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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作品精選9: 紅牡丹【經典新版】

民國前十一年(西元一八九一年)四月二十三日,高郵鹽運司故主任秘書費廷炎的遺體在靈堂開祭,死者的友人都來行禮,每個人向黑色棺木深深行三鞠躬,然後輕輕退開——男人站一邊,女人站一邊。這是權宜的措施,由費家的幾位朋友倉促安排而成,然後遺體就要運回死者的故鄉去安葬。
那天很悶熱。四五十個男賓、女賓和小孩,擠在一座小院子裡。費家住的是一間租來的舊房子,天花板的梁柱露在外頭,沒有上漆。朋友們大都沒有來過,發現費先生和費太太住處這樣簡陋,覺得很意外,因為費先生是嘉興——上海附近的湖泊區——一個富裕的地主家庭出身的。部分賓客聚集的書房裡,空空的擺設和書籍還頗有幾分凌亂又詩意的氣氛呢。兩扇格子窗原來的紅漆業已褪成碎裂的粉紅色,窗外射入一道微暗的光線。因為賓客的身影動來動去、交頭接耳,屋裡更顯得陰暗了。有些女客留意到窗戶角落邊的蜘蛛網,斷定年輕的寡婦一定不善理家。
費廷炎的很多同事都抱著好奇心而來,想看看這位小寡婦,他們久聞她年輕貌美。他們知道她今天會站在靈柩邊,向賓客答禮。
陰沉的告別式使大家都覺得很不安。有點不對勁,悽慘的喪禮氣氛、可怕的棺材,和半掩在麻布下小寡婦白皙的面孔顯得很不相稱。她像活人祭品般封在那頂粗麻白布帽和笨重的白布喪服裡。那半月形的身影,長長的黑睫毛,挺直的鼻梁,濃郁美好的雙唇,端正的下巴,在房間那一角的暗處閃閃生輝。供桌上的一對大蠟燭閃耀著蒼白、鬼樣的微光。她粉頸低垂,似乎在表示抗議這樣的命運。他們知道她才二十二歲。照當年上流的道德傳統,讀書人或上流富家的寡婦是不興再嫁的。
男士們都很同情這位漂亮的小寡婦,同情她要犧牲如許青春和美色。這些男人大都是鹽運司的官員。他們大都已經結婚,懷著不同的動機帶著太太前來。有些人當做人情應酬,有些人對於霍亂瘟疫中死神驟然奪去他們中的一分子感到震驚。那些低級職員(他們不喜歡這位傲慢、神氣的同僚)前來,是因為司長曾命令他們交出豐厚的奠儀給這位寡婦,以聊盡同仁的袍澤之義,其實低級職員們拿出這筆錢已感吃力,而這個家道富有的喪家也並不需要。
那些官員之中,有一個人的妻小再過一個月就要遷來,他已租好房子,正打算買一張講究的銅床和幾件紅木傢俱;他知道這位寡婦要走,他可以出低價買下那批傢俱。
薛鹽運使是一個五官尖削的高個兒,對於棺材店缺貨時,大家透過他的權勢竟能買到這麼好的棺材,真感到特別得意。他希望看見人人讚美那口棺材,所以放出寡婦是大美人的消息。她一向很少露面,他是有幸見過她的少數人之一。
她的夫家沒有人來幫忙,鹽運司為寡婦盡了最大力量。他們費家只派了一個老僕人來幫忙運遺體還鄉。但是老僕人連升耳朵半聾,又不懂當地的官話,喪禮上完全派不上用場。
依禮,喪家需要有個人站在靈柩旁邊向賓客回禮,即使是孩子也可以。但是費太太沒有小孩,所以只好她自己站在棺材後面,像一堆可憐的粗麻布包裹。偶爾她的雙腿移動一下,麻布孝衣也就跟著窸窣作響。你可以看出那濃密睫毛後面的眸子時時閃動地沉思著。偶爾她抬眼瞥視,對眼前來弔祭的客人似乎是視而不見,迷濛的眼神顯得對一切儀式都漠不關心。粒粒汗珠在她額上閃現,眼睛卻乾乾的。她既不號啕大哭,也不用鼻子抽噎,按說,她是應當這麼做才對。
來客中很多人注意到這種情形。她竟敢不哭!按照傳統的習俗,丈夫的喪禮上,做妻子的一滴淚都不流,也沒有悲戚之狀,真是太令人吃驚了。她只照規矩鞠躬答禮,什麼都不做,這種情形太明顯,所有守禮的人都覺得很不高興。就像看一根點燃的炮竹居然不爆炸一樣。
有些男客人已經退回到面向前院的東廂房。大家在那兒熱烈談論這一切。
「想想,老費有一個這麼漂亮的太太,居然還到處拈花惹草!」一個年長的男士說。
「這種事誰說得準?你看見她那兩個眼睛了沒有?這麼深邃、閃亮的明眸,就是我們說的『水性楊花』。丈夫死了她才不難受呢。」
「我看見了。那雙眼睛那麼美,那麼熱情!我打賭,她一定會再嫁的。」
「住口吧!」另一個同事惱火說:「我們有什麼資格評斷呢?不錯,就算有瘟疫,我知道廷炎有兩個哥哥,即使老頭兒自己不來,也該派一個兄弟來,不該讓年輕的寡婦自個兒料理一切。」
「連吸吸氣,嗚咽一下,抽噎一下都不肯。」一個長袍垂到腳跟的瘦小男人說。
「他們不該讓她苦撐,她不能這樣子一連站好幾個鐘頭,」一個年過六十,方臉盤兒,戴著水晶玻璃眼鏡的溫厚老者說。他是王先生,私墊老師,死者的鄰居。他留著灰白的髭鬚,稀疏泛黃的鬍子,獲得高齡學者應受的尊重。他手裡那支兩尺長的煙桿沒有點燃,只是在手裡拿著玩弄而已。
薛鹽運使帶著一口濃重的安徽口音插嘴了。他那又黑又濃的髭鬚迅速擺動,他說,「除了咱們司的同事之外,我想今天沒有多少賓客。只要我們不說話,別人也不會說什麼。並且,她哭不哭,也不是什麼大問題。至於運棺材的事,我已經叫我的外甥來幫忙。沒有人會說鹽運司沒有盡到全力。」
一個輪廓不明顯的年輕人輕輕哼了一聲,「不錯,像您所說的一樣,瘟疫流行啊。」他向私塾王老師說。「他家人也用不著這麼怕法。應當派他的哥哥來。喪禮究竟是喪禮嘛。」
「當然,他們會在家鄉舉行正規的儀式。他們只想把靈柩運回去。不過我總認為他們應該為這個寡婦想想,她還這麼年輕。」
「她今年多大?」
「二十二歲。」私塾老師說。
「他們結婚多久了?」
「我太太告訴我,才兩三年呢。看起來不太幸福。喔,這不關我們的事。」這位學者謹慎地結束了這段話題。
這時候師娘露面了,低聲和她丈夫說了幾句話。她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寬臉婦人,上唇很長,隨時隨地散發出從容和愉快的氣氛。
「如果再沒有什麼客人來,咱們就讓費太太到後頭歇息去吧。現在都快到晌午了。一個女人那樣站好幾個鐘頭,可不是鬧著玩的。又沒有人能替換她。好心一點兒吧,老爺們。」
老學者站起來,走向高高的鹽運使。「薛先生,這算不上是什麼大儀式。我想我們最好現在就走吧,不留下來吃麵了。大家心裡都不好受,怎麼有心情吃東西呢。局長,您說一句話,大家就都走了,叫費太太也休息吧。」
薛鹽運使滾動的雙目微微瞇起來,可見他雖然幹了些聲名狼藉的勾當,談到女人,也未必不懂得憐香惜玉。
「當然,」他用沙啞的聲音說。「你說得真對。」
他再入大廳,大家都當做一種信號。他沒有說話,只是眨眨眼睛,大家看著就明白了。外甥小劉一直在登記禮金禮物和賓客的姓名,這時候由門邊兒的桌子上站起來,將禮簿蓋好。大家依次走到靈前,向死者告別,每個人都默默鞠躬,畢恭畢敬輕輕走向門口。
薛鹽運使在棺材邊多逗留了一下,用指頭關節叩了叩棺材,聆聽它堅硬的砰砰聲,臉上露出得意滿意的笑容。
「多好的木頭!」他低聲地讚美道。
這時候,年輕的費太太抬起頭,顯得鬆了一口氣,眼中仍是一副出神的表情。

客人走後,王老師留下來。他太太負責準備了簡單的湯麵、饅頭做為午飯,現在正幫著辦理禮俗上該辦的事。即使公務上的朋友都離開了——主要是鹽運司方面的朋友——還有街坊鄰居來行禮弔祭的,也需要按著禮俗辦,不能稍為疏忽。得發饅頭給那些送禮的人。類似這些瑣事,都得要女人來照應。
年輕的費太太心裏非常感激。王先生和王太太是她的鄰居,住在街道的另一頭。費太太年輕寂寞,常到他們家陪孩子玩,她很喜歡他們。他們算不上她或她丈夫的密友;但是現在費家突遭不幸,大禍臨頭,她需要幫著辦這件繁雜又涉及人情應酬的喪事的時候,這對夫婦突然伸出了她最需要的同情和援助之手。
「真謝謝你,」王太太扶她進臥室,她單純卻很生疏地說。她說這句話,甚至沒有看王太太一眼——聲調年輕、清亮,特別柔和,像餘韻清脆的小鈴鐺兒似的。她說話像小孩子,不做作也不動感情。然後,彷彿追述般,她又加了一句,「沒有你,我真不知道怎麼才能捱過這一切。」
「喔,你一個人嘛。」王太太回答說:「這是朋友最起碼的責任。」
簡單的道謝,對方也以同樣單純的態度接受了。
王師母繼續說:「現在你躺一會兒。我到廚房給你端碗湯來。你不用操心送禮的事,我會料理的。返鄉之行你還需要體力呢。」
她幫助寡婦脫下喪服。一個迷人、年輕,少女般的白衣體態浮現了。牡丹(她的名字)今天總算壓制住脂粉唇膏的誘惑——那可會招來一頓非議哩——但是青春的自然花朵和她那兩片撅起的櫻唇其實不需要什麼化妝品。王師母看見她額上的汗珠,遞給她一條毛巾。
「穿那麼厚的孝衣一定很悶,」她一面幫她擦汗時一面說,「今天熱得出奇。」
少婦的眼裡現出了兩滴淚水,含在那兒,眼看就要滴下來了。但是她卻勉強抑制住。
王太太走出房間,她伏在床上,這才痛哭起來。自從她丈夫死後,實際上從他染上瘟疫以後,這是她第一次哭,並且痛哭流涕。最近幾天她極力想哭也哭不出來。現在閘門一開,擋不住的熱淚就洶湧而下,像決堤的奔流似的。
她躺在床上左思右想,不是想她丈夫,而是想她自己,她渺茫的將來,她還要過下去的年輕的一生。她絲毫不為這沒有愛情的婚姻悲慟,那是她父母不顧她反對硬生生安排的。她的一生遭到連串的挫折,不只因為費廷炎的公開拈花惹草,或是他粗俗自負,老是擺出她最看不起、最討厭的架子來吹牛。她天生敏感熱情,知道愛情是什麼樣子,曾經深深經歷一段無望戀情的歡樂與痛苦,曾為一個硬被人拆散的男人嚐遍激情的劇痛與悔恨。
她的情人金祝現在已經娶妻,有了兩個孩子。但是他們在她婚後還秘密來往。她自覺像一隻蛛網上的蒼蠅,陷入迷亂她心緒和思想的盤結中。如今她的眼淚由不知名的深泉裏湧現出來,含有一種熱望,一種她不明白的渴望。然而,這一哭使她輕鬆不少,心裡覺得好過多了。
所有女客都哀嘆她命苦,如此年輕就喪夫,要終身守寡,她在心裡嗤嗤偷笑。女人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她們都同情她,說這麼年輕守寡太「難」。(按照習俗,她們談論寡婦就和談論新娘一樣,當著她們的面直言無諱,因為寡婦和新娘都不宜還嘴。)女士們猜想,她會為貞節付出完全的代價。所謂寡婦守節被明分為兩大類:一是終身守寡,做節婦;一是抗命不再嫁,一死做烈婦。
對這兩種想法,牡丹是一笑置之。她的生活樂趣和青春的本能告訴她,這都是不對的。她心中正在尋求每個男女都感到幸福快樂的美好生活——這也受了她讀書的影響——她太聰明了,才不會讓婦人之言干擾她呢。她天生氣質強烈而敏感,高尚而不同於流俗,熱情追求理想,她不太顧念一般的禮俗,如果她剛好嚶嚶啜泣或是號啕大哭,那只是因為她心中想哭,並無其他緣故。
王太太在廚房待了半天之後,用一個托盤端進來一碗熱湯、幾碟開胃辣菜,發現這位少婦黑髮披肩,弓身在一個竹製書架上,正在找什麼東西,完全不像一個寡婦的樣子。
「你在做什麼?」王太太叱責說:「來,你得吃點兒東西。」
少婦回頭,王太太看到她眼中激動的神釆。牡丹臉紅了,彷彿內心的秘密被人看穿似的。
王太太搬動一張椅子。「現在坐下來吃吧!」她的語氣像母親對女兒說話一樣。「我煎了幾個火腿蛋,我陪你吃,看你吃下去。」
牡丹真正露出了愉快的笑容。她知道王太太平日是怎麼照顧她自己的五個孩子,她對這位婦人的熱心絲毫不感到意外。
王太太邊吃邊看牡丹紅腫的雙眼,熱切地說,「我真希望來祭奠的客人現在看到你。」
「為什麼?」牡丹不解地問道。
「你總算真的哭了。」
「我知道,這樣他們才覺得對,是不是?」小寡婦罵道。
空洞的眼神再度出現,牡丹默默吃她的蛋。剛剛躺在床上,沒有人知道或瞭解她哭些什麼。她希望王太太不在,她可以一個人靜靜想她的心事和那些令人煩惱的問題。她希望自己收拾行李的時候,王太太千萬別看見她的情書。
「我進來的時候,你在找什麼?」王太太想打破沉悶,便說。
「找我們的府誌,杭州府誌。」她扯了一個謊。
「那是你的故鄉?」
「是的,我是餘姚縣人。」
「我想百日過後,你要回娘家吧?」
「我想是吧。」
王先生敲敲敞開的房門。他要茶。他已經在書房裡吃完飯,想知道她們怎麼樣了,他太太什麼時候可以回家。
「你先回家吧。我要陪費太太,她得收拾行李呢。」
老學者覺得很意外,小寡婦竟站起來請他進屋。學者猶豫了一下。他是長輩,他太太也在,但是他的一切教養還是不容許他踏進一個鄰婦的臥房。
牡丹看出他猶疑的臉色,就走向門邊,她恭恭敬敬叫他「王老師,」然後說,「您和師母這麼幫忙,我必須向您兩位特別道謝。我把茶端到書房去,請您給我出個主意。」
一分鐘後,小寡婦手拿托盤出現,將茶端入書房。王先生站起來,說了一句「不敢當。」
牡丹的態度乾脆、活潑,實在不像一個喪夫才兩星期的寡婦。王先生看到眼前這個青春的身影,心微微抽痛了一下。二十出頭的漂亮小寡婦,注定要終生守寡。他心想,理當如此。至少做官的學者,遺孀是要一直守節的,這是天經地義。普通男人的寡婦常常再嫁,但是按儒家的倫理規矩,秀才或舉人的寡婦是不興再嫁的。
這時候,王老師覺得很難想像這位少婦終身守節。她看起來就不像。
「老師,您對我們太好了。我該怎麼辦,你可以給我出個主意。明天我就要和連升送靈柩回家。我上船的時候,當然要穿上孝服。隨後一路之上,是不是要一直穿著呢?」
「費太太,這是心意的問題。當然你上船下船的時候應當穿,尤其是下船,那時候你的公婆會來接你。」他上下打量她說:「你不該這副樣子,我認為必須如此。你應當一路號哭,直到靈柩抬到你丈夫家為止。我自然不認識你的公婆,但是照理,他們會希望你這麼做才對。到時候,姑嫂和鄰婦,她們都會看著。你不希望她們在背後閒話吧。」
王老師這些話說得很流利,很熟練,活像寺院裡的執事僧或是古蹟的嚮導一樣。
「我會有什麼遭遇?」
「可能你丈夫家會給你收養一個兒子,好繼續你丈夫的後代香煙。他們總是會這麼做。他們認為一個寡婦有個孩子照顧,可以幫助她心意堅貞。不過你聽著,我並不是說年輕輕的守寡很容易,但是總得熬呀。你丈夫有官階吧?」
「不能算是真有。朝廷籌銀賑濟時,他拿錢捐了個貢生。那時我還沒嫁給他。您知道,『秀才』一千大洋,『舉人』三千,我想『貢生』是五百大洋吧。」
老師認真盯著少婦的臉,說了一聲:「我明白了。」
「您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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