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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江野渡

好容易趨到江岸邊,天已黑了下來。日落前,我獨自催著牲口,趨過那片渺無人跡的荒野,我知道靠江邊本有一個渡口,總會找到渡船。
翻過一片密密扎扎的荊棘林子,我可以遠遠的望得見那條煙波浩渺的大江,像條灰茫茫的腰帶橫在眼前。無數白了頭的蘆花,被夕陽映成金紅顏色,風過處驚起大群水鳥,斜斜的掠過頭頂,飛入西邊的霞影裡,變成小小的、逐漸隱沒的黑點。
在這荒江古渡的蒼茫暮色中,面對著陌生而遼闊的天空,令人憑添無限淒涼之感。但那只是極短暫的一瞬。日頭沉落,四野黯黑,第一顆朗星照亮模糊的路影。
風勢又緊,刮響那邊沙汀上的蘆葦,沙沙瑟瑟,瑟瑟沙沙。偶爾有夜梟撲翅飛過,空留下怪異的鳴聲。我翻下疲乏的牲口,躺在簑草上喘息一陣,然後,站立起來,想從蘆葦的空隙處,尋找那古渡的位置。
想不到深秋的天氣竟會如此多變。驀然間,一道閃電撕破西南天幕,接著起了沉鬱的雷聲,令我想到夜來可能會有狂風暴雨。尋不著渡船事小,萬一碰上暴雨,叫我何處存身呢?正當進退維谷的當口,猛然發現蘆葦深處的沙汀中,露出一絲忽明忽黯的燈火。
牽了牲口,撥開蘆葦,向燈亮的所在走去。忽然燈光隱沒了,一切重歸黑暗。單聽江面上驚濤拍岸,雷聲隆隆,暴雨可能瞬息臨頭了。轉過沙汀尖角,一個蒼老的聲音喚住了我:「誰呀?」
「我。」我猛然的一驚:「一個遠地來,尋找渡口的過客。」我說。
轉過頭,發覺燈光原是亮自身後,沙汀彎曲處,依住一棵傾斜的老柳樹,有一間低矮的草寮,一個黑影,依樹臨江,張網夜捕。
等我走近時,才看出那草寮僅是捕魚人臨時搭蓋的棲身處所,寮裡有一張草舖,一床破絮,一盞菜油燈和一隻盛酒用的葫蘆。
捕魚人收起他的漁網向我說:「你走錯路了,客人。」
我搖搖頭,顯出不信的神氣;「我自小就聽說這裡有個渡口的。」
「不錯,」他拍著我的肩膀:「很多年前,這兒有隻擺渡的船。」又幽幽的嘆息著:「你來晚了,客人。──喏,那隻船這陣子擱淺在沙汀上,早就腐朽了,你沒聽人講過野渡的故事罷?」
「從來沒有,老爹。」我說:「要不然,我就不會趨過幾十里的荒野來到這兒了!」
「好罷。請你在樹根上拴牢牲口,權且歇上一夜,客人。──明兒一早,我另給你指條路。」
剛坐進草寮,暴雨便來了。那是我生平頭一遭遇到過的江上的暴雨,電閃雷鳴,夾著蘆葦的斷折聲,江濤的咆哮聲,狂風的呼嘯聲,牲口的驚鳴像荒塚中野鬼的嚎哭。
燈光下看那捕魚老人的臉,在蒼白的鬢髮鬍鬚中間,顯露出一條條深深的皺摺,那些皺摺在一種平靜的笑意中舒坦著,顯得鬆弛而垂懸。他絲毫沒有為一步之外的暴雨所困擾,彷彿在他多年的經歷中,已經與江濱的雨夜產生一種微妙的默契。從他深沉的眼神裡,我敢確信。
「喝點兒酒罷,這場雨約莫要落到四更天哩!」他說,遞過他手裡的葫蘆。
「這種江上的暴雨真夠驚險!」喝著酒,我說:「要不是碰上老爹,我就慘了!」
「江上多的是驚險的事。」他意味深沉的說,彷彿想起什麼。
而我也彷彿想起什麼:「您曉得野渡的故事罷,老爹?」
他突然發狂的笑起來,那奇異的笑聲比雷鳴閃電還驚人:「喝完這些酒,客人!」他說:「如果你願意聽,我將告訴你野渡的故事……」
我喝著酒。耳中是雷,眼中是閃。我敢發誓,那是我一生永難忘記的夜晚了。
…………
故事這樣開始:
那條渡船,是他祖傳的家業,他生在船上,長在船上。他爹死後,他就成了擺渡人。
這一帶是荒江,很少渡客。因此,他每天只放兩班船──早渡和夜渡。
他不是酒徒,卻嗜飲幾杯老酒,在江上,要不是帶幾分兒醉,簡直就難以忍受。就這樣,他老了,跟他爹一樣的老,一樣的孤伶。
他有一隻渡船,一張魚網,一隻酒葫蘆,還有很多裝在他心裡的,關於這江的故事。這就是他──那隻渡船的主人。
有那麼一個夜晚,這天打乾閃,響沉雷,頗有幾分落雨的意思。除非冒險的放一趟空船,是不會有渡客的了。船夫繫住纜索,收拾起槳,披上他的雨簑衣,準備找另一條漁船聊天渡夜。正當這時候,黯黑的江邊有人招呼渡船。
船夫沒奈何,放船過去。渡客只是一個單身人,牽一匹牲口。
「天色不很好,客人。」船夫說:「看光景要有暴雨。若果沒急事,我勸你明兒趕早渡罷!」
「那不成,」渡客說:「我要趁夜渡江。」
船夫見他說得急切,就解了纜,撥動漿,渡船從蘆花盪裡的沙汀中間,搖向對岸去。
起渡的當口,月色分外的好,風打高處吹過,江面上倒蠻平靜。
船夫坐在船頭,專心一意的撥漿。岸客蹲踞在船後捎,手裡攥緊他藍布小包袱,牲口拴在船中間,不停的搖著耳朵,好像不慣水上的波動。
靜默了好半晌,渡客說話了。
「好一條荒涼的江!」渡客好像讚嘆的獨語。
船夫懶得聽,他耳朵有點聾。
「你喝點兒酒罷!」船夫搖著他的葫蘆:「我說頂風的雨,順風的船──你瞧西南角的黑雲,叫東北風一頂,連根都翻起來了。嗨,西南雨,不上來,上來就是落得滿溝崖哩!」
渡客接過酒,他看見月光朗朗的,照得滿江森森冷冷,波心裡盡是叫漿花撥碎了的蘆花的影子和片片銀光。渡客把酒舉到嘴邊,卻沒有去喝,抬頭問船夫說:「噯,船家,你在這江上擺渡有多少年了?」
「我算算看。我今年五十整。有一年算一年,客人。」船夫說。
「五……十……年!」渡客沉吟了半晌說:「那麼,對這條江,你一定曉得很多罷?」
「很多,很多。」船夫說:「但我不曉得你指什麼?風嗎?雨嗎?還是……」
「不,不。」渡客打斷他的話:「我是說,像這樣荒涼的江,總會有些新奇的故事罷?」
「噢,你願意聽些新奇的故事嗎?客人。」船夫還是搖著漿:「對了 ,我記得很多夜渡的客人都要我為他們講些故事,本來嘛,夜渡真夠悶人的哩。不過,客人──」
渡客挺挺腰,打一個呵欠,從腰眼的兜囊裡,掏出兩枚銅子兒,扔到船頭去。
「留著買酒吃。」渡客說:「我不愛聽編出來的故事,你得講個真的。比方一個艄公,駕一條黑船,像水滸傳裡的浪裡白條,謀才害命……等類兒的,有嗎?」
船夫停了漿,撿起兩枚叫月光照得晶亮的銅子。只要用一枚銅子,就可足足換得一葫蘆上好的高粱。為了這個,他必得要搜遍枯腸去找一個故事。
「講吧。」客人說。
「噢,我敢賭咒,那是我親眼看見的事情。」船夫認真的說:「那時候,我還小,我爹獨撐這條船。你聽清了,客人,就是你今夜坐的這條船。也是這樣的天色,也是這樣的時刻,來了像你這麼樣一個單身的客人。」
「哦,那真巧。」渡客說。
船夫咽了口唾涎:「好戲在後頭哩!──那客人也牽了一匹趕路的牲口,上了船,也向你這麼樣,把牲口拴在船艙中間,獨個兒蹲在頭梢頭,一手攥緊藍布小包袱。」
渡客猛然像受了一震,卻笑著說:「講得好,你說,你說。」
「別打岔。──那客人,也掏出兩枚銅子兒來,要我爹講個古記兒聽。」船夫停了漿,讓船趁著水勢,往對岸慢慢的漂,一面轉過臉來,斜瞅著渡客。渡客睜大眼,緊蹙著眉心,一手把酒葫蘆垂在半空,全像聽得呆了。
「好呀,爹就講下去,講水滸傳裡艄公要謀害宋江的故事。講到那艄公颼的一聲,在艙板下抽出一把板刀時──」船夫也煞有介事的揮動胳膊,在半空比劃了一下:
「結果呀,客人──我爹真的抽出一把板刀來啦!我爹就是那種人,要不然,憑什麼在這段荒江面上混呀!我爹說,艄公指著宋江罵道:
『你這廝也算瞎了鳥眼,認不得爹爹我是何等人,快拿出你的金銀財寶來,爹爹就饒了你!』
──說著說著,就伸手去奪那客人的藍色包袱呀!
「那客人一面誇我爹故事說得逼真,一面伸手和我爹拉扯。──我爹鬆了手,指著客人說:
『宋江嚇得面如土色,跪向艄公哀求饒命,你知艄公怎麼說?艄公給宋江兩條路,一條叫著下餛飩,一條叫著板刀麵……』」
「什麼叫做下餛飩跟板刀麵呢?」船艄上的渡客問。
船夫叫打了岔,顯出不耐煩的樣子:「嗨呀,你聽我說──我爹說那艄公說:『呔,諒你也不明白,那下餛飩麼,一個四馬躦蹄將你捆緊,活生生的扔下江去,還能留得一個全屍!若要吃板刀麵那更不消說的,一刀一個乾淨俐落!』故事說到這裡,我爹惡狠狠的舉起了刀──那客人作夢也不會想到我爹不是跟他講故事的呀,客人。──等我鑽出艙底,那客人沒了,船頭只留下一灘鮮血,一個藍布包袱和一匹好牲口。」
「你爹呢?」渡客問道。
「我爹?」船夫嘿嘿的笑起來:「骨頭統上黃銹了──要不然,我就不會跟你講這些故事了。」
這當口,叫烏雲包圍著的月亮更顯得森冷,江心裡泛出一股刻骨的寒氣,風漸漸的往低刮,船身不停的搖盪著,渡客喝了很多酒,有些醉意,嘴裡不停的誇說:「一個好故事!一個好故事!」
船夫笑著:「我已經跟你賭過咒,這不是故事呀!──你看,這段江兩岸全是蘆花盪子,百十里地沒有人煙,若果今晚上,你遇上我,一個浪裡白條一樣的人物,若果我跟你講故事時真的抽出一把板刀來,你會相信它不再是故事了。」
「就因為你沒有抽板刀呀!」渡客說:「說老實些兒,我這包袱裡倒真有不少錢!──你要像你爹那般樣兒,一刀下去,包袱跟牲口就是你的了!」
「那裡!那裡!」船夫又拾起漿來:「你當個故事兒聽罷!」
「前頭好像見到江岸了哩!」渡客說。
「噢!江岸?早著呢!」船夫望望漸漸壓向天頂的烏雲:「要起大風雨了,客人!」
渡客愣愣的坐著,望著江面上黑雲的黯影,沒有講話。
又靜默了半晌,渡客突然問船夫說:「若果你剛剛講的是真事,我真替你擔心。」
船夫只顧撥著漿,他的耳朵不甚好。
渡客又說:「噯──你聽見了嗎?船夫!若果你碰到一個人,那被害人正是他爹,你說他聽了會怎樣?」
船夫這才聽清了,笑著說:「天下哪有這麼巧的事。」
話未說完,渡客猛可地跳將起來,一隻有力的胳膀死命的勒住船夫的膀子,另一隻手上高揚著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若果我就是被害人的兒子,你說我會怎樣對付你?──我爹一生闖蕩江湖,誰知卻在陰溝裡翻了船,我打出世起,就立志探訪我爹消息,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俗語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偏巧今晚冤家路窄,咱們算是遇上了!」
「你……你……你要怎樣?客人。」船夫掙扎著。
「我要殺你!」渡客說。
「你聽我說──老爺。」船夫哀求說:「那只怪兩枚銅子害了我,我得說個故事騙酒錢呀!」
「我,要,殺,你!」渡客仍然冷冷的說。
那隻鐵條樣的手臂緊緊地扼著船夫的脖子,使得他仰臉朝天,嘴吐白沫,而匕首的光亮使他不敢睜開眼睛。
忽然間,烏黑的天頂裂開一條慘白的閃電,緊跟著一聲震耳欲聾的暴雷,豆大的雨點便潑簌簌的急瀉下來。整個江面都搖晃起來,一忽兒浪潮把渡船抬到半空去,一忽兒又將它陷進黑窟。
渡客仍然舉著刀,對船夫說:「我給你最後一點時間,讓你說話,說呀,你──」
船夫聲音有些顫硬:「嗨,客人,你看,這天,這雷雨,這江,這船。──你可以戳我一刀,但你要曉得,只要我鬆開手裡的木漿,客人,你將難逃我的命運哩!──在這種天氣,沒有我撐著這條船。憑你,客人,你是無法上岸的。」
一個大浪使船身整個埋在水花裡,渡客緩緩的鬆脫了手:「分開來划罷,船家!──別誇你的本事,要曉得我一樣可以弄服一條船,在這種天氣。」
倆人暫時都忘掉一切的划著船,雨點打濕了他們全身。雷暴裂著,在每一道慘白的閃光掠過時,他們都可以看到恐怖的、憤怒的江的景象。
倆人都睜大眼,披散著髮,奔命的向前划,一直划進蘆葦叢生的沙汀。
渡客喘息著:「噯,船家,我相信我的故事比你說得更精彩。可是,這倒霉的天氣沒能讓我說完!」
船夫吐出一口血,打艙板底下抽出一把防身用的板刀說:「我怕你受驚嚇的關係,所以,剛剛我才寧願空著手哩!」
倆人又陷入可怕的靜默裡,划船到岸邊;剛才的一切都過去了,誰也不再提它。
雨還在暴裂的雷聲裏落著,渡客牽了牲口,正當要走的時候,忽然,船夫一晃手裏的刀,攔著船頭說:「若果我真的不是對你說故事,客人!我看你怎樣離開這條船?」
渡客一步一步向後退,一個聲音充滿他的腦子,那不是故事!那不是故事!──他的匕首在風雨中失落了,他手裡仍緊緊地握著藍布小包袱,一道閃光使他看見船夫那張無表情的臉,露兇光的眼和緊蹙的眉,逐漸朝他逼來。
「你……你……」渡客吶吶的吐出幾個字。
船夫突然舉起刀,把它扔進江裏去,然後像瘋漢一樣無緣無故的狂笑起來。
渡客丟下雙倍的船錢,走了!慘白的閃電照亮了身後的大江……

故事講到這裏,雨也就停了。也許江上的暴雨之夜使我產生恐懼和幻覺,也許過量的烈酒使我沉醉和暈眩,我感到我彷彿變成故事裏的主人──渡客,而把老漁人親切的笑臉看成船夫慘白的臉了。
不管怎樣,那故事對於我,有一種極大的、神奇的魔力,使我終夜未曾閤眼。
「你為什麼會想起來為我說這個故事呢?老爹。」我說。
「沒有什麼──我偶爾想到:一個單身客人和一匹牲口罷了。你不會再遇到那種事的,我不是告訴你那隻渡船早就腐朽了?」他笑著說。
「我想到沙汀上去看看那條船,老爹。」
「嗨,不必那末認真。」老漁人的笑臉收斂了:「世上多的是真真假假的事情,你權且當作故事聽罷!」
──民國四十八年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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