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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墨春秋(中)【經典新版】

金雄白叼著煙踏入浴缸,泡得皮膚發紅,方始從水中伸出雙手,擦一擦水漬,取起書報來看。隨手一翻,便吸住了他的視線。
很巧的是,隨手翻到的那篇文章正是關於楊麗的報導,字裡行間別具陽秋,在讚美她爽直的同時,隱隱指責她的強橫;稱許她不肯隨波逐流,其實是說她不得人緣。金雄白寫報導文章是行家,尤其瞭解記者的心理,一面對照著對楊麗的印象,印證這篇稿子有多少真實的成分;一面研究寫這篇稿子的人,對楊麗是何態度?看得興味盎然,不知身在何處了。
正當出神之際,聽得門響,抬頭一看,榮子披著一襲淺藍紗質的睡衣走了進來;透過浴室中氛氳的熱氣望去,越顯得霧鬢雲鬟,綽約如仙。
「你把身子移到前面。」榮子是命令式的語氣,「不許轉身偷看!」
金雄白不知道她要幹甚麼,只照她的話做。等將身體移向前方,隨即發覺她已跨入浴缸,在他身後坐了下來。
「原來是要替我擦背。勞駕,勞駕!」
榮子果然為他服務,一面替他抹肥皂,一面問道:「你看甚麼文章,看得有趣?我在外面聽見你在笑。」
「是一篇關於楊麗的報導,大出她的『洋相』。」
「楊麗是好人。」
「我相信。」金雄白答說:「不是好人,妳不會跟她做朋友。」
榮子笑了,「你是有意這麼說的?」她問。
「是實話。雖然這句話有抄襲的嫌疑。」金雄白問道:「妳考慮的結果怎麼樣?」
「恐怕很難。」
金雄白的心一沉!看起來倒像是為劉子川料中了,榮子是有問題的。
「我怕我的要求太高,變成不近人情了。」
原來話中有話,金雄白低落的心情立刻又升揚了,「我必須跟妳面對面談。」他說:「妳讓我轉過身子來,行不行?」
榮子停了一下才回答:「好吧!」
一轉過身體來,金雄白心裡在想,「新文藝腔」愛用「一尊大理石像」來形容裸女,倒不如用宋人話本的題目「碾玉觀音」,更覺貼切,一時看直了眼,竟忘了說話了。
「我知道你不懷好意。」雙手環抱在胸前的榮子笑道:「你不過找個藉口而已。」
「喔,」金雄白這才想起自己說過的話,但卻記不起談到甚麼地方。「妳剛才提出一個甚麼問題,我認為需要面對面談?」
「我說,我的要求恐怕太高、太多,變成不近人情。」
「沒有關係!我知道妳的問題不簡單。妳先說了,我們再商量。」
「我唯一的顧慮是我的母親。我走了以後,相信劉先生會照顧她的生活,可是,我們不能替劉先生惹來很多麻煩。」
「妳是說,妳走了以後,妳母親的安全會有問題?」
「一定的。」
「這一定會有的威脅,來自哪一方面?」
這一問,榮子需要稍為考慮一下;但很快地就想通了,談問題已談到了這樣的程度,還有甚麼需要保留的?於是她說:「自然是日本人方面。」
「還有呢?」
「沒有了。」
金雄白怕她具有雙重間諜的身分,事情比較難辦,所以聽她這樣回答,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妳的問題比較單純。」他說:「妳說妳的要求太高太多,當然是自己有了答案了,請妳說吧!」
「我想,最好把我母親先送走;或者,等我一走,我母親立刻也能離開這裡。」
但當問到她母親的情況時,榮子卻不肯多談,她的說法是,談起來傷腦筋,她不願犧牲她的美好時光。金雄白認為她是出於體貼的情意,而且覺得沒有劉子川在場,也談不出一個結果,所以不再多問。一番戲水之餘,羅帷同夢,不知東方之既白。
到得近午時分,金雄白方醒,伸手往裡床一摸,知道榮子已先他起身。但等他起床一看,卻不見榮子的影子,桌上卻有一張字條,用書眉的炭筆寫的是:「不忍打破你的好夢,我先回家,下午四時再來。」下面印著鮮紅的一個唇印,極其清晰,連細緻的紋路都很清楚。金雄白不由得親了那個唇印;還隱隱聞到口紅的香味。
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是黃敬齋的聲音,「還在床上吧?」他問。
「不,起來了。」金雄白笑著問道:「怎麼樣?宵來『被翻紅浪』,總有一番旖旎風光吧?」
「唉!」電話中傳來重重的恨聲,「這趟交了『和尚運』!」
「從未聽說過甚麼和尚運!」金雄白越發好笑,故意問說:「此話怎講?」
「那還不容易明白,合該孤獨宿。」
「怎麼?」金雄白一驚,「又是半夜裡走人?」
「人倒沒有走,不過沒有甚麼『被翻紅浪』,至多『上下起手』而已。」黃敬齋又說:「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她說身上來了,身上是有『蔻丹』。」
「蔻丹」是一種名牌口紅,金雄白不免奇怪,轉念才懂,他是指KOTEX;便即答說:「是真的。你不要懷疑她在你面前『擺噱頭』。」
於是電話中傳來詫異的聲音:「這件事,你怎麼能肯定?」
「她在路上就告訴榮子了。」
「啊!」變成寬慰的聲音,「那還差不多。如果當我『阿木林』,那就沒有意思了!回頭我到你那裡來。」
放下電話,金雄白心裡在想,虧得榮子事先說過,也虧得自己有那開玩笑的一問,才有機會說明真相。聽語氣,黃敬齋對楊麗原是有誤會的,這個誤會如果不獲澄清,會使黃敬齋對楊麗重作評價,很可能對「移植」她以上海一事打了退堂鼓,楊麗的錦繡前程也許就此斷送。
金雄白心想,若非自己知道內幕,如說楊麗和黃敬齋同床各夢,這話不管是出之於誰的口,都是不能令人置信的,但事實確而如此。這就像參加了汪政府,已落了個漢奸的名聲,若說本心仍舊向著遷至重慶的國民政府,一樣令人不能置信,道理是差不多的。
不過,自己這回在長春,激於一時義憤的舉動,多少可以表明心跡。轉念及此,不免自我欣慰;但是,回到上海可能會有麻煩,是不是還有足夠的工夫去為榮子作任何安排,實在是個疑問。
正在一個人亦喜亦憂,心事栗碌之際,劉子川來了;進門便問:「榮子呢?」
「她早就走了。下午還會來。」金雄白問道:「你找她有事?」
「我想問她一句話。」劉子川略停一下說:「我今天上午得到一個相當可靠的消息,榮子跟日本的外務省與情報局都有關係。」
金雄白大為訝異,「真的嗎?」他問:「甚麼關係?」
「當然不是甚麼重要的關係,無非替日本外務省、情報局做一點搜集情報的工作而已。不過──」劉子川嚥了一口唾沫,很吃力地說:「就這樣,問題也就不簡單了。」
「你是說她的問題?」
「同時也是你的問題。」
聽這一說,金雄白心中不免一跳,力持鎮靜地說:「子川兄,如果我有了問題,難免會讓你受累,請你老實告訴我,讓我自己來考慮。」
「你誤會了!」劉子川接口說道:「我並非希望不致於受累,你亦不必為我考慮。重要的是,需要瞭解事實真相。這一次你們來開會,幕後策動的,就是日本內閣的情報局,而榮子恰巧跟那方面有關係,可能是巧合,也可能不是。」
金雄白想了一會說:「我認為榮子跟那方面有無關係是一回事,情報局是不是賦予她在我們身上做工作又是一回事,子川兄,你說是嗎?」
「是的。」
「如果說,我們正好要到哈爾濱,又正好遇見受日本情報局之命,要做我們工作的榮子,這個巧合是太巧了。」金雄白又說:「而且我跟敬齋決定到這裡來玩兩天,是倉卒之間決定的事;即令我們是日本情報局的目標,這時也不過剛剛將我們的行跡弄清楚,不會說是我們一到,已經有他們部署的人在等著了。所以,我覺得沒有甚麼問題。」
「你的分析很正確。不過,榮子也可能在開會之前就已接到命令,目標不是專對你,是對所有從關內來開會的人。」
由於金雄白對榮子的信心十足,劉子川亦不好再說甚麼。當然,在這樣的情況之下,金雄白要談榮子的要求亦覺不合時宜,所以等黃敬齋一來,不過閒談閒談而已。
雖說閒談,卻非與在座的人毫不相關,提到楊麗,便有好些趣事可作談助,同時也很可供黃敬齋作參考。
劉子川與金雄白的情緒都在低潮,話中不知不覺地流露出麻煩少惹、閒事少管的意味,因而影響了黃敬齋的本意。至少,原來只要楊麗能到上海,一切都不成問題的想法是動搖了。於是,黃敬齋覺得有些事先要弄明白;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昨天他在下車時向金雄白提出的要求。
「我昨天跟你談的那件事,你覺得怎麼樣?」
金雄白一楞,「甚麼事?」他說:「我一時想不起來了。」
「那麼我再說一遍,捧楊麗我出力,你出面。」
「喔!」金雄白信口答說:「那不是買了炮仗請別人放嗎?」
這個說法是容易引起誤解的,意思好像他要在楊麗身上撿個現成的便宜。黃敬齋當然也知道金雄白不是「半吊子」,不過對他回答這樣輕率,卻有不滿之意。
「我不是請你放炮仗;而是想問問你,是否願意提供一個可以讓炮仗爆起來的地方。」
「當然。」金雄白答說:「平報、海報都可以提供地點。」
「我不是這個意思。」黃敬齋搖搖頭說:「我的譬喻不大適切──」
「那末,」劉子川對於在搔首似乎故作神秘的黃敬齋微覺不滿,因而率直答道:「我看你乾脆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對!對!我說亮話。雄白,我的意思是,要讓大家知道是你在捧楊麗,與我毫不相干。」
「這又是為甚麼?」劉子川詫異地問。
「為了黃大嫂。」金雄白說:「黃大嫂如果知道敬齋在力捧楊麗,一定不會善罷干休的。」
「喔!」劉子川點點頭,「原來是要雄白兄來頂個名。其實,這件事說簡單也很簡單。」
「是!是!」黃敬齋很高興地說:「倒要請教。」
「你們不要一起走。你到了上海,暗地裡佈置好了再來接楊麗,嫂夫人從哪裡去知道你們有那麼一段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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