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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天子Ⅱ之3【葉公好龍】

戴家的人馬越走越近,朴階坐在馬上,雙手拇指被牛筋綁著放在腹前,戴崇華騎馬走在他身側,面上神情不動,眼見到了府衙,卻用低微的聲音對他道:「該怎麼說,我都已經教給你了,你要一口咬定是張孝天非禮我兒在先,你出手阻止,不慎將他打落高塔!我會盡力保全你的性命,即便不能,你死了,我也不會虧待了你的家人,明白麼?」
朴階慘然一笑,一言未發。
戴同知冷哼一聲,眼見到了府衙,便即翻身下馬,旁邊自有侍衛過來,扶了朴階下去。戴同知帶著朴階剛剛走出幾步,張繹就紅著眼睛從府衙裡衝了出來,一見戴同知,咆哮一聲就撲上去,兩個人登時廝打作一處。
這兩個人都懂得角鬥的功夫,跤術不敢說如何高明,可是尋常沒有練過跤法的人若被他們這樣的人纏住,不出兩招也必然摔個半死,可他二人湊在一起,卻是旗鼓相當半斤八兩,一時半晌分不出高下。
兩人的手下都想衝上去救主,雙方的衛士頓時也打成一團,整個府衙前馬上混亂起來,府衙裡邊,一個小頭人見狀十分緊張,馬上大喝一聲,一面面大盾就「鏗鏗鏗」地架了起來,片刻功夫形成一面盾牆,盾牆之間又探出一杆杆鋒利的長矛,把府衙牢牢地封了起來。
適時趕到現場的毛問智興奮地道:「啊哈!打起來了,打起來了,這下咱們可有生意做了。」
蘇循天手搭涼篷,舉目眺望:「竟然在府衙門前大打出手,看來雙方積怨頗深吶!」
李秋池興奮地對葉小天道:「東翁剛剛到任,就有大案發生,這可真是天佑東翁,恭喜東翁,賀喜東翁!」
葉小天矜持地道:「共勉、共勉!啊,雲飛,你且上前打探一下,是何人起了紛爭,因何起了紛爭,有時候這種側面瞭解到的情況,要比公堂之上問到的口供更加真實!」
華雲飛領命而去,這時又有一標人馬趕到,前方幾個持矛武士將矛交叉舉起,隔開扭作一團的戴家和張家壯丁,後面跟著一個頭戴公子巾,身穿玉色輕衫,腳下黑緞官靴,生得唇紅齒白的少年。
少年搖著象牙小扇,施施然地走來,明明走在一片刀光劍影之中,但是身姿款擺,腰肢嫋娜,卻似穿花拂柳一般優雅:「喲!這不是戴同知和張土舍嗎?大清早的就在衙門口兒練起角抵來了,真是好雅興!」
來人正是監州通判于俊亭于大人,戴同知和張繹正扭作一團,哪有空兒搭理她。眼見二人依舊扭打不休,官帽也掉了,玉帶也開了,于俊亭俏臉一沉,喝道:「不成體統,把他們分開!」
馬上就有幾個侍衛衝上去,強行把戴崇華和張繹分開,兩人氣喘吁吁的,這才愕然發現來人竟是幾乎從不上衙監州大人于俊亭。于俊亭把玩著象牙小扇,問道:「兩位大人,何故在府衙門前互毆啊?」
張繹怒指戴崇華,道:「于大人,你來得正好!他的女兒害了我兒性命,我要叫他女兒抵命!還望監州大人為我主持公道!」
戴同知整理整理衣衫,喝罵道:「放屁!你不要血口噴人,殺人者乃是朴階,我已帶到府衙,要親手交給知府大人審理,你還待怎樣?」
張繹向戴同知身後看看,忽然有所發現,又叫道:「你那寶貝女兒也是當事人,為何沒有把她帶上公堂?」
戴同知厲聲道:「胡鬧!我的女兒怎麼能拋頭露面上公堂受審。再說,她因昨日之事受了驚嚇,神思恍惚,身體不適,昨夜我的府邸又被你吵鬧一宿,今晨她才服了安神藥物睡下。我告訴你,我女兒若是有個好歹,我與你誓不甘休。」
「好了好了,兩位都少說幾句,是非公道,自有知府大人公斷!」
于俊亭打斷了張繹意圖反駁的話,道:「這件事,本官昨日聽堂弟于海說過了,雖然于海不曾親眼目睹凶案發生,可畢竟也算是當事人,所以一大早我就帶他趕來。事涉張家和戴家,本官也希望此案能夠得到公平處斷。你二人在此爭執並無意義,不如一同請知府大人公斷。戴大人,張大人,請!」
二人見于俊亭這麼說,便相互怒視一眼,氣昂昂地跟著于俊亭走進府衙。
于俊亭昨晚便聽堂弟于海說出了嶺嶂山上發生的命案,于俊亭只一聽就覺得機會來了,張繹是張鐸的胞弟,戴同知是張鐸的副手,他們兩個人打官司,無論誰勝誰敗,都會讓另一方心生怨憤。
如今張鐸的局面並不好,如此雪上加霜的事兒,她怎麼可能不來落井下石,是以久不上衙的于俊亭一大早就帶了于海趕過來。她要促成此事由張胖子親自處斷,如此才能進一步打擊張胖子的人望。
人群中,華雲飛早已擠近了,將幾個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一個是知府親信戴同知,一個是知府的胞弟張土舍,華雲飛弄清了他們的身分和之間的恩怨,馬上折身返回。
葉小天已經下了馬,正牽馬候在外面,華雲飛急急趕回,把事由一說,李秋池登時大吃一驚,人命案子,事涉兩位土司,一個頭人,這案子審不了啊!
李大狀在貴陽時辦的多是民事糾紛、經濟案件,命案他也辦過,可是從來沒有兩位土司人家發生命案,一個成了原告,一個成了被告的先例。
並非土司與土司平等身分的人家就從來不發生人命案子,問題是在貴州地頭兒上,土司這一階級已經是凌駕於法律之上的人物了,如果是土司打死了普通百姓,罰點錢就成了,人家不用打官司。
一個土司的兒子打死另一個土司的兒子,這種事在非戰爭時期還從未發生過,都是帶著大票保鏢隨從的公子哥兒,什麼時候能輪到他們親自動手了?如果真發生這種事,還是不可能打官司,雙方要麼密商苟合,要麼決一死戰,血債血償,哪裡需要什麼狀師,哪會丟人現眼地上什麼公堂打官司。
在這種朝廷預設的家族部落式統治地區,特權階級一抓一大票,根本就是朝廷律法不能約束的,這種案子怎麼審?雙方勢力都比自家主公大,不管斷誰勝訴,另一方的怒火必定撲面而來……
李秋池馬上湊到葉小天身邊,小聲道:「東翁,雙方都非尋常人物,這案子難審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旦接手,無論東翁你怎麼判,都難令雙方心服口服,到時必定惹禍上身。」
葉小天點點頭,道:「我明白,此案本身並不重要,難就難在雙方並非律法可以約束的人,我這執法者還能有何作為?」
李秋池道:「東翁英明!安全起見,東翁馬上回府吧,學生去刑廳說一聲,就說東翁偶感風寒,要歇息兩日。」
葉小天果斷地道:「兩日功夫恐怕不夠避過此劫。你就說我剛到銅仁,水土不服,昨夜又因應酬多喝了幾杯,以致上吐下瀉,掙扎不起,替我告個十天半月的假罷。」
葉小天說完翻身上馬溜之大吉。就在剛才,他還在為終於有人到刑廳告狀而歡欣鼓舞,如今眼看生意要開張,卻因苦主和被告來頭太大而屁滾尿流地跪了,世事難預料啊!
戴同知和張繹見到知府後,依舊是各執一辭,相爭不下。于俊亭坐在一旁,一派雲淡風輕的模樣,時不時地插上一句話,雖然只是隻言片語,怎麼聽都像是在勸說雙方要理智一些,但效果往往是火上燒油,把個本無急智的張大胖子急得直冒虛汗。
張雨桐是晚輩,而且沒有任何職司在身,他私下裡與父親計議事情自然是可以的,但是這種場合卻不能出現,即便出現也不宜插嘴,所以張知府想找個人商量都不行。
張繹是他的手足兄弟,戴同知是公認的他的心腹手足,不管他斷哪一邊有理,都會讓另一方不滿,而眼下這種局面,顯然無論他是否公道處斷,都會讓一方心生怨憤。
戴同知道:「知府大人,朴階現今就在廳下候著,知府大人喚他上來一審便知。」
張繹道:「大哥,當時在塔頂的,唯有我兒孝天、朴階和戴崇華的女兒三人,要查真相,豈可不讓他的女兒上堂?」
張繹心中想得明白,如果兇手真是朴階也就罷了,如果不是,從戴同知這兒是休想看出什麼端倪的,但他的女兒才十三歲,一個不諳世事的女娃兒,如果她是真凶,心虛膽怯之下,眾人面前必定容易露出馬腳,所以執意要求把她喚到大堂。
戴同知道:「小女昨日見了血腥場面,受了驚嚇,現今神思恍惚,上了公堂能問出什麼?我這女兒自幼體弱多病,如果因為驚擾有個好歹,你張繹擔得起這個責任嗎?」
戴同知又轉向張知府道:「知府大人,兇手朴階現就在階下。而且他自己也親口承認了,張繹執意要我女兒上堂,戴某不服!張繹只因與戴某一向不和,這是故意找戴某的麻煩。」
于俊亭眼珠一轉,對張知府道:「府尊大人,張土舍和戴同知各執一詞,只聽他們爭論於事無補,不如先把朴階提上堂來,若是問得有不清楚的地方,再找其他佐證也就是了。」
于俊亭根本不在乎戴同知和張土舍誰能勝訴,她只想促使張胖子接手這樁案子,只要他接到手裡,就一定砸鍋,無論怎麼判,對他都是有利無害。
但張胖子事先已經得了兒子提示,深知無論如何他也不能插手其中,否則就是自斷一臂,所以馬上搖頭,正色道:「于監州此言差矣,事涉戴同知和本府胞弟,本府來斷此案,縱然公道,誰認公道呢?」
于俊亭一怔,以她對張鐸的瞭解,這個死胖子根本就是個沒能力、沒主見的笨蛋,若不是比他兄弟早出生了兩年,斷然輪不到他來做土知府,今天怎麼蠻有主意的樣子。
張鐸嚴肅地道:「新任推官葉小天來自葫縣,與我銅仁各部均無交情,正可秉公而斷,此案便發付刑廳,由葉推官審理罷。戴同知,二弟,本府只希望,小兒輩年少無知,他們之間不論發生了什麼事,你們作為本府的臂膀心腹,都能精誠團結,莫要因此生出嫌隙。」
于俊亭秀氣的眉兒微微一皺,葉小天?那個被她抓進銅仁晾起來的死猴子?毫無疑問,此案推到誰身上誰倒楣,可問題是,她要藉此案讓張胖子難做啊,折騰那隻死猴子有什麼意思。
如果此案真要推到葉小天頭上,那無論怎麼判,張知府都能置身事外了。若是審理結果確與戴同知的女兒無關,那自然皆大歡喜,而這恰恰是她于監州不想看到的一幕。
由張知府來斷,不管真相如何,她都可以大做文章,此案判了朴階是真凶,她就可以傳出風聲,說張知府唯恐戴同知與他離心離德,寧可委屈自己胞弟,叫各地不明真相的土司們更加輕視張氏。
如果張知府判了戴同知女兒償命,本來跟著她搖旗吶喊的戴同知就會沖到最前線,做「倒張」的急先鋒,從而最大程度地保存於氏的實力,如今交給葉小天去審,這如意算盤可不都要打亂了?
由葉小天來審,無論結果如何,案子是葉小天審的,也是葉小天判的,于俊亭都無法推波助瀾,從中得利了。可是,久不入府衙的她,今日是打著帶涉案的堂弟前來協助辦案的幌子才出現的,如果干涉太多,張胖子勢必有所警覺。
于俊亭權衡了一番得失,心中稍稍猶豫,還沒等她想出辦法,張知府已經把此事決定下來。
張繹和戴崇華同樣各有打算。張繹是張氏家族的土舍,一向只在部落裡替胞兄打點本族內部事務,不大理會官場中事。
他只覺得,他是知府的胞弟,而且他要求的是真正公道,如果真相與戴家女兒有關,絕不能放過,如果與她無關,他也不會糾纏不休,這個姓葉的既然端著他大哥的飯碗,叫他查明真相秉公而斷應該不難。如果執意要由自己大哥斷案,恐怕戴同知又有了遁詞藉口,而且張家的形勢現在很不利,他也清楚,這一點不能不考慮,他也不想讓大哥為難。
可戴同知這邊呢,他與葉小天接觸雖然不多,但是總比張繹要親近些。而且從他與葉小天接觸中對葉小天產生的印象:此人是個極為油滑之輩,水銀山之亂叫他去調停,他用的也是攪混水、推諉扯皮的手段,可見所謂「瘋典史」的傳言不實,此人實是八面玲瓏之徒。
此案交給他去辦,張家要的只是兇手而已,他已經給了,只要葉小天能配合他把朴階坐實了就是兇手,張家便無話可說,而他也因此欠了葉小天一份人情,以葉小天如此精明油滑的性格,不會不明白該怎麼選擇,所以他也同意了張知府的這一安排。
張胖子見他二人均無異議,暗暗鬆了口氣,馬上吩咐道:「來人吶,速傳葉推官來見!」

張胖子派去的人只片刻功夫就從刑廳轉了回來,對張胖子道:「知府老爺,刑廳的人說,葉推官初至銅仁,水土不服,昨晚又因應酬多吃了幾杯酒,以致身染重疾,上吐下瀉,如今告假在家,不曾上衙。」
張胖子愣了一愣,突地明白過來,拍案大怒道:「胡說八道!銅仁他又不是頭一次來,怎麼以前不見他水土不服?葫縣距銅仁十萬里之遙麼,嗯?居然水土不服!如此怕事,如何任事!」
張胖子轉向于俊亭道:「于大人,勞煩你走一遭,推官主管我一府刑名,此案定得交給他審理!」
于俊亭本待拒絕,轉念一想,又點頭答應下來,只含笑問道:「府尊大人,若葉小天推脫不來呢?」
張胖子瞪起眼睛道:「那就綁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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