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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名著作品集5:戰爭與和平(下冊)【全新譯校】

娜塔莎下意識地推開安德烈公爵的門後,讓瑪麗亞公爵小姐先進去,瑪麗亞公爵小姐感到一陣哽咽堵在喉頭。不論她事先如何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可是她清楚看他的時候她肯定會流眼淚。公爵小姐清楚娜塔莎所說的「兩天前他發生了這種情況」是什麼含義,她知道,這句話的意思。
這個時候已經到門口了,她似乎見到了她所記得的童年面孔。她清楚,他會對她說些像她父親臨終之際說過的那些柔情的話,她會控制不住感情,當著他的面號啕大哭。可是這遲早要發生的。當她用她的近視眼尋找他時,哽咽也越來越哽住喉頭,最終她見到了他的臉,與他的目光相交。
他穿一件松鼠皮的長袍,身下墊一個枕頭,一雙蒼白瘦弱的手,一隻手拿小手巾,另一隻手正慢慢地移動手指撫弄他那少得可憐的鬍子,看著走進來的人。
一碰見他的目光,瑪麗亞公爵小姐立即放慢了腳步,感覺眼淚忽然乾了,嗚咽也停止了。當捕捉到他臉上和眼睛的表情時,她忽然害怕了,認為自己弄錯了。
當他慢慢地打量娜塔莎和妹妹的時候,他仇恨的眼神,似乎在看敵人一樣。
他依照他們的習慣和妹妹互相吻手。
「你好,瑪麗亞,你怎麼到這兒來了?」安德烈說,他的聲音就像他的目光一樣遙遠、平靜。
「你把尼古盧什卡也領來了嗎?」他依舊平靜緩慢地說,努力回憶著什麼。
「你身體怎麼樣?」從她口中說出來的這話讓她自己感到驚訝。
「有關這事,我親愛的,你得問醫生。」他努力想表示親切,他只說話,「謝謝你來看我,親愛的朋友。」
瑪麗亞公爵小姐握了一下他的手。那一握讓他稍微皺了一下眉。在他的話裡、他的腔調裡,在他那冷冷的差不多是敵視的目光裡,露出一種疏遠人世間所有的神情,這讓活著的人都恐懼。
「多麼奇怪,上帝又讓我們在一起了,」他打破沉默指著娜塔莎說道,「她一直在看守我。」瑪麗亞公爵小姐聽著,但不知道他什麼意思。他,聰明溫柔的安德烈公爵,如何能在他所愛的、也愛他的人面前說那樣的話!假如他想到要活下去,他就不會用這種冷淡的語調說這樣讓人尷尬的話。他如果不是清楚他要死了,他如何能不可憐她,如何能當著她的面說那樣的話呢?
交談是冷淡的,時斷時續。
「瑪麗亞是經過梁贊來到這裡的。」娜塔莎說道。
「那又如何呢?」他問道。
「她聽說整個莫斯科都被燒毀了……」
娜塔莎欲言又止。可見他在努力聽,可是辦不到。
「沒錯,聽說燒毀了,」他說,「這真讓人惋惜。」
「那麼你已經見過尼古拉伯爵啦,瑪麗亞?」安德烈公爵忽然說道,看來,想讓她們愉悅點。「他寫信來說,他很愛你。」他簡單平靜地說道。
「假如你也愛他,你們結婚,那將是一件美好的事。」他很快加一句,似乎因為終於表達了他想說的話而興奮。
瑪麗亞公爵小姐聽見他的話,但是,這話對她有什麼意義嗎?
「我沒什麼好說的!」她安靜地說道,看了一眼娜塔莎。
娜塔莎覺得她不是對她說,低垂著眼。
他們又沉默起來。
「安德烈,你想……」瑪麗亞公爵小姐忽然顫抖著說道,「你想看看尼古盧什卡嗎?他很想念你!」
安德烈公爵頭一次露出勉強能看得見的微笑,可是,很熟悉他的瑪麗亞公爵小姐害怕地看出,這不是興奮的笑,不是向兒子的溫情展示,而是嘲諷瑪麗亞公爵小姐想借這最後一個手段來鼓起他的熱情。
「沒錯,我很高興見到尼古盧什卡。他好嗎?」
尼古盧什卡被領到安德烈公爵跟前,他驚訝地看著這一切,可是沒哭。安德烈公爵親吻了他,明顯不清楚對他說什麼好。
尼古盧什卡被領走以後,瑪麗亞公爵小姐又走近哥哥,親吻了他,悲痛欲絕,再也沒有辦法克制自己激動的情緒。
他注視著她。
他沉聲地問道:「是為了尼古盧什卡嗎?」
瑪麗亞公爵小姐點了點頭依然哭著。
「瑪麗亞,你清楚《福音》……」但他忽然停住了。
「你說什麼?」
「沒什麼。你認為哭有什麼用嗎?」他說,用冷漠的表情看著她。
瑪麗亞公爵小姐為了尼古盧什卡將要失去父親而哭泣。這些他都清楚,他竭盡全力,想回到人生中,用她們的眼光來看問題。
「空中的鳥,既不種,也不收,上帝還能養活牠們。」他自言自語,也想說給瑪麗亞公爵小姐聽,「但是,不行,她們對此有自己的理解,她們不會懂的!她們不會知道這一點,她們珍視的一切這些感情,一切她們認為很重要的思想都是不需要的。我們沒辦法互相理解。」然後他沉默了。
安德烈公爵的兒子才七歲。他剛學會認字,什麼也不懂。這一天之後,他經歷了不少事,獲得了知識、經驗和觀察力;可是,對於他見到的他父親、瑪麗亞公爵小姐及娜塔莎那一幕的意義,他不會比現在瞭解得更多更深。他都懂了,堅強地走出房間,用他那深思的漂亮眼睛,害羞地看了跟在他後面出來的娜塔莎一眼,顫抖的嘴唇向上翹著,把頭靠在她身上,哭起來了。
從那以後,他躲開疼愛他的伯爵夫人和德薩爾,不是獨自坐在那裡,就是害羞地走到瑪麗亞公爵小姐或娜塔莎身旁,和姑母相比,他更喜歡娜塔莎,安靜地、羞怯地偎依著她們。
瑪麗亞公爵小姐離開安德烈公爵以後,完全知道了娜塔莎暗示她的一切。她和娜塔莎輪流守護著他,也不再哭了,只是不斷地禱告,用心靈向那個深不可測的和永恆的上帝祈禱。

安德烈公爵不僅清楚他要死,而且感覺到他正在死亡,他已經快進墳墓了。他體驗到一種超脫塵世、輕鬆快樂的、奇特的感覺。他安靜地等候著即將到來的事。他逐漸走進那些在他這一輩子中經常會感覺到的遙遠的、永恆的和所有不為所知的東西……
從前他害怕死亡。如今那種想法在他的頭腦中已經消失了。
頭一次產生這種感覺是當榴彈像陀螺一樣在他面前旋轉的時候,他看見收割後的田地、天空和灌木叢,清楚他在遭遇死亡。他受傷了,清醒過來的時候,心中?那間像從生命的重壓下解脫出來一樣,綻開了那朵永恆的、不依存於生命的愛之花,他早就對死亡毫無畏懼了。
在他受傷之後,那段孤獨的、難過的、半昏迷的時間裡,他越是苦思冥想那剛剛向他展示的永恆的愛,他就越不自覺地捨棄了塵世的生活。他越是深入瞭解這種愛的源頭,他就越躲避人生,越完全地打破生與死之間那道無愛的恐怖的屏障。當他開始想到他要死的時候,他對自己說:「好吧,死了更好!」
但是,他在那一夜以後,哭了,流出了溫柔的、愉悅的眼淚,他心裡又莫名地萌生了對一個女人的愛,他對人生又產生了眷戀之情。回想起他在急救站見到阿納托利的時刻,心情已經完全不同。他現在是不是還活著?這問題纏繞著他。他沒敢問。
他的病按照自然規律順延著,可是,娜塔莎所說的「他變得這樣了」,發生在瑪麗亞公爵小姐來的前兩天。這是生死的搏鬥,死亡勝利了。這是他依舊珍惜人生這一出乎預料的一次真實表現,就是他對娜塔莎的愛,也是最後一次對不可預測世界的恐懼。
那天晚飯之後,他仍舊發著低燒,但他的思想異常清楚。索尼婭坐在桌旁。他開始打盹,突然產生一種幸福感。
「噢,這是她來了!」他想道。
沒錯,悄無聲息地走進來的娜塔莎剛剛在索尼婭的位子上坐了下來。
她側對著他坐在一張扶手椅上,燭光遮蓋著她,她在織襪子。她那纖細的手指飛快地移動著,發出細微的織針碰擊聲,他清楚地看見她那略有所思的低垂的頭的側面。她動了一下,線球從膝頭滾下去了。她抖了一下,回頭望他一眼,小心謹慎地俯身敏捷地撿起了線球,又坐回到她本來的位子上。
他們談起了過去在特羅伊察修道院的生活,他向她說,假如他能活下來,他要為了他的傷永遠感謝上帝,因為這次受傷他們又一次相逢;可是從那以後他們再也沒談將來。
「這有沒有可能呢?」他在這個時刻想著,「莫非命運安排讓我和她重逢,僅僅是為了要我死嗎?……莫非上帝向我展示人生的真諦,只為了要我在謊言中生活嗎?我愛她勝過世間一切!可是既然我愛她,我該怎麼做呢?」他想道,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聲。
一聽到這聲音,娜塔莎放下襪子,靠近他一點,忽然間,她見到他那明亮的眼睛,就輕輕地走過去,低下身。
「還沒睡?」
「沒睡。我覺得你進來了,我看了你好一會兒了。沒有人能像你那樣給我柔和的安靜……給我光明。我真想哭。」
娜塔莎更靠近他一些,喜出望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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