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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酒話
1、心情與酒
酒已在杯中，燈光如豆，酒色昏黃，這並不是好酒。
但酒的好處，並不在它的本身，而在於你是用什麼心情去喝它。一個人若是滿懷痛苦，縱然是天下無雙的美酒，喝到他嘴裡也是苦的。 ——《九月鷹飛》
酒便是心情，這是真正懂得酒的人才會有的一種深切體會。
這也是一種人生的哲學，人生無奈的經驗。
真正喜歡喝酒的人其實對酒並沒有太多的要求和挑剔，喝酒喝的是一種心情，是一種氣氛，是一種情懷的排解和表達。
2、喝酒如下棋
俞五道：「好，好極了，我正想找個人來陪我喝酒。」他微笑，又道：「喝酒就像是下棋，一定要兩個人喝才有趣。」
大婉道：「三個人喝比兩個人更有趣，我另外還找了一個人來陪你。」
俞五總算看了馬如龍一眼，道：「他也喝酒？也能喝？」
大婉道：「聽說他的酒量還不錯。」
俞五道：「你聽誰說的？」
大婉道：「聽他自己。」
俞五道：「他說的話你都相信？」
大婉道：「你為什麼不自己試試？」
俞五微笑道：「好，好極了。」
豆腐也煎得好極了。
馬如龍一點都不客氣，一口氣就吃了三塊，吃一塊豆腐，喝一碗酒，一口氣就喝了三碗，三大碗，俞五也喝了三碗。——《碧血洗銀槍》
所以蕭十一郎也只有自己喝著悶酒，喝酒就好像下棋，自己跟自己下棋固然是窮極無聊，一個人喝酒也實在無趣得很，蕭十一郎從不願喝獨酒的。——《蕭十一郎》
俗話說，一人不喝酒，兩人不賭錢，因為那樣都是缺少場景的轉移和變換的興奮點。而三個人喝酒，就像一局好棋有了別人來欣賞細微的傳神和會心之處，所以大婉說三個人喝酒比兩個人喝更有趣，是有它的道理的。酒逢知己千杯少，而如果三個人在一起喝酒都對上了路子，這更是真正的一大快事。
3、酒量與酒姿
江湖中人有句俗話：「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這句話用來形容喝酒，也同樣恰當得很。
有經驗的人，甚至只要看到對方拿酒杯的姿勢，就能判斷出他酒量的大小了——酒量好的人，拿起 酒杯來當真有「舉重若輕」的氣概，不會喝酒的，小小一個酒杯在他手上也會變得像有幾百斤重。
只不過，金靈芝畢竟是個女人，喝酒至少還要用酒杯。
胡鐵花就沒有這麼斯文了。
他拿起酒壺，就嘴對嘴住肚子裡灌。
在女人面前，他就是死也不肯示弱的，金靈芝第一壺酒還未喝完，他兩壺酒已下了肚。
勾子長拍手笑道：「胡兄果然是好酒量，單只這‘快’字，已非人能及。」
胡鐵花面有得色，眼晴膘著金靈芝，大笑道：「拼酒就是要快，若是慢慢喝，一壺酒喝上個三天三夜，就連三歲大的孩子都不會喝醉。」
金靈芝冷笑道：「無論喝得多快醉倒了也不算本事，若是拼著一醉，無論誰都能灌幾壺酒的……張三，你說這話對不對？」
張三道：「對對對，對極了，有些人的酒量其實並不好，只不過是敢醉而已，反正已經喝醉了，再多喝幾壺也沒關係。」
他笑著接道：「一個人只要有了七八分酒意，酒喝到嘴裡，就會變得和白開水一樣，所以喝得多並不算本事，要喝不醉才算本事。」 ——《楚留香之蝙蝠傳奇》
僅僅從一個人喝酒時拿酒杯的姿勢，就能夠判斷出喝酒者肢體語言背後所傳達出來的性格上微妙的細節，這是可能的，當然這需要一種驚人的洞察的經驗和理解人生的智慧。
胡鐵花拿著酒壺直接往肚子裡灌，形象栩栩如生，躍然紙上，確實是一付大醉俠的氣派——豪爽、直截了當、無顧忌、不在乎。性格即是人，雖然明明知道這樣喝下去會醉。醉了之後會難受，甚至還會上別人的圈套，中別人的計，但胡鐵花就是不管。那是他內心的一種性格的力量。
張三說一個人有了七八分酒意，酒到了嘴裡，就會變得像白開水一樣，這也是經驗之談，確實如此。
喝酒的關鍵在於前三杯，三杯下肚，身體被找開，精神被打開，控制的閥門被打開，下面的一定都無所謂了。三杯下肚，酒勁上湧，一切的事情都變得簡單和容易。
只有像古龍這樣，酒中大俠，深諳酒中三味，才能寫得出如此傳神精妙的酒話。
※推薦序：【古龍，武俠就是他的詩-林保淳】
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教授 林保淳
（一）
我大約是在小六時期，開始接觸到武俠小說的，起因是家中兄長也愛看武俠。當時立刻就被其中瑰奇的想像震驚了，尤其是其中遠遠超越體能局限，縱橫自如的輕功，最讓我羨慕嚮往。西風白馬，青衫紅袖，更不知在我幼齡的夢魂中出現過幾次。我記得當時偷偷喜歡一個女孩，但又因自慚形穢，不敢向她表露，只是幻想著，我橫劍立舞，為她抵禦強暴，然後壯烈犧牲，滿身血跡的躺在她溫暖的懷中，看她流淚，大有「贏得美人心肯死，項王此處是英雄」的悲壯。
於是，每有閒錢，我開始租武俠小說、看武俠漫畫，更不放過任何一部在鄉間戲院放映的武俠電影。國一時，我就召聚了一些同學，大講武俠故事，我還記得當時講的是「情斷大別山」，這是從武俠漫畫家游龍輝的《仇斷大別山》偷來的，內容是一個「跛俠」，如何為他心愛的女子犧牲的故事，唬得周遭同學的眼神愣愣瞪瞪的。從此，我走向了武俠的不歸路，縱恣在我想像的江湖世界，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
不過，真正開始讀古龍，而且是默識心通的讀，是從《蕭十一郎》、《火併》開始的，書中那首蒙古人的牧歌，「天寒地凍，問誰飼狼」、「人心憐羊，狼心如愴」，寂天寞地的孤獨，像一面鼓，輕緩而又沉重的敲震在我初識愁味的心坎上。其實，我喜歡古龍，喜歡的正是這份孤寂，這份世人皆不諒解，卻偏偏是自己一輩子最願堅守的孤寂。當然，我不是那種只肯陷溺在自憐式的孤寂中的人，楚留香的風流瀟灑，顧盼自如，有時也在我飛揚的日子裡，翩翩??起舞過。只是，我還是鍾情於蕭十一郎，尤其是當我倔強的選擇了以武俠研究當成我未來志業的那段時間。
我一直在想，古龍究竟是如何的一個人？一九八○年，我曾驚鴻一瞥的與這位神秘的大俠晤面過一次，儘管五短身材、頭大如斗的外貌，頗破滅了我原有的「香帥」幻想，但當時的他，在與談笑風生、開朗俊爽的倪匡對比下，一襲亮豔的香港衫，似乎也掩蓋不了他些許的落寞與孤寂況味。這一年，古龍是在橫遭許許多多波折後，生命逐漸開始黯淡的起點。而卻是我第一次開始動筆寫武俠評論的發軔。
這時我還是個初出茅廬的碩士班研究生，還沒能真正體會到所謂孤寂的深味，我只是愛讀武俠，金古梁溫、東方獨孤、殘陽雲中、司馬臥龍，來者不拒，見之即讀。我雖鍾愛武俠，但從未想借武俠安身立命，喜歡過金庸，然後是司馬翎，直到我博士學業完成，深思熟慮後選擇了武俠研究這條路，八方風雨，雲遮霧黯，我才真正知道什麼叫孤寂。這時再讀古龍，是真的用「心」去讀的，一匹在荒野中徬徨嗷嘯的孤狼，天蒼雪茫，何處歸止？頂著風，頂著雪，頓時覺得郭靖、蕭峰，我力有未逮；朱宗潛、羅廷玉，我智所不及。浪漫的楚香帥已遠，樂觀的郭大路不再，我又喜歡回我的蕭十一郎，那匹荒野孤狼。
年歲越長，感慨越深，對古龍的認識與了解，也彷彿越真切起來。我一直認為古龍不僅是個小說家，更是一個詩人，古龍有傳奇的一生，浪漫的一生，更有，落拓惆悵和孤獨寂寞的一生。古龍是用生命去寫武俠的，武俠就是他的詩，他是用他一生的心血、信念在寫武俠，寫他的嚮往，寫他的歡樂，更寫他的悲辛苦楚與孤獨寂寞。詩緣情言志，古龍也以情以志寫他的武俠，幾乎每一部作品中的主要人物，都是古龍因時而異的化身千萬。武俠是古龍生命的投影，是他的安身立命，是他的濃情，是他的驕傲，而最後，「當不可能驕傲地活著時，就驕傲地死去」。
我有時覺得，自己還是有幾分像古龍的，五短身材，貌不及中人，雖然頭沒他那麼大，但仗氣好友，感情澎湃，似乎也可以勉強附驥尾於他。最重要的，當然還是我所能深刻體會到的，一個人孤孤獨獨的踽行在茫無所止道途上的寂寞。只是，我沒有像他如是的有可驕傲之處，「甚矣吾衰事業空，當年意氣夢魂中；憑誰豪語揮長劍，白髮萋萋向北風」。而且，古龍有酒，我卻平生滴酒少沾。寫到這，突然有個衝動，找一杯酒，古龍先生，來，我跟你乾杯！
（二）
古龍的酒杯是常滿的，滿的不只是酒，滿的更是孤寂，即使倚紅偎翠，還是滿滿的孤寂。但我相信，古龍的武俠小說，是絕對不會孤寂的。至少，覃賢茂兄的《評傳古龍》不會讓他孤寂。
《評傳古龍》是覃賢茂一九九五年《古龍傳》的擴增修訂版，增修了一半以上。非文史出身，而熱衷於國學、鍾情於古龍的覃兄，勤力蒐剔，其初版《古龍傳》在古龍仙逝十年時出版，據我所知是引起廣泛矚目與讚賞的第一本古龍傳記。二○一八年，是古龍誕辰八十周年，在此一時刻，增修新版《評傳古龍》，且另新出《武學古龍》、《經典古龍》二書，合計近百萬字，意義當然是非凡的。
《評傳古龍》分「生平與佚事」、「生平與作品」、「綜述與評價」三篇，以古龍的生平為經，作品為緯，廣泛而又細膩的為我們展現古龍了古龍傳奇、浪漫、孤寂的一生，以及古龍四個時期作品是如何地相應著他生命經歷的不同階段成就；最後在試圖為古龍的身前身後名作定位中，不僅凸顯了作者精到的評斷，更讓我們感受到古龍成果的非凡。儘管在部分的論述中，因見仁見智，與我個人觀點是頗有出入的，如我始終傾心於《蕭十一郎》，而賢茂兄則高推《歡樂英雄》；同時，從學術的角度來說，輾轉而來傳聞較多，訪談與實證相對不足，不免有失於精確。但是，閱讀全書，總是能深深感受到賢茂兄對古龍的深摯喜愛，筆鋒中常流洩出他對這一代大俠的崇仰與敬慕。古龍以至性為小說，賢茂則以深情作論評。至性深情，古與覃都是兼而有之的。至少，賢茂兄可當得起古龍的「身後知己」。女為悅己者容，書為知己而作，有此論評，古龍也應含笑「酒泉」，為此乾杯。
武俠界常以「金古」並稱，金庸以其透徹冷靜的眼光，摹寫可歌可泣的英雄，格局宏偉，氣勢磅礡，亦儒亦俠亦溫文，號稱正宗；古龍則以純直至性的靈魂，敷衍可悲可喜的人性，境遇哀惋，情節離奇，有笑有淚有辛酸，可謂奇才。但是，雖曰並稱，學界對金庸和古龍的關注，顯然有極大的冷熱之別。有關金庸的論著、研討會，已不知凡幾，而古龍的論評，則寥寥可數；然而，誠如已有人指出的：「古龍文章在，光焰萬丈長」，古龍身後卻有無數知音、網友追思與品讀。我渴盼著，這《古龍三書》適時出版，能有驚雷破電的影響力，讓古龍永遠不會再孤寂。
古龍走了嗎？
沒走。
古龍就在武俠裡。
武俠遠不遠？
不遠。
武俠就在你心裡。
戊戌三月林保淳序於台北木柵說劍齋
林保淳，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教授，曾任中華武俠文學會會長，與葉洪生先生合著《台灣武俠小說發展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