最好的料子,最可體的樣式,白罩袖映著深色的藍,越發顯得他的英俊。……他不但課業好,也精於各種運動,籃排球、溜冰,都是他那夥兒同學中的主將。畢業前他迷平劇,很快就成了知名的票友,幾次客串演出,都博得滿堂雷動的采聲。
在我們這個古老的族系裏,都把大哥看成新派人,對於婚姻的事情,儘管家裏人一直很關心,而他本人一直不願為這事費腦筋,早先也有很多家把大紅庚帖送上門,他理會都沒理會,就要人退掉了,……除非這回能例外,是否能例外呢?我不禁要為我那從沒見過面的外家堂房大表姐碧琴擔心了。
據我所知,媽是主力大哥娶碧琴的,她不止一次這麼說過:
「媳婦還是舊式的姑娘好。」
不用說,碧琴表姐在媽的心眼兒裏,就是那麼標準的舊式姑娘,何況又是親上加親呢?!
我對所謂新式舊式的觀念是比較朦朧的,媽所講的舊式,也許就像她自己罷?她常用如煙如雲的聲音,回憶她早年在綠楊村的日子,……跟一兩位相知的姐妹,各端著花花朵朵的細針線,同坐在樓廊圓椅上刺呀繡的等黃昏,黃昏來了守著它,把長牆外一野的蒼茫全繡進心裏去,因便覺得高處向晚的風寒。
怕看籠著暮煙的柳色,怕聽夜風裏簷鈴的淒咽,便收拾了,轉進燈色暈黃的繡樓,借那一圈兒黃光去溫暖自己被夜寒觸動了的柔心,用塗了香油的鬢髮擦亮蠟盤上的繡花針,不想太久的被沉默嚙痛什麼,便也偶然的笑談著,無論談什麼,都很朦朧,都很遠,即使笑,也驅不散那種虛虛緲緲的愁情……全因她們生活著的世界太小,只是高牆圍著的一道園子,幾進暗沉沉的屋宇,一些不著邊際的故事,和繡閣裏那盞小小的燈罷?
一針一線繡成一幅鴛鴦鳥,也繡進了一束一束她們自己的春華,為了嗩吶流鳴的那一天,以及那天之後,好在一個摹想不出的陌生世界裏,為一個名不知姓不曉的男人,湮沒掉各人纖柔秀麗的曾繡在彩巾一角的名字,換取得某門某氏,生男育女,和一些味同嚼蠟的字眼兒——溫靜、嫺雅、賢淑、巧慧和另一些什麼什麼。
也許就很舊式了罷?
好淒涼的深巷裏流轉著的那支琵琶……
媽曾把大哥的一張放大的學士照,偷偷托人送去綠楊村,她自以為大哥會答允這門婚事的,不過,爹跟大哥都不同意。爹的意思是:孟家原是城裏人,雖說在曾外祖那代遷到鄉下去,一直沒改掉城裏舊世族消閒懶散,愛裝點門面的老習性。那族裏的女孩兒,跟大哥那種朝氣蓬勃的新派青年怕合不來。日後大哥朝外發展事業,留下她清清冷冷的守宅子,既牽住了他,又害苦了她,……再說,聽講孟家小舅的三個女兒,美是美,弱也太弱了些,病病懨懨的底子,加上常年關在園子裏,個個都成了善感多愁的林黛玉,大哥不該娶那樣的女孩兒。
大哥本人倒不是顧慮這些,他覺得綠楊村,鄉野地,姑娘也許太村氣,又覺得碧琴表姐自幼關在閣裏讀經書,沒唸過一天洋學,他跟對方也許不相配,……當然,他不會相信袁媽誇說的:碧琴表姐三姐妹如何如何的聰明,如何如何的美了。——雖說小時候還跟表姐們在一道兒玩耍過。親事沒成,媽背著人偷哭過;看到媽哭,我也哭,也不知為什麼竟會哭得那樣傷心,好像丟掉什麼心愛的小物件一樣。打那起,心裏的綠楊村就在時光的浪頭上,飄漾飄漾地,逐漸去遠了。
要不是逃難,我真沒想到會到綠楊村來的。


黃昏是爿綾羅店,有意抖開滿天錦雲來。午間落店打尖(即在長途中略作休息)時,灑過一場小雨,潤濕了路面上的塵沙,騾車輪子滾在鬆軟的溼沙上,無聲無息的,沒有一點兒顛簸,輪痕切開濕沙,像切開整塊的黃糕餅,軟軟的晚風兜著臉吹,溫寒的一盆水似的,人眼全叫它洗亮了。
抬起亮眼去看晚雲,顏彩鮮豔得就沒法子形容了,天,是塊緊繃在繡架兒上的一塊淡藍水絹,雲霞是繡出來的繁花萬朵,又閃亮,又透明,不知天上誰有那般的巧手?
風拂著,雲飄著,車滾著,流呀轉呀的,我不禁又想起綠楊村,想起碧琴表姐她們來了。……打那回送庚帖上門,親事擱淺,一晃眼就兩三年了。局勢一變動,鄉下城裏沒交通,再也沒聽過她們的消息,碧琴表姐是否另外找著了婆家,出了嫁?或是仍關在深宅大院裏,一針一線的,鎖著眉,低著眼,繡進她怔怔忡忡的春華?
誰知道呢?
我總覺得在這宗親事上,爹太迂板,大哥太傻了,害得媽在當中做了蠟,這回逃難去綠楊村,見著小舅和碧琴表姐她們,可不是夠尷尬?!
「綠楊村在哪嘿呀?老董。」
「橫崗子那邊,」老董說:「等騾車翻過崗子,妳就看得見那片連天的楊柳林子了。」
車過橫崗子,雲霞轉成黯紫色,四野的暮靄在霞光映照中,也變成一團團曖昧的紫霧,一大片在沉黯裏迸著碧光的柳林,迎著人旋轉過來,這是我生平見到過的最大的楊柳林子。
沿著官道兩邊,密密的迤邐著,無數無數新抽的柳線牽著風,在人頭頂上舞盪著。
天全落黑時,我們才到達被柳林圍繞的綠楊村。
也許自己那時年紀小,很容易沉迷在某種特殊的印象裏罷?我要說,我對綠楊村的印象夠特別的……,你也許在哪兒看過那一類的古磁瓶,專當擺飾用的,漫天澈地的一片綠底子,愈朝遠處愈深濃,把太多不可測的奇幻和神秘,全都包孕在裏面,讓你去猜,讓你去想;就在那片深深淺淺的綠裏,疊現出一簇模式古老的宅院來,構成一幅使人平興幽思的畫面。——我覺得綠楊村也是那樣,出現在極端奇幻、極端神秘的綠底子上,無論我聽著,看著,無論在白天還是在夜晚,輕輕恐懼的感覺,都會像鳥喙一樣的啄著我的心。
我們被安頓在外公家的側院裏,一幢像是花廳的房子,隔著一道透空的花牆,園門外是一片荒曠的大園子,好些奇形怪狀的楊柳樹,好些奇形怪狀的立石,在一片蔓草叢中,影影綽綽的,鬼魅似的站立著,又好像朝窗裏採頭張望著,使我不敢朝窗外抬眼。
最怪的該是孟家那些人了!
也許是由恐怖而生的敏感罷?我總覺得她們陰沉沉的,淡漠漠的,又帶點兒憂憂戚戚,一股鬼狐的味道。那夜我沒見著孟家的男人,只見著大舅媽、二舅媽和一個穿黑衣的女傭。……大舅媽是個乾瘦、黧黑、面貌平庸的女人,一臉曖昧的黑雀斑,都聚在眼窩鼻凹裏,使她的臉像一隻黏著芝麻又沒弄均勻的燒餅——烤焦了的燒餅。
二舅媽恰恰相反,她是個朝橫裏長的矮胖了,黃黃白白的臉皮繃得太緊,乍看上去,有點兒浮腫透明,那小眼,細眉毛,都像是畫上去的一樣。
多年不見面的至戚上門,又是逃難來的,見面總該親熱一陣子,說陣問長道短的寒暄話罷?但她們沒有,只說:遠來太累了,先著女傭掌燈,收拾臥處,早早安歇。我看得出,那不是她們冷淡,她們的言語,都彷彿被什麼鎖禁著了。
只有那女傭的話比較多些兒,她說她半輩子都在孟家,從小跟我媽在一道兒長大的,正因那樣,她對我顯出很疼愛,不過,單看她那副長相,就使我不敢親近她了,她是厚唇,凸額,臉色青黃的婦人,——正是傳說中的鬼色;她的兩道濃黑的半截眉毛,微微朝上斜吊著,匿在眼窩陰影裏的眼是陰鬱的,望人時總有些斜睨?彷彿瞳仁兒有什麼胎裏帶的歪斜毛病,古裏古怪的。
幸好是在燈光下面,還有媽陪著,我才敢正眼看著她。老實說,假如要我一個人,在星月籠罩的大園子裏,碰上這麼個穿黑衣的婦人,不把她當鬼看才怪呢!……即使在燈亮的房子裏也不成,望她望久了,會使人禁不住的生出懼怕的想法來,把她跟幽靈牽連到一起。
花廳的房舍太古老,太陳舊了,房子不怕古舊,那得看是什麼房子,座落在什麼地方?城裏也有許多小門小戶的老屋,看起來也不會像這座花廳這樣容易使人興起若干恐怖的聯想了!……這兒除了四周荒曠,室內的鋪陳精緻,該是引發人產生恐怖感覺的主要原因。
那屋子裏面,沒有一樣物件不是古老的,繪著彩畫的橫樑,雕著空花的角板,會把人的思緒推到雲中霧裏去,——也許那些當年雕繪的匠人都已化成白骨了罷?不但是那些,就連一桌一椅,一燈一瓶,都像被死人碰觸過,沾著一種陰森的鬼氣。
女傭引我們進屋,把那支插在帶罩燭盤裏的蠟燭,放在圓窗邊的一張方桌上,隔著方桌,跟我們對面坐著。那扇黑色的圓窗,彷彿是一張剪刀剪下的圓形黑紙,上面繪出她怪異的臉子。
「在這兒,可比不得在城裏嘍。」她用歪斜的黑眸子睨著我,帶幾分關心,又帶幾分恫嚇似的說:「孩子家,要學著多聽少講,切不可胡亂的問這問那,妳懂罷?!」
但我卻不是容易被嚇住的女孩,雖說我心裏正在駭怕著。
「妳是說……這兒有什麼不對嗎?」
我不知道這一問有什麼地方不妥當,她好像挨了針刺似的,臉色越發變青了,急忙擺著手說:
「噢!沒什麼,沒什麼,……我不是說過,孩子家,少問這問那的嗎?這兒跟妳小舅家,只隔著一道牆呀!」
「我問了會怎樣呢?」我追問說。
她沒答話。媽卻說了:
「我也想曉得碧琴她們怎樣了?」
「病著呢,姑娘。」她仍用媽嫁前的身分稱呼著:「上回請了個會茅山道法的術士進過宅,也沒弄出眉目來,如今成天開著門。」
「還在鬧狐狸嗎?小舅家。」我說。
我的話剛脫口。她就神色倉皇的站起身,摸著一隻茶盞,翻卡在桌面上,又唸唸有詞的伸出手,繞著茶盞外緣,劃了一個圈兒,這才大驚小怪的跟我說:
「這樣說話是會闖禍的,靈狐全修有千里耳,任是隔多遠,妳背後說牠,牠全聽得著!……朝後甭再提了,要提,也要稱仙家。」
說了這話,她就跟媽道了別。反掩上房門退出去,在黑暗中消失了。她走得那樣輕悄,我連腳步聲全沒聽著。
那夜,我做了很多情境逼真的怪夢。

 

1 

風雲時代出版公司  版權所有  禁止未經授權轉貼節錄
上班時間:09:00~17:30  TEL:02-2756-0949 FAX:02-2765-3799 地址:台北市民生東路五段178號7樓之3
© 2008 Storm&Stress Publishing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