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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煙(下卷)【經典復刻版】

佐佐木大佐從外面回來,並沒標明他那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不過從很多跡象上,可以看出鬼子在這兩三年當中,好像伸腳踏進了淤泥塘,越陷越深了:他們的部隊,從沿海地區,朝中國廣大的內陸作扇形伸展,那些原野和丘陵,幾乎把他們盡行吞食了,在隋棗,在長沙,在粵北,在豫鄂,在南寧……在每一個戰場上,熾烈的烽火,困住了他們,形成長期的膠著,首腦指揮部對各後方駐地的日軍下達一連串的指示和命令,都是要抽調兵員,向前方補充,在這樣的情況下,使佐佐木咬著牙,把駐屯在沙河的松下中隊也裝車運上前線去了。而縣城總是要保住的,佐佐木手下能調度的兵力,只有兩個守城中隊,一個分隊的憲兵,和一些運輸部隊了。
同樣的隊伍,作為一個長官,佐佐木可以敏銳的覺察得出,他的兵士們不再保有初踏斯土時那股勇武的銳氣,處處顯露出使人焦慮的師老兵疲的模樣。由於東洋本土把有限的戰爭物資全投擲到烽火前線去,後方的補給品缺乏到極端嚴重的程度,在佐佐木的隊伍裏,除了少數械彈還能獲得零星的補充之外,一般生活給養根本供應不上,鬼子們不分冬天夏日,都穿著那一套厚重的軍裝,有的炸了線,有的破了洞,只能從針線袋裏取出針線,每人自己縫補,列隊受檢時,那許多新布的補釘塊兒,簡直能跟討飯的乞丐媲美,帶鐵釘的牛皮鞋原被認為是很牢固的,經不住常年奔波,也張開了#魚嘴,露出寒傖破爛的光景了。……襤褸的隊伍,一臉冷鬱的神情,沒有誰能穿透四面八方的烽火矚望明天,為了準備更大的戰爭,本土的資源羅掘殆盡了,無奈何的喊出「一滴石油一滴血」的口號,發出「軍械重過生命」的哀切的呼聲。
石油的缺乏,使大多數的運輸車輛都回廠改裝,變為燃燒木炭,這使原來非常靈便的運輸工具,變成冒煙的老怪物,三里一熄火,兩里一拋錨,一搖起火來能搖上半天,搖上了火還不成,得要哺哩哺嚕的發動著,聚足了蒸氣才能開動,一上路就喘咳齊來,慢如牛步,比較起來,還不及原始的人力和獸力運輸方便。
佐佐木很重視這個,他認為,由於缺乏石油所引起的運輸癱瘓,使後方駐軍在行動上失去了速度,即使能夠開出去作清鄉掃蕩,也不會產生什麼樣的效果;因此,他很機敏的完全採取守勢,只求保住縣城就夠了,那麼,廣大的鄉野丟給誰去收拾呢?當然把這個爛攤子交給汪某人去挑了。
這個呵奉東洋人的政府所能做的,是濫給番號,濫放文武官員,弄來幾台印鈔機,把白紙印成花花綠綠的鈔票,大把的朝外飛撒,那些不負責的儲備銀行的票子,要比香燭鋪裏的鬼燒紙還多。
在這種有錢能使鬼推磨的情形之下,偽軍只要有番號,也就有餉好拿,齊申之替胡三活動一個團的番號,及至領下來,卻變成了兩個團,胡三厭透了在佐佐木眼皮下面侍候的差事,立即向齊申之辭掉局長,保薦時中五繼任,他在城裏開設了召兵處,組成了胡團;另一團的團長輪著蘇大嚼巴,自稱蘇團,胡蘇兩個那份高興,簡直不必說了,你賀我一隻銀盾,我賀你一面錦旗,你放一串鞭,我吹一陣號,今天是胡團宴蘇團,明天是蘇團請胡團,吃飽之後,又有煙,又有賭,百姓冷眼旁觀,替胡團取名為胡吃隊,蘇團取名為輸光隊,結論是:
「像這種胡七倒八的隊伍,用不了多久,一定會輸得精大光!」
但胡三和蘇大嚼巴兩個,卻沒像這樣想過,有了番號和名目,有了大把的儲備票子,使他們久久想要的全到了手,這樣一來,他孫小敗壞就沒有什麼好神氣啦,說起來鼎足而三,大家都是團長了。不過,這種高興也只高興不到一個月,佐佐木下了一道命令,把他們攆出了縣城,佐佐木指令胡團長率部進駐上沙河,接日軍松下中隊調走後留下的防務,蘇團長率部進駐三官廟,兼負保路之責,他攆走這兩個團不算,更指令尤暴牙率著他的緝私大隊進駐下沙河鎮,接替孫小敗壞留下的防務。
佐佐木的用意很明顯,讓日軍縮守縣城,把四鄉全交給偽軍的三個團和一個大隊,讓他們胡亂攪和去。只要西邊的游擊勢力不伸到縣城來,他就不願多管了。
胡三和蘇大嚼巴帶著新擴充起來的隊伍,進駐新防地,在蒿蘆集的孫小敗壞聽著這消息,火就大啦。
「它娘的,窮放番號,也不興這樣放法,是人是鬼都給個團長幹,憑他胡三和蘇大嚼巴那種料,也配跟我平起平坐嗎?齊申之既然忌著我,我看,老子還不如自封三齊王算了!」
孫小敗壞說封就封,他把金幹、朱三麻子和筱應龍找來一商議,立即就把孫團改稱為孫部隊,下轄五個團,依次是:第一團筱應龍,第二團朱三麻子,第三團金幹,第四團夏皋,第五團葉大個兒,他這回用的是先斬後奏的方法,先把五個團編妥,番號也戴上,然後直接派人通知齊申之,要他跟上面討餉。
「上面要是不認賬,不給餉怎麼辦呢?」夏皋說。
「你怕什麼?」孫小敗壞說:「這年頭,一切就是那麼一回事兒,只要咱們有足夠的槍枝人手,愛它娘當多大的官就當多大的官,你們不相信,老子就先把個少將牌牌掛給你們看,金牌一顆星,老子是它娘的天魔星。」
一星是掛上了,齊申之那邊也勉強認了賬了,但孫小敗壞仍然不快活,因為董四寡婦答應替他辦的事只辦了一半,打死胡四卻留下了胡三。
「雜種胡三,竟然敢進駐上沙河,爬到老子的脊樑蓋上來了?」孫小敗壞說:「老子有閒,非消遣他不可!人說:神仙也怕腦後風,他活在咱們的背後,總不是辦法,若不把他早點撂倒,老子即使戴上帽子,腦後窩也還是涼颼颼的。」
說到有閒,如今孫小敗壞真是有閒得很,奇怪的是,自打他趁風趁浪佔領了蒿蘆集之後,趙岫谷、喬恩貴和趙澤民的游擊隊伍,突然不見蹤影了,這情形,使他深感意外,他完全摸不透對方的底蘊,不知對方究竟玩的是什麼樣的把戲?愈是沉寂,他心裏愈覺不定,時時刻刻恐懼著,怕對方突然來一個驚天動地掩襲,使他招架不住,尤其是對如今這種駐紮的態勢,他絕不能垮掉,他一垮,就連個退路也沒有,胡三跟蘇大嚼巴那兩關怎麼過法?
這份老是墜著心的牽掛,使他差遣以兇悍聞名的朱三麻子,帶著人儘量朝西搜探,朱三麻子向西拉過去一二十里路,根本沒見著人影兒,他回來跟孫小敗壞說:
「老大,你放心罷,依我看,趙岫谷和喬恩貴那一夥人,叫鬼子攆離蒿蘆集老窩,如今早已沒的混了,西邊那些水灘蘆蕩子,五穀不生,一口飯都嘬不全,他們哪還會有精神來動咱們的腦筋?」
「我能聽你三言兩語,就放得了心嗎?」孫小敗壞說:「不摘下趙岫谷和喬恩貴那幾個傢伙的腦袋,我可放不下這顆心。」
放心不放心是另一碼事,日子過得又沉悶又平靜倒是真的。至少在表面上看,蒿蘆集附近一帶又有了些煙火氣了,那些留在破茅屋裏的老弱民眾,在等待裏忍著,熬著,橫豎日子好過也得過,歹過也得過,他們沒有牲口,便用築鉤、鐵鍬挖土點種,維持一些果腹的莊稼。
生性多疑的孫小敗壞始終不敢相信趙岫谷手下的人真的退遠了,他總以為那些人仍留在蒿蘆集附近,換了便裝,隱藏起槍枝,夾混到民眾當中去了,因此,他常常帶著十幾個揹匣槍的,下鄉走動,碰上年輕不順眼的,便把他當成疑犯,綁回來審訊,即使審不出口供,也得由當地住戶出面保證,才准填單子把人具領回去,凡是審訊後認為可疑的,那就拖出去槍斃,把死屍拖到亂葬坑餵狗。
想轉回頭去整倒胡三之前,他必得要把大門關緊。
就算他自以為把大門關上了,門裏邊還有若干雞零狗碎的事情,使他不能不分心,無法專心一志的去謀算旁人。其中比較難辦的,是四鄉百姓不肯使用儲備票子,而他所率的五個團的餉金,全是那些票子,這樣一來,上面關餉等於白關,他還得要靠在地方徵糧徵草為活。他把這事推給毛陶兒去辦,毛陶兒用殺雞儆猴的法子,抓住幾個不肯接受偽幣的倒楣鬼,出告示砍頭,這一砍不要緊,其餘的老百姓便不再趕有偽軍駐紮的集市了,小敗壞的部下拿錢買不著東西,沒有誰不是叫苦連天的。
四鄉百姓硬是那樣執拗,恁是小敗壞用盡各種高壓手段,他們就是拒用儲備票子,一般交易,仍然使用銀元、銅幣、以及中央、中國、交通、農民四大銀行的老法幣,甚至於發行商號負責的信用券(俗稱土票子,又稱街頭轉,意指其通行地區不廣)。孫小敗壞壓得太緊了,那些平素順服的百姓突然變得不怕死了,在四鄉大鬧風潮,有些抗稅抗捐,有些見著偽軍就當成瘋狗打,更有人把沒有耳朵的氣極恨極,連夜跑到孫家驢店,把沒耳朵的祖墳都給扒掉了;同時,竟有人那麼大的膽子,把標語寫到小敗壞司令部兩邊的牆壁上,罵他認賊作父,欺壓善良,是個背脊朝天的畜牲。
「這它媽全是趙岫谷那老傢伙在暗中撐腰慫弄的!要不然,這些莊稼老土,哪有這麼大的膽子?!」小敗壞捉不著人,只有躺在煙鋪上乾嘔氣,氣得臉色發青,兩手發抖,整個身子虛虛軟軟的,好像害了一場大病。
「我說老大,」老煙槍夏皋陪著他,一面替他燒捏著煙泡兒,一面擺出一副想得開,看得透的樣子,關切裏帶有三分奉承:「您既然自稱是天魔星轉世的,乾脆就一斜斜到底算了,不必為這些事乾嘔氣,普天世下,當漢奸挨罵的多得很,又不光咱們,這根本不算一回事兒……人在世上活著,總得要露露臉,出出名,好名落不上,歹名也是名,您越是挨罵挨得多,名氣也就越大,來來來,我跟您燒個泡兒,通心順氣好了!」
「你它娘說得輕鬆,夏瞎子!」孫小敗壞順過煙槍,瞪起眼罵說:「你它娘這是在風涼我,又沒人刨掉你的祖墳,老子這一肚子恨火,簡直吞嚥不了!我非要大肆殺人不可。」
「四鄉百姓這麼多,你要殺誰呢?」夏皋說:「俗話說是:兔子不吃窩邊草。咱們吃了鬼子飯,可不是打下萬年長樁的,這兒總是你的老家窩,日後總還要蹲下去的,二指寬的退路,您得留一條,凡事不要做絕了!」
「甭做你的迷夢了,老兄弟。」孫小敗壞說:「這是關在屋裏,我吐話,只進你的耳,咱們既當上漢奸,殺過這許多百姓,哪還有什麼退路?我它媽就像八大王投胎,要闖就闖到底,活一天,了一日,非嘔這口氣不可!是么是六,骰子業已擲出手,由不得你啦!」
打那天躺在煙鋪上發狠起始,孫小敗壞的言行舉措,變得比早些時更加暴戾瘋狂了,他像一隻餓著肚皮的蜘蛛,用他手下的五個團,以蒿蘆集為中心,拉起一面大網來,讓他坐在當中吃喝玩樂,他的兩眼,總是瞇著看人,對任何人和任何事都顯得懷疑,不敢信任;他的心,總包裹在一層恐懼的網絡之中。這種恐懼,促使他幾乎盲目的殺戮,他總認為,殺掉那些磨算他的人,可以使人自覺安穩一點兒。
秋天,他差出幾個得力的手下,穿上便裝,混到上沙河去暗殺胡三,那幾個傢伙到了上沙河,先在茶館裏喝茶,後來拐進澡堂子洗澡,說話沒留心,被胡三的耳目盯住了,他們洗完澡,光著身子躺在雅座上,連衣裳還沒來得及穿,就被胡三的人窩住了。
胡三攫住小敗壞的人,並不急著槍斃,每天動刑消磨他們,那幾個傢伙熬刑不過,一鬆口,供出胡四那宗案子,是小敗壞買通黃楚郎和董四寡婦,由燕塘那邊指派人動手殺的,胡三很想詰究出究竟是誰動的手,但那幾個人並不知道尤暴牙這條暗線,只供出胡大吹和葉大個兒曾到城裏去接頭,只要抓住他們兩人當中的一個,一問就明白了!
「好罷,」胡三說:「這回我也不殺你們,每人替我把兩片耳朵留下,好歹有個記號,下一回見面,我好認得你們是跟小敗壞幹的。」
胡三真的把那幾個傢伙的耳朵留下,將他們放回蒿蘆集去了。這些人見了孫小敗壞,原想訴訴苦的,誰知孫小敗壞根本不容他們開口,就喝令來人把他們捆上,拖到蒿蘆集東門外打死。
其實,打死那些人也是於事無補,既不能平息他的惱恨,又使胡三多了一份警惕,胡三開始顯顏色給孫小敗壞看了,他聯合了蘇大嚼巴、楊志高、薛立一批人,以封鎖公路為名,順便封鎖了孫小敗壞所部跟縣城之間的通路,尤獨是械彈運輸,常被他在半路上差人截走,同時,胡三的人也從黑溝子那一帶出入,向北監視燕塘高地,不讓黃楚郎的人南下和孫部連絡,孫胡兩部雖沒正面開火,但不斷的發生磨擦。
逐漸的,孫小敗壞被酒色淘空的身子,再也支撐不住了,說病就病倒下來,他的病,病在虛火上升,白天萎頓不堪,打不起精神,夜晚躺在煙塌上,大睜兩眼,醒著做夢,總夢著一些不吉祥的事情。
「我說老大,把個病拖在身上,總不是辦法,我得替你找個大夫來搭搭脈,抓幾付湯藥吃一吃。」葉大個兒說:「東鄉尼姑庵背後,有個姓張的老中醫,專治虛火,我這就叫人去把他接的來,替你瞧看瞧看,這種病,算不得什麼大毛病,敢情弄幾劑藥補上一補,立即就會轉好了,姓張的有個外號叫一帖,據說一般頭痛傷風的小病,他下藥,總是一帖就見效。」
孫小敗壞點點頭,哼哼歪歪的說:
「既然這樣,就把他接的來,替我看看也好。我想,這兩年,我實在也太累了!」
葉大個兒辦事辦得挺快當,第二天,就把留著山羊鬍子的老中醫張一帖給請到趙岫谷的舊宅裏來,替孫小敗壞搭脈看病。實在說,若是在早年裏,論起蒿蘆集這一帶的中醫,怎麼樣也數不上張一帖,亂世一起,幾個好的中醫都退到後方去了,張一帖這才敢懸壺看病。凡是熟悉內情的人,都曉得張一帖即是儒醫張漢臣的兄弟,年輕時是個割草放牛的野小子,張漢臣藥鋪裏缺人手,便讓他跟在身邊,學著晒藥抓藥,教他背背湯頭歌訣,當然,大字不識得一籮筐的張一帖也有聰明處,學了兩三年,居然能替人看病配方了,一來是他膽子大,二來是他走時運,他下的藥很重,不是六味地黃,就是十全大補,人說邪有邪門兒,他是歪打正著,居然叫他治好了幾個虛弱不堪的病家。
張一帖行醫半輩子,有幾宗事情一直被人在茶餘酒後停講著,說是卞家橋有個孕婦難產,孩子橫著身子不肯下來,卞家連著接了好幾個醫生來會診,大家都搖頭,說是只有去請儒醫張漢臣來試試,放車去接張漢臣,逗著張漢臣不在屋,張一帖就自告奮勇,跟著來人去了,他見著那個產婦,裝著搭脈,把望聞問切照章照做一番,然後他便手抓雞毛帚,臉抹鍋煙灰,穿上女人的衣裳,在產婦面前又跳又唱的扮小丑,產婦見他那副滑稽涕突的模樣,禁不住噗嗤一笑,這一笑不打緊,孩子在肚裏轉了胎,順順當當的滑下來啦!好些名醫束手無策,偏偏張一帖能手到擒來醫得好,那還不夠神嗎?
所以,孩子們就編成謠歌,那樣唱著:
「張一帖,張一帖,
看毛病,不用藥!」
緊接著診治產婦,張一帖又替人診治石淋症,所謂石淋,就是膀胱結石滑進尿道,小便點滴如淋,奇痛難忍,病家慕名找上張一帖,他瞧也不瞧,看也不看說:
「這一點小毛病,不算一回事,我包治!」
張一帖治石淋的方法,聽來極為駭人,他把病人捆在一條棗木長凳上,褪掉下裳,使一柄磨得極為鋒利的小刀,完全用閹豬閹牛的手法,把病人的尿道剖開,把小石子一粒粒的取出來,然後用細麻線縫妥傷口,外頭包裹著兩層新鮮的荷葉,跟捆豬蹄似的。可憐那個病人疼得喊爹叫媽,死去活來好幾遭,不過,這方法居然很靈驗,過不上三天五日,把病人傷痕癒合,石淋症也就沒有了。
「好是好,」病家跟旁人說:「只是疼得吃不消。」
這話輾轉傳到張一帖的耳朵裏,他瞪眼說:
「俗說,長痛不如短痛,疼點兒又有什麼要緊?毛病好了,他照樣會生兒子。」
就是這麼一個被儒醫瞧不起的時醫,後來離開他哥哥張漢臣另立門戶,掛牌行醫幾十年,居然也醫好過若干的疑難雜症,孫小敗壞早先也聽說有這麼一個人,但當時他沒病沒痛,並沒找過張一帖罷了。
張一帖替孫小敗壞搭脈一診斷說:
「孫大爺,恕我口快直言,你論年歲,還沒過半百,不過,渾身上下,從裏到外,都是毛病,你的腎水虧,肝火旺,心肝全叫鴉片膏子燻黑了,你的虧心事做得太多,吃喝玩樂也玩過了頭,弄成一個散乎拉雜的人殼子,真叫我不知道該打哪兒治起了?」
「既是病起虧虛損耗,」孫小敗壞說:「依我看,脫不了是一個補字!你好歹替我煎熬些膏子,補上一補就得了,你看怎樣?」
「呃,」張一帖說:「吃補藥,像跟人借錢一個樣兒,借了錢,你得節省著花,假如邊補邊耗,補進去的還不及耗出去的多,那你還不如聽其自然還好些。」
「既然你這麼說,補你儘管替我補,我照你的囑咐,儘量省著點兒就是了!」
「好罷,」張一帖說:「話,我得說在前頭,日後你若不節省,越陷越深,可不能怪我做醫生的沒盡心。」
張一帖替孫小敗壞熬的膏子,孫小敗壞初服時,果然有些效驗,不過,俗說:掉了瘡疤忘記疼,一等恢復了一些元氣,孫小敗壞便又掉進淫慾的黑坑裏去,把借來的一點兒本錢,全花到活馬三和胡三老婆的身上去,一等喘息發虛,便又去催張一帖再熬膏子送來,使他風花雪月的虧耗,重新得到填補。
風涼水冷的深秋,駐紮在淤黃河崗上的金團,請孫小敗壞過去喝酒看戲,金幹的團部,正設在當年的胡家野鋪,擺席的那幢屋子,還是孫小敗壞和幾個把兄弟劫槍做大案的地方,日子去得真快,晃眼快過三年了!孫小敗壞一面酌著老酒,一面緩緩旋轉著酒杯子,眼瞧著一屋子的燈光和人影,滿心像嘔酸似的,浮泛出一股子淒涼索落的感觸,若說人生在世是一台戲,自己唱的是白鼻子小丑?還是白臉的奸雄?這台戲如今已唱過一半了,凡是戲,總有落幕的時刻,誰又曉得自己這個十里侯,日後落到什麼樣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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