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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中)【經典新版】

◎冒險家樂園裡的冒險家

上海地區長江之口,外洋巨舶直通黃浦,環繞於周遭的又是江南的一大片沃土,先天上已得地利之勝。英法等國經過近百年不斷的全力經營,兩租界繁榮日甚。自清末以來,雖變亂頻仍,咸同間洪楊之役,東南幾無一片乾淨土,而租界以彈丸之地,獨能巍然自保。光緒末年的「紅頭」股匪作戰,鄰邑都遭蹂躪,租界以內,還是匕鬯不驚。以後民初革命,鈕永建等率黨人攻打南市華界的製造局;民十三江浙督軍齊燮元盧永祥構釁,民十六國民革命軍驅除軍閥,直搗淞滬,對租界都一例秋毫無犯。反而時局愈動盪,愈增加了租界的繁榮;國勢愈衰弱,愈顯出了外人的威力。到了「一二八」的淞滬抗日,「八一三」的全面抗戰,上海四周,火網交織,炮聲震天,而租界以內,熙熙攘攘,笙歌不輟。居民們爬上屋頂,以悠閒的心情,遙望炮彈掠空而過,火焰直沖霄漢。租界四周的一條短短的鐵絲網,楚河漢界,就劃分出地獄天堂。
兵燹中,各地難民扶老攜幼,從各地蜂擁而至,或求苟全性命,或圖保全財產,滿坑滿谷,以生以息。一世紀中就把上海造成為避亂的桃源,經濟的中心,工商業的集中地,全國的第一大都市,以及冒險家的樂園。但是好景不常,八一三後四年的極度繁盛,也只是迴光返照。「一二八」太平洋戰爭爆發,一宿之間,百年的租界,立成為日軍閥的佔領之地。昔日威風凜凜的英美等國人士,都向日軍登記,最初手臂上纏上一條白布,上面標明著姓名和國籍,神色沮喪,到處受到日軍的盤詰與凌辱。以後一聲令下,拋棄了奢華舒適的家庭,放棄了辛苦經營的事業,一律禁閉到集中營去,以等候不可知的命運的支配。市區中心靜安寺路旁的跑馬廳,數十年中,一向是歐美人士馳騁豪賭之地,也成為「反英美大會」的會場,數以萬計的群眾,在日人指揮之下,振臂高呼:「打倒英美」「建立東亞新秩序」的口號。而又是短短四年以後,再看到原子彈結束了第二次大戰後的情景,又是數以萬計的日本在上海的居留民,在一九四五年的八月十五日,被召集在過去是西洋人的娛樂勝地,一度成為反英美會場的跑馬廳,垂頭喪氣地肅立著,日皇昭和無條件投降的廣播,像利刃一般地每一句刺在日本人的心上,沒有賽馬時瘋狂的呼叫了,沒有反英美時響徹雲霄的口號了,除了日皇的廣播錄音以外,死一般的沉寂。漸漸的啜泣聲起來了,幾乎每個人取出手帕,拭著像泉水一樣湧出的眼淚,勉強掩住了口鼻,不讓悲聲高縱。廣播停止了,日本人對「御詔」行超過九十度的鞠躬時,那時真已泣不可仰了。唯有戰爭,才會不斷出現那樣的場面,胸頭塊壘,眼底滄桑!也許那時每個人神經都給刺激得有些麻本了,誰也說不出所目擊那一幕又一幕的演變,如打翻了一個五味瓶似的,辨不出究竟是什麼一種滋味!
一般的上海人當大平洋戰爭發生,日軍進駐租界以後,起初是有些驚惶,惴惴於本身未來的安危,及至看到日人既並不續演南京大屠殺的傑作,除了繁盛地區及日軍機關門口派有兵士站崗,行人走過,必須向「皇軍」一鞠躬敬禮而外,日軍也且無意於變更佚樂的海派生活。在表面上看,汽油是實行配給了,普通市民有過一個時期停止使用,但不久木炭汽車出現街頭,汽油從黑市中又能隨時買到,一切也就恢復了戰前的狀態。上海市民好似一百年中已習慣於為外人所統治,而上海人更充滿著一份自傲,以為不論滿洲人、法國人、英國人、日本人,只要長期居留在那裡,上海人一定會以物質與聲色來誘惑,一定可以把異族同化。各界各業的人,於是與過去同樣地活躍,冒險家的樂園裡有了更多的冒險家與更多的冒險事業。滬人心目中的日本人,很快就成為過去的法國人或英國人了。反正祖國離得已很遠,抗戰從東南大撤退,只是撤退了作戰的軍隊。土地、人民以及物資,一樣也沒有帶走。人類有爭取生存的權利,更有享受物質條件的欲望,又以在殖民地主義下久受薰陶,國家民族思想,在腦海中久已淡薄。只須戰火不直接燒到自己身上,管他是英國人或日本人;也不管它是蔣政府或是汪政府。酒樓、戲館、妓院、舞廳中,依然充滿了歡笑,上海人有一句俗話:「天塌下來自有長人去頂」,留滬的大資本家們與汪政府中人,誰都去勾勾搭搭,希望能獲得他們的垂青,能夠向日本軍人直接發生關係的,自然更成為天之驕子了。工廠照常開工,商店利市幾倍,投機市場更是大進大出。赤貧的人們,則以負販為生活,走單幫蔚為一時風氣,把鄉間的土產交換都市中的日用品,一往來之間,就可以解決幾個月的生活。火車上擠滿了單幫客,公路上也儘是負販的人潮。女人以天賦的本錢,博取物質上的收益,那時對有勢力的日本人,她們都情情願願地以身相獻。交際花、影星、舞女、妓女,以及坤伶等,有幾個敢說當年不曾受過日人的「雨露」之恩的?
但是,統治者也不會放鬆他的統治手段,表面上做得很寬大,暗地裡偵查得卻很嚴密,租界以內,有多少憲兵隊與特務機關駐紮在那裡?被認為與重慶有聯繫,或者有抗日思想的人,隨時會遭到逮捕。憲兵隊裡的各種酷刑,使人戰慄,皮鞭、口鼻中灌水、老虎凳、用擅長摔角的武士把人摔撲,這種種太平常了。在一間斗室中,放進幾條兇猛的警犬,咬得你體無完膚;水牢裡水深過胸,浸你個三日五日,使你周身腫脹;嚴寒的隆冬,剝光了衣服直挺挺地跪在雪地上,旁邊還加上一把風扇;盛夏的暑天,炎炎烈日之下,四周還開起幾個電爐,等你昏過去了才停止。十八層地獄裡尖刀山血污池,樣樣俱全,不肯招供,則周而復始,請遍嘗一切的刑罰。女人給脫得一絲不掛,給大兵們指點調笑,羈囚的處所,男女不分,某一位影星在憲兵隊中時,起臥、飲食、大小便,就一直與男人在一起。憲兵隊就是閻王殿,中國人的性命是他們作為洩忿取樂的對象。許多事實說明當丈夫被捕以後,憲兵借調查為名,脅迫其家屬,榨取資財倒也罷了,有幾個以殺死她的丈夫為威脅,強迫姦淫。「皇軍」的威風,真是不可一世!
這還不過是個人所遭受的悲慘命運罷了!日軍發動太平洋戰爭以後,決定了以戰養戰的政策。中國地大物博,戰後幾年,日軍已佔領了中國最富庶的地區,米糧、五金、鋼鐵、皮革,任何與戰爭有關的物資,予取予求,一律在搜括之列。日本政府所成立的「中支振興會社」下的各種國策公司,商人組織的「三菱」「三井」等大財閥的大洋行,都是榨取的機構,民間是無力反抗的,汪政權則在主權獨立的名義下,成立了「全國經濟委員會」、「商業統制委員會」等,暗中予日人以掣肘,盡量加以牽制,不讓日人隨心所欲的竭澤而漁。然而人們只知道這是汪政權幫助日人搜括的機構,誰也不會體察到汪政權暗中所發揮的作用。
足使原來是租界內的人民怵目驚心的,則是局部的封鎖問題。凡是任何一個地區發生了暗殺事件,只須預先在街道安放的電鈴鈴聲一響,日本憲兵立即出動,用麻繩將出事地點的廣大四周封鎖,畫地為牢,在屋內的不許跑出門外,在街頭的直立著原來地位不准走動一步,等候檢查身分證,接受盤詰。封鎖的時期,有長至數星期的,大馬路貴州路一段一次大封鎖中,且有餓死人命的事件發生。中國人為了想活下去,口頭中也在說親善,表面上在竭力敷衍,而私室中談話,則稱日本人為「蘿蔔頭」,意思是有朝要他們像蘿葡那樣放在俎上切成為一段一段,這只是徒作阿Q式的咒罵而已。

一○八、為物望所歸的上海三老
上海的租界,雖然完全是外國人的勢力,但為了最少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居民是中國人,外國人也不能不對若干有聲望的紳士加以籠絡。紳士們為了中國人的利益,有時也出來講幾句話,以表示出他的紳士身分。所以到日軍進入租界以前,公共租界工部局(事實上就是英國的上海租界政府)也已在形式上安插了幾名華人董事,為了維護華人利益的,更有納稅華人會。但是抗戰後國軍撤退,租界已經成為孤島,原來最有力量的地方團體——市民協會的正副領袖,史量才在滬杭公路上,已被人槍擊斃命,杜月笙先留香港,後已赴渝。另一上海人所熟知的虞洽卿,也因了他所經營的三北輪船公司,船隻給徵用的徵用,被擊沉的擊沉,業務無形停頓,更以向海外採辦米糧經營得不好,虧累太鉅,遠赴重慶,一走了之。市商會會長王曉籟,那時也早已離開了上海。社會上似乎完全失去了可以獲得民眾信仰的有重量的人物。當時既並沒有人推舉,自然更並無人組織,忽然有了一致公認的聞蘭亭、林康侯、袁履登的三老出現。
他們既並沒有擔任什麼崇高的職務,又並不憑藉像「三大亨」那樣政治或幫會的勢力,在淪陷期間,也並不與任何日人勾結,用一句最通俗的話,是民眾心理中認為年高德劭的三位。是社團,都請他們擔任一個名義,有糾紛,請他們出而排解,有婚喪喜事,請他們點主證婚。他們在上海社會中數十年,有著他們在社會上一定的地位,但是他們同樣過著清貧的生活,這或許是他們所以能夠贏得民眾信仰的原因。
淪陷區的老百姓,那時像是失怙的孤兒,人們相信三老不會媚敵賣國。尊重他們,就像為了獲得內心的一種安慰,於是尊呼三老是表示內心的崇敬。雖然後來有一個名叫徐鐵珊的自居為四老之一,但是只招來了社會上的嗤笑。三老當時的所以肯任勞任怨,除了為社會為民眾服務這一個目的以外,我相信絕不會有其他理由。以我平時與他們晉接的觀感所得:三老的個性,總評一句,蘭老是方正,康老是通達,而履老則是忠厚。
聞蘭亭是江蘇武進人,民國三十七年逝世時,是七十九歲,他幼時就從家鄉的常州來滬習紗布業,漸漸的在本業中有所建樹,當民十上海交易所正在風起雲湧的時候,最大的一家是虞洽卿主持的華商證券物品交易所,聞蘭亭就是常務理事,另外一家華商紗布交易所則擔任理事長。誰都知道在民國十年左右,當二次革命失敗之後,革命又陷於另一個最低潮的時代,經費異常枯窘,許多黨中重要人物,都蟄居在上海,而藉交易所的盈利來為革命經費的挹注之方。陳果夫、孫鶴皋等均曾為證券物品交易所的經紀人,連蔣介石氏也時常出入其間。虞洽卿固然對於革命曾經有過勞績,即聞蘭亭也不無贊助之功。
當日軍進入租界以後,汪政權想抵制日人的獨佔經濟政策,而成立了「全國商業統制委員會」,又必須延攬一個方正而熟悉上海商場的人物,自然以聞蘭亭在上海商場中的地位,為最適當的人選了。蘭老一生不直接參加政治,敬業樂業以外,惟以社會福利為事。他於三十餘歲喪偶,即不再續弦,茹素念佛,寡欲清心,在現代為物欲所蔽者太多,蘭老倒確是一個難得的人物。他雖然不是上海的土著,但他早以上海作為他的第二故鄉,為保全物資,減除商民痛苦,他覺得義不容辭。當時他提出兩個人能幫他的忙為條件,一個是大陸銀行的葉扶霄,一個就是林康侯,經他幾度的登門勸駕,林康侯剛自香港被俘後解往上海不久,他覺得以他在上海的社會關係,無論那一方面,都不會讓他永遠韜光養晦下去的,以蘭老的盛情難卻,於是答應了擔任「商統會」的秘書長。
商統會下面有「米糧」、「粉麥」、「紗布」、「日用品」等五個分業委員會,蘭老在那時對物資的保全,確是厥功匪淺,尤其如我在前面所述,收購紗布後的不為日人所運走,他的擘劃之功,不應抹煞。事實上以聞蘭亭那樣很剛的個性,更以他的高齡,要他周旋在這樣一個複雜的環境中,無論如何是不可能讓他做得得心應手,他出任商統會的理事長時期並不久,即毅然辭職,以後由唐壽民陳國權等先後繼任。事實上,蘭老最多的精力是用諸市民福利會方面。關於冬賑、回鄉等的幾次救濟運動中,他都盡了最大的努力。愛麥虞限路他的家裡,而且還設著一個秘密電台,為他的乾兒子余祥琴與軍統間通報之用。而勝利以後,他也被捕下獄了!起初羈押在福理履路軍統優待所。每天他以打坐與念佛為排遣他心中的憤怒,有時他自言自語地說:「我反躬自省,為了百姓,為了國家的物資,我是漢忠,而決不是漢奸!」最後被解往提籃橋監獄。
他起初不肯出庭,禁卒來傳他時,他閉目趺坐著,不聞不問,紅紅的面色,飄拂著的一部銀絲樣的長鬚,有凜然不可或犯的莊嚴。禁卒不敢強制他。而經同難的人苦苦勸他,既然抱著我佛入地獄的宗旨,儘管去受審,看國家如何對待你?雖然他到庭了,而還是一言不發。結果似乎判處了他五年有期徒刑,罪狀自然是「通謀敵國,不利本國」了。他的被判為「漢奸」,上海人都曾為他呼冤。他在勝利以前,本已尿道有結石的病症,不久終於在獄中病倒了,終算法官一念之「仁」,交保後送入海格路紅十字會醫院,而病勢已經有進無退。
民國三十七年的初夏,我出獄後去探望過他一次。病榻上的他,已經失形了,他睜開眼一看到是我,口中不住地說:「咦!咦!咦!是你!是你!你回來了!」他再也沒有別的話,兩行熱淚代表了他心中的無限悲傷。當我不堪刺激,來港作小住的時候,噩耗傳來,他撒手西歸了,海格路紅十字會醫院中的一面,竟是永隔人天的最後訣別。
林康侯是上海人,前清秀才,清季任南洋公學的小學校長,旋又主上海時報筆政,以後棄儒服賈。宣統末年,一直至民國二年,他與張菊生、沈曾植、唐蔚芝等創辦蘇州鐵路,以後由政府收回,改為寧滬鐵路。又與張謇、王丹揆、湯壽潛、梁士詒等創辦新華儲蓄銀行,對於國內交通金融事業,不特開風氣之先,也有過很大的貢獻。民十七以後,一直擔任著上海銀行公會的秘書長。抗戰國軍自東南撤退以後,他目擊情勢不穩,來港僑寓,不幸為日軍所俘,押解返滬。固以聞蘭亭的促駕,而在鐵騎橫行之時,確有敬恭桑梓之意,除出任商統會秘書長外,他為社團奔走,盡瘁於慈善事業。人民賴其掩護保全者不少,而日軍於予取予求之際,他與蘭老同心同德,為國家保全元氣。乃和平之後,被捕入獄,先押南市拘留所,受到非人的待遇,經親友的奔走營救,始改押「楚園」軍統優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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