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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作品精選7:吾土與吾民【經典新版】

中國人的心靈的確有許多方面是近乎女性的。「女性型」這個名詞為唯一足以統括各方面情況的稱呼法。心性靈巧與女性理性的性質,即為中國人之心之性質。中國人的頭腦近乎女性的神經機構,充滿著「普通的感性」。而缺少抽象的詞語,像婦人的口吻。中國人的思考方法是綜合的、具體的而且慣用俗語的,像婦人的對話。他們從來未有固有的比較高級的數學,脫離算術的階段還不遠,像許多受大學教育的婦女,除了獲得獎學金的少數例外。
婦女天生穩健之本能高於男子,而中國人之穩健性高於任何民族。中國人解釋宇宙之神秘,大部依賴其直覺,此同樣之直覺或「第六感」,使許多婦女深信某一事物之所以然,由某某故。最後,中國人之邏輯是高度的屬「人」的,有似婦女之邏輯。一個女人介紹一位魚類學教授,不是爽爽脆脆介紹一位魚類學教授,而說是介紹的是哈立遜上校的妹夫,哈立遜上校在印度去世了,那時正當她為了盲腸炎在紐約接受可愛的名醫古拔博士的手術,你要看看他的情面啊。由於同樣方式,一位中國法官不能把法律看作抽象的獨立體,而看作可以重輕順變的音節,故可隨機應變,以期個別的適應,是以適應黃上校者如此,適應於李少校者可以如彼。職是之故,任何法律,倘非私情地可以適應於黃上校或李少校,便算是不近人情,所以不成其為法律。準此,中國的審判是一種藝術,而非是科學。
耶斯佩森(Jespersen)寫過一本名著《英語之成長與構成》,書中有一次討論到英國語言的雄性品質,指出它的特點是:崇尚簡潔、合乎常識和有力。作者雅不願反駁如此偉大的英國語言學權威,不過在性別這一點上,則歉難同意。常識和實用的心理為女子之特性,較甚於男子,男子常喜憑空遐想,翱翔非非之境。中國語言和文法顯出女性特徵,正因為語言的形式、句法和字彙,顯出思考上之極端簡單性、想像上之具體性,和句法相互關係之經濟。
此種簡單性最好用洋涇濱來說明,這是英國的皮肉而具中國骨子的語言。比方我們說:「He come, you no come; you come, he no come.」你實在沒有理由硬要說,它的意義不及拐彎抹角的語法「You needn't come, if he comes, and he needn't come, if you come.」清楚。實際上這種簡單性只有使表達更清楚。毛翁(Moon)在Dean's English裡頭,摘錄英國索美塞得地方(Somerset)一個農夫在公室上的證言,我覺得它比講究主格受格的說法反而更動人:

He'd a stick, and he'd a stick, and he licked he, and he licked he; if he licked he as hard as he licked he, he'd a killed he, and not he.

照中國的語法「他打他」「吾怪吾」,意義已經十足地清晰而明瞭,固毋庸再加以主格非主格之麻煩。至如第三者單數動詞末尾加s,它的冗雜無聊可用過去分詞證之。蓋過去分詞之第三者單數固無特例也,實際上許多人說「us girl」「them things」,其意思倒從未被人誤解過。著者懇摯地希望英美教授總有一天敢在教室裏堂堂正正地說出「He don't」,如此一來,終有一天英國語言才能藉此洋涇濱之影響力,變得和中國語言一樣清楚動人。
中國語言之單純可以從「坐食山空」這句成語看出來,對中國人來說,它的意義明白不過,就是「一個人倘不事生產,終日坐著不動,只會白白吃飯,則雖有山樣巨大的財產,亦不免吃光用盡」。所以英國語言倘欲趕上吾們,還需相當時日才行。
中國人思考方法之具體性,又可以用她所用的抽象詞句之性質,及其俗語與比喻之通用幾點來表顯。一個抽象的意識,她往往用兩個具體的品性組合而表達之,譬如「大小」所以表達體積的量,「長短」所以表達長度,「闊狹」所以表達寬度:例如「你的鞋子大小如何?」長和短亦用判別兩方爭論的是和非。吾人常說:「我不喜議論人長短。」又如「此人沒有是非」,它的意義即謂這一個好人,因為他保有公正不偏的態度,不捲入爭論漩渦。抽象名詞以「ness」做為字尾的一類,亦非中國人之所知,中國人僅知如孟子所說:「白馬之白,非白玉之白也。」這表明他們缺乏分析性的思考。
據我所知,女人總避免使用抽象詞句。這一說可從女作家所常用的字彙加以分析研究而證明(分析統計方法是西方人所習慣的心智,至於中國人因為普通的感性勢力太大,不耐數字之麻煩,故用統計方法來證明似於中國人有為難處。但倘他能直捷地覺察女性作品或言語中所用抽象字彙之稀少,也就夠了)。所以中國人近乎女性,常用擬想的具體化來代替抽象的術語之地位。極端學究式的字句像:「There is no difference but difference of degree between different degrees of difference and no difference.」殆無法正確地翻成中文,翻譯者大概只好引用《孟子》上的問句來代替:「……五十步與百步,有以異乎?」這樣的代替,雖喪失了原文的定義和精確性,卻獲得了明白易解,所以與其說:「我怎麼會感知他內在心智之進展呢?」還不如說:「我怎麼知道他心裏轉什麼念頭呢?」來得清楚明白,但肯定還是比不上中國人說「我又不是他肚皮裏的蛔蟲」來得暢快有力。
中國人之思考所以常常滯留在現實世界之周圍。這樣促進了對於事實之感悟而為經驗與智慧之基礎。此不喜用抽象詞句之習慣,又可從分類編目所用之名詞見之,此等名詞通常都需要用意義極確定之字眼,而中國人則不然,他們大都採取最能明曉淺顯的名詞以使用於各種不同的範疇。因此,中國文學批評中有許多形容各種寫作方法的不同的表襯詞句:有所謂「蜻蜓掠水」,謂筆調之輕鬆;「畫龍點睛」,謂提出全文之主眼:「欲擒故縱」,謂題意之跌宕翻騰;「單刀直入」,謂起筆之驟開正文:「神龍見首不見尾」,謂筆姿與文思之靈活;「壁立千仞」,謂結束之峻峭:「一針見血」,謂直捷警策之譏刺:「聲東擊西」,謂議論之奇襲:「旁敲側擊」,謂幽默之諷誚:「隔岸觀火」,謂格調之疏落;「層雲疊嶂」,謂辭藻之累積;「湖上春來」,謂調子之柔和;諸如此類,不勝枚舉。句句都是繪聲繪色,有如bow-wow(狗吠)、pooh-pooh(呸呸!)、sing-song theories(乏味的理論)那套原始語言。
如此擬想的浪費,與抽象用語之貧乏,不免影響寫作的格調,因而及於思考之式態。一方面固增進活潑之性狀,另一方面,它不難退化於無意義的裝飾而不具充實之內容,此等缺點為中國文學史上某幾個時期的苦悶的罪惡,直到唐代,韓愈始大聲疾呼,樹起反抗之旗幟。這種裝飾文字所謂駢驪文的格調,深受缺乏精確性表現之弊病,而其優點為最佳之「非古典派」小說中所表現者,為一種閒遊的散文,富有新鮮通俗而含著農村的風味,有似英國文學中之斯威夫特(Swift)與笛福(Defoe)的作品。故從英文譯為中文,其中最感困難者為科學論文,而從中文譯為英文,其中最感困難者則為詩與駢體文。蓋這一類文字,每一個字眼含有一個意象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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