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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蒙古(中):青旗

白爾泰醒來時,太陽晃晃地照在他屁股上。窗玻璃明亮亮得刺眼。那兩個看房人早已不見人影。
屋子裏只剩他自己。他有些慌,睡得太遲了。趕緊穿衣下地,從水缸裏舀一盆水洗臉。為了壓住饑餓感,他又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涼水。
這時來了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挺客氣地問:「你就是來找劉田倉大叔的人?找他想瞭解些什麼?」
「你是……」
「啊,我叫阿古拉,寶達拉村的書記。」他謙和地笑一笑,「走吧,先到我家吃飯,咱們邊走邊說,要不飯菜涼了。」
白爾泰以為聽錯了,睜大眼珠看他。
阿支書抱歉地告訴他:「我是早起後才知道的,兩個看房人太不懂事,你畢竟是來村中的客人,又是那麼晚投宿,肯定沒吃飯,他們應該當晚就跟我講的。」
阿支書說得很真誠,白爾泰感動得快要掉眼淚了。心說,這位黨的支書真好。
他由衷地感謝著,就跟隨阿支書往外走。路上,他十分信任地告訴阿支書,他找劉田倉老人是調查嘎達梅林起義事件。
「啊?劉田倉大叔參加過嘎達梅林起義?」阿支書大為驚訝,站在那裏直直地盯著白爾泰。
「是的。在後期。」
「咦,這事咱們怎不知道呢?」
「黨不知道的老百姓事其實挺多呢,那會兒『上馬』的人,都稱呼報號,隱瞞真名真姓,所以本村人和外邊的人都不知道該人過去幹過什麼,何況劉田倉不是寶達拉村的原住戶。他的老家應在南邊大林一帶,松公爺的南四家子村。」白爾泰微笑著告訴阿支書。
「看來你很瞭解這些歷史,你在做著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們更應該好好招待你了。」阿支書感嘆。
「你這麼想,我很感動。」白爾泰感到這位黨支書很有頭腦。
吃了兩大碗高粱米乾飯和豬肉墩酸菜,白爾泰很後悔早起不該喝那麼多涼水,肚子撐得實在裝不進去了。他知道自己還沒吃飽,甚至想應該把下頓的都吃出來,誰知道下頓飯在哪裡,還有沒有。
「小白同志,下一步有何打算?等候劉田倉,還是去找他?不過,去追他肯定困難,那個老人啊,好串,哪兒都待不了一兩天。過個十天半月,他自己就回來了。」阿古拉打量著白爾泰,幫著分析情況。
白爾泰有些為難了。找也不是,等也不是。
「這兒離中心屯多遠?」他問。
「中心屯近,也就十里地。」
「十里?不會又是假的吧?」白爾泰頗為警惕地反問。
「真的是十里,那個婦女支走你,是怕你求宿她家,哈哈哈哈。」阿古拉從炕上下地,又沏了一壺釅釅的紅茶說,「放心吧,你要是去中心屯,我派一輛小膠輪車送你,不用走路了。你去中心屯,這回找誰?」
「中心屯有個叫孟山虎的老人吧?」
「有啊,我聽說過這個人,因為歷史問題,前幾年一直在挨整。」
「什麼歷史問題!他是嘎達梅林的堂弟!也是姓孟不是。」

「嘎達梅林原來姓孟啊,我一點都不知道。」阿支書給白爾泰倒上茶,挺尊敬地笑一笑說,「小白同志,你真有學問,嘎達梅林的事,你真是門兒清。」
白爾泰就這樣在跌跌撞撞的走訪中,遭碰著各種不同的際遇,總算一步步往前邁進著。

中心屯子很大,原名「古爾本」,意為三個人的窩棚,現在三百戶也打不住。這是農耕後的效應。中心屯也有下來蹲點的旗工作隊,隊長是白爾泰在幹校時曾在同一排的劉姓學員。劉隊長一聽他的來意,馬上叫來了村裏的團支書孟哈達。
「你就問他吧,孟山虎是他的父親。」劉隊長笑著說。
白爾泰發現孟哈達長得很威猛,冷峻的臉龐,英武的形象,的確十分像在德吉老師那兒見過的嘎達梅林那張唯一畫像。
「我爸有點感冒了,不過,沒事,我帶你去見他。現在他敢說話了,不像前兩年。」孟哈達挺爽快,畢竟有人採訪他家族的長輩,這是他們家族的光榮。
孟山虎老人果然躺在炕上。他兒子介紹情況。白爾泰謙卑地微笑著,頭一次正面接觸嘎達梅林直系親屬,心中抑止不住激動。他來時買了兩瓶酒,還有兩個罐頭,慰問老人。
只見老人強撐著坐起來打量白爾泰,瘦削的臉和塌陷的腮幫上擠出一絲笑容,開口說:「這世道啊,真奇怪,前幾年啊,拿著鞭子抽打我說那些事情,現在啊倒好,拿著酒帶著罐頭請我講。忽上忽下的,我一個老農,真不知道是怎回事了。」
白爾泰不由得笑了,說:「這幾年,您老爺子受委屈了。沒辦法,人這玩意兒,老願意運動不是。」
白爾泰掏出香菸遞給老人一根,特意買的大前門。老人儘管感冒,也禁不住誘惑,點上菸抽了一口,立刻咳嗽起來,只好滅了菸,把菸放在枕頭邊。白爾泰把整盒菸都給了他,讓他等感冒好了再抽。然後說:「我的一個長輩跟您老一樣,怕說那些舊事,一直逃亡在外邊。」
「是嗎?這事鬧的,你的什麼長輩?」孟老爺子問。
「我的二爺爺。你們還認識他呢。」
「什麼?我們認識?他叫什麼名字?」老人的精神一下子提起來。
「報號叫『打一面』,名叫托日孟克,庫倫旗人。兩年前他還來找過你呢!」
「啊!托日二哥!原來你是托日哥的孫子?!」這回孟山虎老人喊叫起來,掙著上身子坐起來,直瞪瞪地看著他,又抓住白爾泰手,嘆口氣說:「唉,說起來慚愧,當初他來時,我正在倒楣,托日哥沒待幾天就走了。他現在還好吧?當年他是我梅林哥哥的『拜把子』安達,那時我們像一家人一樣!」
孟山虎老人的眼睛有些濕潤,再次細細端詳著白爾泰,感嘆起來:「原來你小子是我札蘭大哥的孫子!真是沒想到,哈達,快準備飯,你媳婦幹啥去了?快逮一隻雞殺了!這是怎麼搞的,哈達,怎麼不給客人沏茶呀!這麼重要的客人到家了,你還傻站在那裏抽菸,快溜點啊!」
孟山虎老人這下忙亂得一塌糊塗,恨不得自己下地張羅,又不停地訓斥起兒子來。
孟哈達原本是公事公辦的態度,這一下也變了,匆匆忙忙跑出屋,找媳婦殺雞去了。白爾泰有些受寵若驚,不好意思,但攔也攔不住。此時,他由衷地感到溫暖。這是一種親人之間的感覺,儘管都是第一次見面,相識還不到一個小時,但在那烽火歲月中留下的人情,是永恆的,不會受時間的洗禮而變質的。他把二爺爺後來的情況如實告知了孟山虎爺爺。
白爾泰托二爺爺的福,在孟山虎家受到了貴客的待遇。

酒酣心熱,孟老爺子的話匣子也就打開了。
我們老孟家是給王府服兵役的「胡亞格」,聽說祖籍是阜新蒙古勒鎮一帶的。我父親跟梅林哥哥的父親是親兄弟,他哥兒四個,數他最小,所以叫老嘎達。他十歲進王府,跟雲燈阿老先生學蒙漢私塾。是我們的爺爺嘛嘛14推薦過去的,爺爺嘛嘛名叫巴日格查,是達爾親王那木濟勒·舍楞哥哥的授業恩師,所以給面子,是個活佛,威望很高,達王都管他叫「巴格沙」(老師)。
有一次,老嘎達哥在爺爺活佛跟前玩,達王見他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就問他是誰家孩子,爺爺活佛說是我的孫子,達王就說我領去在王府用吧。就這樣,老嘎達哥十歲就進了王府當差。後當軍營司號員,接著當札蘭和梅林。當軍事梅林後,他平時穿黃軍服,大蓋帽,四五個衛兵跟著,可他平易近人,不耍脾氣,衛兵要給他抬門簾都不讓,「高其克」15給脫靴也不許。
他細高個兒,很威武。他是神槍手,大鏡面匣子,打百十來槍不卡殼,打飛鳥一打一個。老嘎達先後娶了包台吉家的姐妹倆,最後才娶的牡丹。我們老孟家原先住在東邊新甸一帶,「胡雅格」漢子可以娶貴族台吉的小姐,小姐出嫁時帶丫環的,丫環私生孩子叫「呼波德」,是不能入冊的奴才。「胡雅格」漢子不娶丫環,娶台吉貴族小姐。孟老爺子就這樣絮絮叨叨介紹著。
白爾泰發現,孟老爺子很強調家族的「胡雅格」身分,這身分可以娶貴族小姐,可以當武官。等級制度森嚴的那個時代,「哈日初」16和奴才幾乎是無出頭之日的,世代都如此。
「孟爺爺,」白爾泰此時改口叫爺爺,親切地問他,「那時,您老見過達爾罕王爺嗎?到底什麼樣個人?」
「見過,見過好多次。我見到時,達王還很年輕,也不胖,穿著綢緞長袍,頭戴禮帽。有一次我跟著爺爺嘛嘛去王府,我侍候爺爺嘛嘛和達王吃飯以後,達王要手巾擦臉,可侍者都在外邊,我去南炕上看見一條白布,就拿來給他,達王接過去一看是包腳布,我爺爺嘛嘛氣得讓我下跪請罪,可達王笑著說,小孩無知,不礙事。」孟爺爺說著笑起來,「哈哈哈,那會兒達王對我們挺和氣的。達王娶過兩房太太,大福晉是慈禧給欽定的,後娶了張作霖相好的小姐,住奉天王府後,把大太太扔在草原王府,大福晉生氣病死了。」
接著,孟老爺子盡其所知,介紹了些嘎達梅林起義前後的好多鮮為人知的情況。白爾泰一字不落地記錄著,沒聽清的地方,就讓他重述一遍。
由於老爺子是用蒙古語講,他是用漢文記錄,有個在腦子裏轉換翻譯的過程,因而偶爾苦於找不到最準確的詞句而耽誤點時間。比如「昭都‧敖其森」,指的是「去青海塔爾寺取過經」,只能用蒙古語記錄,如按原意寫「去過昭」,那一般人看不懂了。
「我今年七十六歲,梅林哥比我大六七歲,活著的話八十多歲。梅林哥反出去時,我沒跟著去,我膽子小。梅林哥死後,通遼兵抓我關了八個月,帶鐐銬。」孟老爺子一臉淒然,就這樣結束了談話,一是感覺累,二是觸及以往的傷心事,老人感覺不舒服,甚至痛苦。他的一雙老眼裏有淚光閃動。
「唉,」他長嘆一口氣,閉上眼睛說,「都是老年的爛事了,提著沒啥意思了。為這些事,解放前舊社會,反動派抓我坐過牢,可我不明白,為什麼現在新社會了,還為這事整我、打我、關我呢?我一個大字不識半個的老農民,沒有文化,沒幹過任何壞事,小白孫子,你給我講一講,嘎達梅林的事,到底是怎麼回事呢?為啥舊社會新社會都為這個抓我呢?」
白爾泰一時無語。他不知道怎麼回答。半天後,只說現在新社會不應該抓你的,「運動」中整錯了,嘎達梅林是英雄,尤其現在更應該大力宣傳等等,拿好話安慰他那顆受盡傷害的心靈。
「你看我現在這麼窮,除了兩間土房什麼也沒有,像你這樣遠方貴客來,想請你吃一頓餃子都沒有麵,只能吃大子飯,沒有牛羊馬,沒有牛奶喝,咱們蒙古人怎就這麼窮了呢?」老人又把一個尖銳的問題提給了白爾泰。
「不光是我們蒙古人窮,全國的農民現在都受窮。」白爾泰趕緊解釋。
「可我們蒙古人祖祖輩輩喝牛奶吃牛羊肉,為啥我們現在沒有奶喝,沒有肉吃呢?我真不明白呀,小孫子。」老人幾乎是呻吟般地申訴。
白爾泰也不明白。誰明白呢?很多事,就是明白了也沒人說。
外邊,天無語,地無語。只有無休止肆虐的風沙在咆哮。也許,它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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