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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作品精選7:風雨談【經典新版】

小引

在《苦竹雜記》還沒有編好的時候,我就想定要寫一本《風雨談》。內容是什麼都未曾決定,——反正總是那樣的小文罷了,題目卻早想好了,曰,「風雨談」。這題目的三個字我很有點喜歡。第一,這裡有個典故。《詩經》鄭風有《風雨》三章,其詞曰,風雨淒淒,云云,今不具引。
棲霞郝氏《詩問》卷二載王瑞玉夫人解說云:
「淒淒,寒涼也。喈喈,聲和也。瑞玉曰,寒雨荒雞,無聊甚矣,此時得見君子,云何而憂不平。故人未必冒雨來,設辭爾。
瀟瀟,暴疾也。膠膠,聲雜也。瑞玉曰,暴雨如注,群雞亂鳴,此時積憂成病,見君子則病癒。
晦,昏也。已,止也。瑞玉曰,雨甚而晦,雞鳴而長,苦寂甚矣,故人來喜當何如。」
郝氏夫婦的說詩可以說是真能解人頤,比吾鄉住在禹跡寺前的季彭山要好得多,其佳處或有幾分可與福慶居士的說詞相比罷。
我取這《風雨》三章,特別愛其意境,卻也不敢冒風雨樓的牌號,故只談談而已,以名吾雜文。或曰,是與《雨天的書》相像。然而不然。《雨天的書》恐怕有點兒憂鬱,現在固然未必不憂鬱,但我想應該稍有不同,如復育之化為知了也。
風雨淒淒以至如晦,這個意境我都喜歡,論理這自然是無聊苦寂,或積憂成病,可是也「云胡不喜」呢?不佞故人不多,又各忙碌,相見的時候頗少,若是書冊上的故人則又殊不少,此隨時可晤對也,不談今天天氣哈哈哈,可談的物事隨處多有,所差的是要花本錢買書而已:翻開書畫,得聽一夕的話,已大可喜,若再寫下來,自然更妙,雖然做文章賠本稍為有點好笑,但不失為消遣之一法。
或曰,何不談風月?這件事我倒也想到過。有好些朋友恐怕都在期待我這樣,以為照例談談風月才是,某人何為至今不談也?風月,本來也是可以談的,而且老實說,我覺得也略略知道,要比亂罵風月的正人與胡謅風月的雅人更明白得多。然而現在不談。別無什麼緣故,只因已經想定了風和雨,所以只得把月割愛了。橫直都是天文類的東西,沒有什麼大區別,雨之與月在我只是意境小小不同,稍有較量,若在正人君子看不入眼裡原是一個樣子也。
廿四年十二月六日。


關於傅青主

傅青主在中國社會上的名聲第一是醫生,第二大約是書家吧。《傅青主女科》以至《男科》往往見於各家書目,劉雪崖輯《仙儒外紀》(所見係王氏刻《削繁》本)中屢記其奇蹟,最有名的要算那兒握母心,針中腕穴而產,小兒手有刺痕的一案,雖然劉青園在《常談》卷一曾力辟其謬,以為兒手無論如何都不能摸著心臟。震鈞輯《國朝書人輯略》卷一第二名便是傅山,引了好些人家的評論,楊大瓢稱其絕無氈裘氣,說得很妙,但是知道的人到底較少了。
《霜紅龕詩》舊有刻本,其文章與思想則似乎向來很少有人注意,咸豐時劉雪崖編全集四十卷,於是始有可考,我所見的乃宣統末年山陽丁氏的刊本也。傅青主是明朝遺老,他有一種特別的地方。黃梨洲顧亭林孫夏峰王山史也都是品學兼優的人,但他們的思想還是正統派的,總不能出程朱陸王的範圍,顏習齋劉繼莊稍稍古怪了,或者可以與他相比。全謝山著《陽曲傅先生事略》中云:
「天下大定,自是始以黃冠自放,稍稍出土穴與客接,然間有問學者,則曰,老夫學莊列者也,於此間仁義事實羞道之,即強言之亦不工。」此一半是國亡後憤世之詞,其實也因為他的思想寬博,於儒道佛三者都能通達,故無偏執處。
《事略》又云:「或強以宋諸儒之學問,則曰,必不得已吾取同甫。」可見青主對於宋儒的態度,雖然沒有像習齋那樣明說,總之是很不喜歡的了。
青主也同習齋一樣痛恨八股文,集卷十八《書成弘文後》云:
「仔細想來,便此技到絕頂,要他何用。文事武備,暗暗底吃了他沒影子虧。要將此事算接孔孟之脈,真噁心殺,真噁心殺。」記起王漁洋的筆記說,康熙初廢止考試八股文,他在禮部主張恢復,後果照辦。漁洋的散文不無可取,但其見識與傅顏諸君比較,相去何其遠耶。
青主所最厭惡的是「奴俗」,在文中屢屢見到,卷廿五家訓中有一則云:
「字亦何與人事,政復恐其帶奴俗氣。若得無奴俗氣,乃可與論風期日上耳。不惟字。」
卷廿六《失笑辭》中云:
「趺空亭而失笑,哇鏖糟之奴論。」
又《醫藥論略》云:
「奴人害奴病,自有奴醫與奴藥,高爽者不能治。胡人害胡病,自有胡醫與胡藥,正經者不能治。」
又《讀南華經》第二則云:
「讀過《逍遙遊》之人,自然是以大鵬自勉,斷斷不屑作蜩與鷽鳩為榆枋間快活矣。一切世間榮華富貴那能看到眼裡,所以說金屑雖貴,著之眼中何異砂石。奴俗齷齪意見不知不覺打掃乾淨,莫說看今人不上眼,即看古人上眼者有幾個。」
卷三六云:
「讀理書尤著不得一依傍之義,大悟底人先後一揆,雖勢易局新,不礙大同。若奴人不曾究得人心空靈法界,單單靠定前人一半句注腳,說我是有本之學,正是咬齫人腳後跟底貨,大是死狗扶不上牆也。」
卷三七云:
「奴書生眼裡著不得一個人,自謂尊崇聖道,益自見其狹小耳,那能不令我胡盧也。」
卷三八云:
「不拘甚事只不要奴。奴了,隨他巧妙雕鑽,為狗為鼠已耳。」
寥寥數語,把上邊這些話都包括在裡邊,斬釘截鐵地下了斷結。卷三七又有三則,雖說的是別的話,卻是同樣地罵奴俗而頌真率:
「矮人觀場,人好亦好。瞎子隨笑,所笑不差。山漢啖柑子,直罵酸辣,還是率性好惡,而隨人誇美,咬牙捩舌,死作知味之狀,苦斯極矣。不知柑子自有不中吃者,山漢未必不罵中也。但說柑子即不罵而爭啖之,酸辣莫辨,混沌鑿矣。然柑子即酸辣不甜,亦不借山漢誇美而榮也。(案此語費解,或有小誤。)戴安道之子仲若雙柑沽酒聽黃鸝,真吃柑子人也。
白果本自佳果,高淡香潔,諸果罕能匹之。吾曾勸一山秀才啖之,曰,不相干絲毫。真率不偽,白果相安也。
又一山貢士寒夜來吾書房,適無甚與啖,偶有蜜餞橘子勸茶,滿嚼一大口,半日不能咽,語我曰,不入不入。既而曰,滿口辛。與吃白果人徑似一個人,然我皆敬之為至誠君子也。細想不相干絲毫與不入兩語,慧心人描寫此事必不能似其七字之神,每一愁悶憶之輒噱發不已,少抒鬱鬱,又似一味藥物也。」
奴的反對是高爽明達,但真率也還在其次,所以山秀才畢竟要比奴書生好得多,傅道人記山漢事多含滑稽,此中即有敬意在也。
同卷中又云:
「講學者群攻陽明,謂近於禪,而陽明之徒不理為高也,真足憋殺攻者。若與饒舌爭其是非,仍是自信不篤,自居異端矣。近有袒陽明而力斥攻者之陋,真陽明亦不必輒許可,陽明不護短望救也。」
卷四十云:
「頃在頻陽,聞莆城米黼之將訪李中孚,既到門忽不入遂行,或問之,曰,聞渠是陽明之學。李問天生米不入之故,天生云云,李即曰,天生,我如何為陽明之學?天生於中孚為宗弟行,即曰,大哥如何不是陽明之學?我聞之俱不解,不知說甚,正由我不曾講學辨朱陸買賣,是以聞此等說如夢。」
這正可與「老夫學莊列者也」的話對照,他蔑視那些儒教徒的雞蟲之爭,對於陽明卻顯然更有好意,但如真相信他是道士,則又不免上了當。
《仙儒外紀》引《外傳》云:
「或問長生久視之術,青主曰,大丈夫不能效力君父,長生久視徒豬狗活耳。或謂先生精漢魏古詩賦,先生曰,此乃驢鳴狗吠,何益於國家。」
卷廿五家訓中卻云:
「人無百年不死之人,所留在天地間,可以增光嶽之氣,表五行之靈者,只此文章耳。」可見青主不是看不起文章的,他怕只作奴俗文,雖佳終是驢鳴狗吠之類也。如上文所抄可以當得好文章好思想了,但他又說:
「或有遺編殘句,後之人誣以劉因輩賢我,我目幾時瞑也。」
卷三七又有一則云:
「韓康伯休賣藥不二價,其中斷無盈贏,即買三百賣亦三百之道,只是不能擇人而賣,若遇俗惡買之,豈不辱吾藥物。所以處亂世無事可做,只一事可做,吃了獨參湯,燒沉香,讀古書,如此餓死,殊不怨尤也。」
遺老的潔癖於此可見,然亦唯真倔強如居士者才能這樣說,我們讀全謝山所著《事略》,見七十三老翁如何抗拒博學鴻詞的徵召,真令人肅然起敬。
古人云,薑桂之性老而愈辣,傅先生足以當之矣。文章思想亦正如其人,但其辣處實實在在有他的一生涯做底子,所以與後世只是口頭會說惡辣話的人不同,此一層極重要,蓋相似的辣中亦自有奴辣與胡辣存在也。
(廿四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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