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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省人的故事

◎樓塌了
抗戰勝利後,我們舉家遷往南京,父親在中央政府任職。我們住中山北路,離俄國大使館不遠。
當年記憶裡的中山北路,是一條很寬大的馬路,車流不斷,過趟馬路要等半天。
我家在靠馬路邊的一幢小樓上,對面蓋了一幢高樓,後來媽告訴我,那樓有五層,當年在南京算是高樓。
有一天,鄰居小朋友告訴我,那幢樓蓋好了,某月某日,會從頂樓往下丟糖果給小朋友吃,我聽了很興奮,跟小朋友約好,到時一起去撿糖果。
結果媽知道了這件事,把我關在家裡,不准出門。
那天我在窗前,凝視著小樓。人來人往,不時有大人物坐私家包車前來,最後果然有人在頂樓敲鑼,然後往下丟糖果,小朋友一哄而上,在地上撿糖果。
最後有人從樓上放下一串很長的鞭炮,鞭炮點著不久,就生出很濃的煙,整個樓在硝煙中消失了。不久,轟的一聲,壓住了鞭炮聲,同時升起更大的煙霧,整條街都不見了。
煙霧散去以後,對街的樓變成一堆瓦礫,原來樓塌了。只見路人四散奔逃。沒多久一隊外國人拿了鏟子、圓鍬,跑到瓦礫堆中救人,救出來的人放在路邊,不久警車來了,救護車也來了。
那是一段驚悚的記憶,假如媽沒阻止我去撿糖,說不定我早夭折了。
後我才知道,放炮、丟糖果都是落成典禮的節目,樓塌可能是鞭炮引起的共振現象,救災的老外是俄國大使館的人。
但是最令我難過的是,中國人好像只站在旁邊圍觀,沒有人參加救災。

◎南京
抗戰勝利後,我們舉家遷往南京,住在中山北路,離蘇聯大使館不遠。我們的房子是幢小洋房,很寬敞。八零年代我第一次回南京,那時整個南京城幾乎沒有新建築,市容跟國民黨時代一樣,沒有任何改變,只是房子老舊了一點。我僱了輛計程車,在中山北路來回走了兩遍,找不到我家的老房子,當時悵然久之。我在南京曾經讀過一年小學,讀書的記憶不多,只聽媽媽說,我們住在洛陽,有一天日本飛機轟炸,媽在防空洞口摔了一跤,我早產了一個多月,所以從小體弱多病,身心發育都比一般小孩遲緩,成績名列全班倒數第一。
倒是有一次捐款出了鋒頭。我跟媽要錢的時候,她正在打牌,根本沒聽我把話說完,就塞給我一把鈔票。第二天我把錢給老師,老師一數,我一個人捐的錢,比全班同學加起來都多。在南京,我家有兩部小轎車,一部是公家的,一輛是父親自購的,星期假日常跟家人出門遊玩。南京重要名勝玄武湖、明孝陵、雨花台,都有片段記憶。記憶最深的雨花台,是一個黃泥土丘,盛產雨花石,傳說古代一場大雨之後,就會看到滿地色彩斑爛的雨花石。到雨花台沿途,都是賣雨花石的小販,比較漂亮的石頭,盛在裝水的小瓷盤裏,顏色會顯得更加豔麗。除了賣石頭,還賣小鏟子,比我大五歲的姐姐,就曾用小鏟子在土裏挖出一塊很大、很漂亮的石頭。
在南京,我記得父親的好友翟韶武、李雅仙、張儐生諸位老伯常相過從,經常到我家吃飯,媽媽說有一次宴請爸的好友,客人來之前媽交代女傭,把餐廳一罐四川辣椒醬藏起來,顯然在當時這罐辣椒醬很名貴,媽不願意被客人吃光。後來客人來了,上菜不久,有一位老伯問媽要辣椒醬,媽說吃完了,我立刻對這位長輩說:「媽媽騙人!辣椒醬沒吃完,我知道藏在那,不信我帶你去拿。」害媽媽尷尬得不得了,客人卻笑作一團,一直到我也老了,媽媽還常把這件事當笑話講。
翟伯伯有一位漂亮的女兒,就是後來變成台灣的名人,有「最美麗製作人」稱號的翟瑞靋。她在南京跟我讀同一間小學,來台灣後兩家時有往來,中學時期跟翟瑞靋還常見面。大學畢業後各忙各的,匆匆二十年不見,在一次應酬場合再見面時,她跟別人說,跟我是青梅竹馬的交情,頗令我受寵若驚。後來我們常見面,她為了不讓別人猜到年齡,拜託我不要跟別人說跟我是在南京小學的同學。結果有次在餐桌上,她自己說跟我小學同學,別人追問那間小學,我毫不思索地回答「西門國小」。結果那天她一再敬我酒,同時說「盡在不言中」,表示感謝。
在南京,我曾被拐子拐走了。當時很多人拐小孩,通常賣到很遙遠的地方,大陸那麼大,小孩被拐走,找回來的機會微乎其微,我竟然被員警救出來了。聽媽媽說,我因為在拐子家哭鬧不休,鄰居報警,才被救出來。我對這事完全沒有記憶,但是對童年性格影響很大。我的童年很不快樂,孤癖、沉默、膽怯,這些問題顯然跟被拐過有關係。一九四九年隨家人到台灣,那時我七歲,住在瑞芳一年多,比對之下,南京是天堂,是我跟台灣同學吹牛的珍貴素材,但也確實是令我魂牽夢縈的地方。

◎好久沒殺人了
爸爸在六十多歲的時候得了喉疾,喉頭長了一個白點,口乾、燥熱、說話多了會痛,那時我們五個孩子在唸書,我讀高中,姐姐讀大學,妹妹讀初中。每學期張羅學費要靠借貸,爸在建中夜間部兼課教國文,媽養雞,所有收入加起來僅夠平日生活,繳交學費非借貸不可,每學期大概要借新台幣一萬元,開學後按月攤還,還清不久又開學了,又要借錢,週而復始,借錢繳交學費時間長達十餘年。
爸得了喉疾,講課很痛苦,醫生勸少講話,最好停止教學,但是一旦停止,少了一份收入,平日生活倒可以再緊縮一點,但學費怎麼辦呢?左右為難的情況下,爸得了憂鬱症,應該是精神病的一種,終日唉聲嘆氣、坐立不安,且有輕生念頭,看了很多醫生,換了好多醫院,吃藥無效,後來住進了一家精神病院──松山療養院,那時對精神病的瞭解及治療,比現在原始得多,病人一進醫院先打一針,昏睡一個星期。洗澡、吃飯時用力搖晃,病人會清醒十分鐘,利用這十分鐘可以餵食,可以洗澡,做完了病人再陷入昏睡。住院期間,媽、姐妹及我,輪流到醫院照顧爸爸,長達三個多月,也許因為充分休息的關係,出院後喉疾不藥而癒。住院期間,姐姐代爸上課,姐姐書讀得好,雖然當時大學尚未畢業,但教中學沒問題,再加上校長是爸的好朋友,網開一面,所以保住教職,我跟妹妹得以繼續完成學業。
有一天輪到我到醫院照顧,我把爸爸用力搖醒,扶到椅子上,開始餵爸吃飯。爸在意識模糊、睡眼惺忪的狀態下,機械吃著我餵的食物。
突然爸張大了眼,腰也挺直了些,很清楚地問我:「我在哪裡?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醫院,爸病了,正在住院。」我還不敢說這是精神病院。
「那學校怎麼辦?」爸焦急地問。
「放心!姐姐在代課,學校沒問題。」
「噢!噢!我想起來了,這是精神病院,我怎會得精神病?我好久沒殺人了。」
我聽到「好久沒殺人了」這句話,如同遭了電擊,驚駭之餘,手中的飯碗差點掉下去。爸爸又自言自話了一陣子,坐在椅子上,頭一歪睡著了。我拿著手中的碗,呆呆地看著爸爸。
爸爸穿著藍色的病人制服,頭髮花白,滿臉鬍子,奄奄一息的樣子,怎麼樣都不跟「殺人」聯想到一塊,這時我突然想到一句話:「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美人遲暮、英雄老去,都是人生最不堪的景像。
我從小聽爸爸跟朋友談戰爭、死亡、革命的話題,但是感覺到那是故事,離我的現實生活很遙遠,即使故事中的主角是爸爸,聽了半天,也與現實生活中的爸爸扯不上一塊兒,故事中的爸爸英雄蓋世,膽略過人,像小說中的大俠,現實世界的爸爸白天上班,晚上上課,終日勞苦、卑微地活著,沒有一點英雄氣概。聽爸爸說故事,宛如看一本武俠小說,爸雖然是男主角,但小說畢竟是小說,情節是虛擬的,主角也不存在。
但是今天爸爸在意識不清、半睡狀態下提到殺人。「殺人」突然變得真實,似乎突然看到了屍體,聞到了血腥味,乖乖,故事是真的,殺人也是真的。看著坐在椅子上沉睡的爸爸,是陌生人,好像是我從來不認識的陌生人,好一段時間,我愣看著爸爸,不敢再餵他吃東西,生怕爸清醒後,變成一個面目猙獰的魔鬼。
爸爸在那個狂飆的年代,一直都在革命,革命就是要別人的命,同時也被革命,別人也要你的命,殺人如宰牛、羊,但是殺人畢竟是凶殘的、不文明的、違反人性的事,在爸爸的潛意識中,在事隔二十多年後,記憶依然揮之不去。我想爸爸的感覺是複雜的、是矛盾的、是有幾分自責的,否則不會把精神病的原因歸咎於殺人,更不會覺得很久沒有殺人了,得這種病有點冤枉。爸是無神論者,一生也不信因果報應。
這是我跟爸爸之間的小祕密,四十多年來,我從來沒有跟家人提過這件事。我在商場中逐名逐利,飽經憂患、折磨之後不覺步入老年。
我在歷經幾次心臟支架手術之後,人生觀起了很大的變化,對名利早已看淡,算算來日無多,要好好把握時間,多看書、多寫文章,尤其對複雜的中國近代史的研究,已經有許多與眾不同的看法,許多靈感來自父親,爸爸的一生像一個無形的樣板,可以容我用外科手術的方法,肢解、剖析、放大。「好久沒殺人了」是一個可以深入探討、瞭解那個時代知識分子內心世界的個案。

◎大動亂中奇女子——二姑
夏威夷的墓園比台灣的公園還美,碧草如茵,花木扶疏,一棟古色古香的日式建築是靈骨塔。整個墓園除了美還有一股祥和之氣,不像台灣的墓地陰森恐怖,我想二姑一定會喜歡長眠於此。
我代表家屬,向來賓簡述二姑生平後,一位姐姐的好友夏教授,致追悼詞時說:「我們只曉得二姑是一位慈藹可親的老太太,沒有想到生前竟有那麼不平凡的經歷,原來是個奇女子,這更增加了我們對二姑的尊敬與懷念。」
二姑最後幾年,是在天堂般的夏威夷度過,突然得胰臟癌,發現後十天左右去世,完全沒有嘗到病痛之苦。回台灣向媽媽、妹妹報告二姑喪禮經過後,我當著媽媽的面,感慨地說:「我們真幸福,因為從小有兩個媽。」兩個妹妹也深以為然。
沒錯,二姑在三十八年跟我們到台灣,從小照顧我們生活起居,爸媽脾氣都不好,在我們受到責罵的時候,二姑總是打圓場,替我們說情。二姑會做一手傳統河南麵食,尤其在爸媽腸胃不舒服的時後,一定要喝二姑做的呼啦湯、酸麵葉。
當時我們住在信義區的一個小眷村,原屬松山區。信義區是後來松山區人口太多以後,獨立出來的,我們居住的區域叫三張犁。當時的松山區算是「鄉下」。大人到西門町叫「進城」。信義區是典型的綠野村郊,小河縱橫交錯,農村之外就是眷村,有四四兵工廠所屬的東、南、西三個眷村,還有汽機場,五機場等許多小眷村。
二姑不識字,卻喜歡交朋友,老中青三代都可以來往。二姑遺傳了河南人的幽默,個性隨和,人緣特好。「二姑」變成了「官銜」。一直到她老了,年過七十,有些晚輩改口稱「老姑」。二姑的饅頭遠近馳名,逢年過節,她會蒸上百個饅頭,放在餐廳的大圓桌上,左鄰右舍、我的同學可以吃,可以拿。二姑當年在三張犁一帶,可是名人。
一直到高中,我才知道,二姑有一段不平凡的經歷。
抗戰期間,兩個叔叔帶領地方團隊,與日軍、共軍兩面作戰,家裡的私人武力也投入戰場。在大陸淪陷的過程中,河南地方部隊抵抗非常激烈,僅安陽保衛戰,就打了五次之多、三年之久。一直到平津戰役結束,林彪把平津戰場使用的重炮拉到安陽,才把安陽「解放」。叔叔在河南率部隊最後的掙扎,失敗後,遣散部眾,帶了少數親信匿居山中,企圖再起。在部隊解散後,據說大批武器彈藥由二姑負責掩埋。家鄉淪陷了,二姑被捕,受盡酷刑,沒有招供。有一天半夜,一位年輕共軍偷偷把二姑給放了,並指點逃亡方向。二姑逃出魔掌不久,迷路躲在一個乾河溝的小洞裡三天三夜,夢到一個白鬍子老頭,叫醒她,指點逃亡方向。後來找到了一位鄉親,給二姑一套換洗衣服、少數金錢,展開了逃亡之旅。
有一次二姑拿了一張寫有十個爸爸好友的紙條,這十個好友都是河南籍的大人物。二姑到火車站,找西裝革履的紳士,或找河南口音的同鄉,拿出紙條求助曰:「我是武某某的妹妹,我要到廣州找我哥哥,如果你認得我哥哥,或你認得這十個人其中之一,請幫助我到廣東找我哥哥。」當然這是大海撈針的辦法,當年中國有五億人口,擠在火車站中的人都在逃難,別說很難找到跟老爸認識的人,即使找到了,人家也未必有力量幫她,但是奇蹟發生了,一路上,不斷地找到爸的朋友,或朋友的朋友。一路上不停地有人幫忙,或贈錢、或購票,居然來到了廣州。
一個不識字的鄉下婦女,隻身從河南逃到廣州,已經夠離奇了,更離奇的是,廣州本來就是大都市,再加上難民潮。當時我七歲,記得廣州到處是人,公園、路邊都是地鋪,還有就是燒飯的。茫茫人海之中,二姑是怎麼找到我們的?可惜以前忘了問,現在父母、二姑俱逝,世上已經無人可回答我的問題。
二姑在台灣的生活看來很快樂,嘻嘻哈哈,不是做家事,就是四處串門子。二姑後來信基督教,定時做禮拜,與教友聚會,教會的主持人殷牧師夫婦,也對二姑親如家人,二姑的生活平凡、平靜卻很充實。
一九七九年中美斷交,二姑突然得了憂鬱症,臉上笑容不見了,經常失眠,不再妙語如珠、不再精神抖擻,終日愁容滿面。有時目光呆滯,臉上肌肉會出現局部而不規則的抽搐,有時頭部會不自覺地晃動。
二姑的異常,把我們嚇壞了,問媽媽二姑是不是病了,媽說不是,原因是二姑聽中美斷交的消息,以為台灣保不住了,共產黨要來了。二姑受過共產黨的酷刑,也曾目睹群眾大會公審「反革命」的可怕,被共產黨嚇壞了,聽說台灣不保,共產黨要來,嚇得肝膽俱裂。
我跟媽媽一再勸慰二姑,台灣沒問題,美國也沒有放棄台灣。我們勸了半天,二姑勉強擠出一點笑容,但是一轉眼又愁容滿面,我們的話,對一個被共產黨嚇壞了的鄉下老太太,完全無效。姐姐聽到二姑的情況,立即邀二姑到夏威夷長住,二姑欣然同意。姐姐的一兒一女,也是二姑帶大的。那時他們在夏威夷,一個讀中學,一個讀小學,也還需要人照顧。
就這樣,二姑到夏威夷,幫姐姐料理家事,照顧兩個小朋友,經常上教堂,參加教會活動,假日跟著姐姐到處旅遊,過了幾年快樂而沒有恐懼的日子。
回憶二姑在世的點點滴滴,歷歷在目,歲月如流,轉瞬間我也進入老年。在我想寫一篇懷念二姑的文章時,發覺二姑生前從來沒有提到,她在大陸的丈夫與子女。二姑彷彿從未有自己的家庭,但是實際上結過婚,有子女。開朗樂觀的背後,隱藏了二姑對至親骨肉刻骨銘心的思念。二姑的堅強令人敬佩。
在國共手足相殘的大悲劇中,二姑是個小人物,而且算是個幸運的小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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