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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書:周作人作品精選(全套共12本)【25K經典新版】

一、緣起

我的朋友陳思先生前幾時寫信給我,勸我寫自敘傳,我聽了十分惶恐,連回信都沒有寫,幸而他下次來信也並不追及,這才使我放了心。為什麼這樣的「怕」寫自敘傳的呢?理由很是簡單,第一是自敘傳很難寫。既然是自敘傳了,這總要寫得像個東西,因為自敘傳是文學裡的一品種,照例要有詩人的「詩與真實」摻和在裡頭,才可以使得人們相信,而這個工作我是幹不來的。
第二是自敘傳沒有材料。一年一年的活了這多少年歲,到得如今不但已經稱得「古來稀」了,而且又是到了日本人所謂「喜壽」(喜字草書有如「七十七」三字所合成),那麼這許多年裡的事情盡夠多了,怎麼說是沒有呢?
其實年紀雖是古稀了,而這古稀的人乃是極其平凡的,從古以來不知道有過多少,毫沒有什麼足以稱道的,況且古人有言,「壽則多辱」,結果是多活一年,便多有一年的恥辱,這有什麼值得說的呢。
話雖如此,畢竟我的朋友的意思是很可感謝的。我雖然沒有接受他原來的好意,卻也不想完全辜負了他,結果是經過了幾天考慮之後,我就決意來寫若干節的「藥堂談往」,也就是一種感舊錄,本來舊事也究竟沒甚可感,只是五六十年前的往事,雖是日常瑣碎事蹟,於今想來也多奇奇怪怪,姑且當作「大頭天話」(兒時所說的民間故事)去聽,或者可以且作消閒之一助吧。
時光如流水,平常五十年一百年倏忽的流過去,真是如同朝暮一般,而人事和環境依然如故,所以在過去的時候談談往事,沒有什麼難懂的地方,可是現在卻迥不相同了。社會情形改變得太多了,有些一二十年前的事情,說起來簡直如同隔世,所謂去者日以疏,來者日以親,我想這就因為中間缺少連絡的緣故。老年人講故事多偏於過去,又兼講話嘮叨,有地方又生怕年青的人不懂,更要多說幾句,因此不免近於煩瑣,近代有教養的青年恐不滿意,特在此說明,特別要請原諒為幸。

二、老人轉世

我於前清光緒十年甲申十二月誕生,實在已是西元一八八五年的一月裡了。照舊例的干支說來,當然仍是甲申,在中國近代史上,的確是多難的一年,法國正在侵略印度支那,中國戰敗,柬蒲寨就不保了。不過在那時候,相隔又是幾千里,哪裡會有什麼影響,所以我很是幸運的,在那時天下太平的空氣中出世了。
我的誕生是極平凡的,沒有什麼事先的奇瑞,也沒有見惡的朕兆。但是有一種傳說,後來便傳訛,說是一個老和尚轉生的,自然這都是迷信罷了。事實是有一個我的堂房阿叔,和我是共高祖的,那一天裡出去夜遊,到得半夜裡回來,走進內堂的門時,彷彿看見一個白鬚老人站在那裡,但轉瞬卻是不見了。這可能是他的眼花,所以有此錯覺,可是他卻信為實有,傳揚出去,而我適值恰於這後半夜出生,因為那時大家都相信有投胎轉世這一回事,也就信用了他,後來並且以訛傳訛的說成是老和尚了。
當時我對這種浪漫的傳說,頗有點喜歡,一九三一年曾經為人寫一單條云:
「一月三十日晨,夢中得一詩云,偃息禪堂中,沐浴禪堂外,動止雖有殊,心閒故無礙。族人或云余前身為一老僧,其信然耶。三月七日下午書此,時杜逢辰君養病北海之濱,便持贈之,聊以慰其寂寞。」
本來是想等裱裝好了送去,後乃因循未果,杜君旋亦病重謝世了。兩三年之後,我做那首打油詩,普通被稱為「五十自壽」的七律,其首聯云:「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將袍子換袈裟。」即是用的這個故典,我自信是個「神滅論者」,如今乃用老人轉世的故典,其打油的程度為何如,正是可想而知了。
因為我是老頭子轉世的人,雖然即此可以免於被稱作「頭世人」,——謂係初次做人,故不大懂得人世的情理,至於前世是什麼東西,雖然未加說明,也總是不大高明的了,——但總之是有點頑梗,其不能討人們的喜歡,大抵是當然的了。
我不想舉出事實,也實在沒有事實可以證明這事,現在只想一講我在四五歲的年頭上遇著的一個大災難,即是出天花,這不但幾乎奪去了我的生命,而且即使性命保全了,卻變了麻子,一個麻臉的老和尚,這是多麼的討厭的東西呀!說到這裡,應當趕緊的聲明一句,幸而二者都不,這是對於我的祖母母親的照顧應該感謝的。
痘為小兒的一大病,凡人都要經過這一難關。但是只要人工的種過痘,無論土法或洋法這便是牛痘,就可保無危險,可怕的痘神給種的「天然痘」,它的死亡率不知百分之幾,倖免的也要臉上加上密圈。我所出的便是這種「天花」。據說在那偏僻地方,也有打官話的醫官有時出張,施種牛痘,但是在那兩三年內大約醫官不曾光臨,所以也就淡然處之,直待痘兒哥哥或痘兒姐姐來給種上了。
那時是我先出天花,不久還把只有周歲左右的妹子也給感染了。妹子名叫端姑,如果也是在北京的祖父給取的名字,那麼一定也是得家信的這一天裡,有一位姓端的旗籍大員適值來訪,所以借用的,不過或者是女孩,不用此例,也未可知。據說這個妹子長得十分可喜,有一回我看她腳上的大拇趾,太是可愛了,便不禁咬了它一口,她大聲哭了起來,大人急忙走來,才知道是我的頑劣行為。
當天花初起時,我的症狀十分險惡,妹子的卻很順當,大家正很放心,把兩個孩子放在一間房裡睡,有一天兩人都在睡覺,忽然聽見呀的叫了一聲。(不知道是誰在叫,據推測這是天花鬼的叫聲,它從我這邊出來,鑽到妹子那裡去了,那麼在我也沒有叫喚之必要,所以只好存疑了。)大人驚起看時,妹子的痘便都已陷入,我卻顯是好轉了。急忙的去請天花專門的王醫師來看,已經來不及挽回,結果妹子終於死去,後來葬在龜山的山後,父親自己寫了「周端姑之墓」五個字,鑿一小石碑立於墳前,直到一九一九年魯迅回去搬家,才把這墳和四弟的墳都遷葬於逍遙漊的。
魯迅在種牛痘的時候,也只有兩三歲光景,但他對於當時情形記得清清楚楚,連醫官的墨晶大眼鏡和他的官話都還不曾忘記,我出天花是四五歲了,比他那時要大兩三歲,可是什麼都不記得了。只是聽大人們追述,這才知道一點,據說因為病人發熱怕光,一半也因了迷信關係,把房間窗門都用紅紙糊封,而且還把眼睛也糊了紅紙。這當時不曉得是否玩笑話,但聽去又像在講真話,所以我那眼睛實在有沒有被封過,封了又是什麼用意,現在已經無法質詢,因此無從知道了。
在天花結痂的時候,據說很是要緊,因為很癢不免要去搔爬,而這一搔爬可就壞了大事,臉上麻點的有無或多少,就在這裡決定了。我是幸虧祖母看得很好,將兩隻手緊緊的捆住了,不讓它動一動,當時雖然很窘,大約哭得很凶吧,然而也因此得免於臉上雕花,這與我的出天花而幸得不死,都是很可慶幸的。
我在十歲以前,生過的病很多,已經都記不得,而且中醫的說法都很奇怪,所以更說不清是食裹火或火裹痰了。不過其中頂厲害的是因為沒有奶吃,所以雇了一個奶媽,而這奶媽原來也是沒有什麼奶的,為的騙得小孩不鬧,便在門口買種種東西給他吃,結果自然是消化不良,瘦弱得要死,可是好像是害了饞癆病似的,看見什麼東西又都要吃。
為的對症服藥,大人便什麼都不給吃,只准吃飯和醃鴨蛋,——這是法定的養病的唯一的副食物。這在饞癆病的小孩一定是很苦痛的,但是我也完全不記得了,這是很可感謝的。只記得本家的老輩有時提起說:
「二阿官那時的吃飯是很可憐相的,每回一茶盅的飯,一小牙(四分之一)的醃鴨子,到我們的窗口來吃。」她對我提示這話,我總是要加以感謝的,雖然在她同情的口氣後面,可能隱藏著有什麼惡意,因為她是挑撥離間的好手,此人非別,即魯迅在《朝花夕拾》裡所寫的「衍太太」是也。

三、風暴的前後(上)

上文曾經說過,我在天下太平的空氣中出世,一直生活到十歲,雖然本身也是多病多災,卻總是平穩中度過去了。但是在癸巳(一八九三)年遇著了風暴,而推究這風暴的起因,乃是由於曾祖母的去世。
曾祖號苓年公,大排行第九,曾祖母在本家裡的通稱是「九太太」,她的母家姓戴,父親是個監生,所以大概也是本城的富翁,但在我有知識以來,過年過節已經沒有她的娘家人往來,可能親丁都已斷絕了吧。
苓年公早年去世,沒有人看見他過,但性情似乎很是和順,不大容易發脾氣的,因為傳說他好種蘭花,有兩間房內特設地板,稱為「蘭花間」,還是他的遺跡,據說有一天他鑽到床底下去安排花盆,當時祖父的保姆吳媽媽誤當是一隻狗,唆唆的吆喝想趕他出去,這話流傳下來,可以為例。
但是曾祖母的相貌很是嚴正,看去有點可怕,其時她已年將望八了,——她去世時年七十九,恰在除夕了,其實算是八十也無不可,——終日筆挺的坐一把紫檀的一字椅上邊,在她房門外的東首,我記得她總是這個姿勢,實在威嚴得很。我們小孩卻不顧什麼,偏要加以戲弄,記得(這是我自己第一次記得的事了)同了魯迅走到她的旁邊,故意假作跌倒,睡在地上,那麼她必定說道:
「阿呀,阿寶(這是她對曾孫輩的總稱),這地下很髒呢。」那時已是她的晚年,火氣全然沒有了,在壯年時代,她的脾氣實在怪僻得很哩。據我的一個堂叔「觀魚」所著《三台門的遺聞軼事》所記,大抵流傳於本家老輩口中,雖係傳聞,未必全屬子虛吧。現在抄錄在這裡:
「九老太太係介孚公的母親,孤僻任性,所言所行多出常人意料以外。當介孚公中進士,京報抵紹,提鑼狂敲,經東昌坊,福彭橋分道急奔至新台門,站在大廳桌上敲鑼報喜之際,這位九老太太卻在裡面放聲大哭。人家問她說,這是喜事為什麼這樣哭?她說,拆家者,拆家者!」
拆家者是句土話,意思是說這回要拆家敗業了。她平常就是這種意見,做官如不能賺錢便要賠錢,後來介孚公知縣被參革了,重謀起復,賣了田產捐官(內閣中書)納妾,果然應了她的話,不待等科場案發,這才成為預言。
平常介孚公在做京官,每有同鄉回去的時候,多托帶些食品去孝敬母親,有一回記得是兩三隻火腿,外加杏脯桃脯蒲桃乾之類,裝在一隻麻袋裡,可是曾祖母見了怫然不悅道:
「誰要吃他這樣的東西!為什麼不寄一點銀子來的呢。」她這意思是前後相符,可以貫穿得起來的。
我們小孩暫時能夠在風平浪靜的時期過了幾年安靜的生活,只在有時候和老太太們開點小玩笑,這實在是很幸福的。上面說過的「蘭花間」及其毗連的一部分,已經分給共高祖的「誠房」,——我們是「興房」居長,第二是「立房」,至於「誠房」這是智字派下的第三房了,——租給一家姓李的,是李越縵的本家,主人名為李楚材。我所記得的恰巧也是對於老人的小玩笑,這是很有意思的偶合了。
魯迅在《朝花夕拾》的一篇裡記有一節,現在就借了過來應用吧。
「冬天,水缸裡結了薄冰的時候,我們大清早起一看見,便吃冰。有一回給沈四太太看到了,大聲說道:『莫吃呀,要肚子疼的呢!』這聲音又給我母親聽到了,跑出來我們都挨了一頓罵,並且有大半天不准玩。我們推論禍首,認定是沈四太太,於是提起她就不用尊稱了,給她另外起了一個綽號,叫作肚子疼。」
這裡所謂「我們」,當然一個是我了,至於另外一件事乃是我單獨幹的,也是對於李家的一位房客。
這是一個四五十歲的很高大的人,卻長著很是細小的辮子,頂上戴著方頂的瓜皮帽,樣子頗為滑稽。有一天在門外看見許多人圍著,是在看新嫁娘,這位高個子小辮子的人也在那裡。我便忍不住偷偷的走近前去,將他的辮子向上一拉,那頂帽子就立刻砰的飛掉了。
為什麼辮子一扯帽子就會掉呢,這是因為辮子太細小了,深壓在帽子裡面,所以一掣動它,帽子便向前翻掉了。可是那人卻並不發怒,只回過頭來說道:
「人家連新娘子也看不得麼?」小孩雖然淘氣,只因他的態度應對得很好,所以第二次便不再和他開玩笑了。

四、風暴的前後(中)

曾祖母於光緒十八年壬辰的除夕去世,她於兩三日以前,從她照例坐的那把紫檀椅子想站起來時,把身體略為矬了一矬,立即經旁人扶住了,此後隨即病倒,人家說是中風,其實不是,大約只是老衰罷了。
她是闔台門六房人家裡最年長的長輩,中間的「大堂前」要讓出來給她使用,本來是死人要大過活人,何況又是長輩呢。恰巧這年我家正是「佩公祭」(是智仁勇三派九房人家的祖先)值年,照例應當在堂前懸掛祖像,這也只好讓出來,移掛外邊大廳西南的大書房裡,可是陳設的祭器很值錢,恐防被人偷去,須要雇人看守才行,乃去找佣人章福慶的兒子來擔任這件事。他名叫運水,這便是魯迅在小說《故鄉》裡所說的閏土,是十四五歲的鄉下少年,正是我們的好伴侶,所以小孩們忙著同他玩耍,聽他講海邊的故事,喪事雖然熱鬧,也沒有心思來管了。
祖父得到了電報,便告了假從北京回來了,那時海路從天津到上海已有輪船,所以在一個月之內,便已到了家裡。他同了他小女兒同年紀的潘姨太太和當時十二歲的兒子,輕車簡從的走回來,大約原是預備服滿再進京去的,卻不料演成那大風暴。
這風暴計算起來是兩面的,其一方面是家庭的,那是不可避免的事;其第二乃是社會的,它的發生實在乃是出於預料之外的了。
祖父回家來,最初感到的乃是住屋有了變更的事,當初父母住的兩間西邊的屋騰了出來,讓給祖父,搬到東偏的屋裡來,從前曾祖母的房子則由祖母和我同住。祖父初到覺得陌生,又感覺威嚴難以接近,但潘姨太太雖然言語不通,到底年輕和藹一點,所以時常到那裡去玩。
這樣糊裡糊塗過了幾天,大約不很長久吧,突然在曾祖母五七這一天,這距離她的死只有三十五天,祖父到家也還不到半個月,祖父忽爾大發雷霆,發生了第一個風暴。大約是他早上起來,看見家裡的人沒有早起,敬謹將事,當時父親因為是吃洋煙的,或者也不能很早就起床,因此遷怒一切,連無辜的小孩子也遭波及了。那天早上我還在祖母的大床上睡著,忽然覺得身體震動起來,那眠床咚咚敲得震天價響,趕緊睜眼來看,只見祖父一身素服,拼命的在捶打那床呢!
他看見我已是捶醒了,便轉身出去,將右手大拇指的爪甲放在嘴裡咬得戛戛的響,喃喃咒罵著那一班「速死豸」吧。我其時也並不哭,大概由祖母安排我著好衣服,只是似乎驚異得呆了,也沒有聽清祖母的說話,彷彿是說「為啥找小孩子出氣呢!」但是這種粗暴的行為只賣得小孩們的看不起,覺得不像是祖父的行為,這便是第一次風暴所得到的結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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