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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漩

一個半大不小的城鎮,多少年來沒改變過它古老的面貌;正街的兩面,間植著鳳凰木和尤加利,偶爾也有幾棵胖胖的大王椰和瘦瘦的檳榔,在分外澄藍的穹窿下面搖著葉子;尤其在春夏季節,鳳凰木的紅花燒起一街迆邐的大火,儘管用尤加利流碧的葉子猛潑也潑不熄它,有一份躍動的力量,從古老的房舍的黝暗中騰迸出來。那些發自自然的綠樹的生命力,把這城鎮和城鎮裏的居民們搖撼著,更為他們塗上一些春意,一些詩情。
有了那些綠樹的掩映,反而使得原本狹窄的街道在人們的感覺裏變得寬闊了;樹蔭罩覆著兩列低矮的紅瓦屋脊,日久年深的瓦面,蓋著深深淺淺的絨苔,安詳,又有些寂寞,街,就在這種氣氛裏朝前鋪展著,當街的房舍,有一半以上是以院落圍成的住戶人家,參差的院牆上,放著零零落落的盆栽,石斛蘭、變色草、單瓣的非洲菊、山野氣很濃的望月草、各種草藥、萬年青和仙人掌……盆身和盆面上,也都印滿了雨跡爬遍了苔痕,它們在不為人經意的時間裏,靠著雨水和樹隙篩落的陽光生長著,自然的葳蕤茂密起來,越發的顯彰了那種安詳和寂寞。
一戶戶常年緊閉的大門,總關不住那些好奇的庭園植物,聖誕紅、木瓜樹、夾竹桃,纏在木窗框上的細弱的蔦蘿松,頑皮的愛爬牆的紫藤,頸子伸得比在獄中瞻望歲月的囚人還長,探出牆頭,朝街心窺視著。
而那似乎是白費一番力氣,街心和庭院裏同樣的寂寞。幾輛總停在街口待客的三輪,破舊的坐墊上,落了很多鳳凰木的紅花和魚形的葉莖,幾個車伕,若不是張起頂篷來,歪在車上假寐,就是圍到樹蔭下面的破蓆上去賭那種賭起來也很生膩的車馬炮。
一群嘀嘀咕咕的火雞,彼此炫耀著牠們扇形的尾羽,幾隻覓食的雞,在街心的太陽下面踱步。
派出所的門前,有一個三角形的小庭園,周邊種著五色的草花,中間有個小小的月牙形的石砌水池,假山上獨自站著一個維納斯型的石雕裸女,彷彿不甘於這樣當街裸立,便掩面哭泣著,日夜流滾出涓涓點點的眼淚來,只有一棵自作多情的楊柳樹,帶一副憔悴的樣子,垂下枝條來,摸著那裸女微俯的頭顱。
紅臉孔的值班警員同樣閒得無聊,在換了幾種不同的坐姿,打了幾回楞登之後,終於戴起他看來很威嚴的帽子走出來,巡視他的三角形的花園,當遠處響起載貨卡車的聲音時,他就大聲的叱開那些阻在街心的雞鴨,以熟練的交通警打旗的手勢,揮舞著他的帽子,更用他們那一行習用的慣語,向那些雞鴨喊叫說:
「快滾開去,不要攔著街口,妨礙交通!」
儘管這條綠蔭掩映的街道,兩端銜接著縱貫公路,在白天,車輛簡直很少,有時遇上軍事演習,才會有大量綠色的軍車經過,那些車輛似乎不願意用它們機械的面貌來驚擾這條滿具自然風情的城鎮,車身上披了方格形的偽裝網,網眼裏滿插相思樹和馬尾松的嫩枝,表示它們極愛跟大自然親近。
商店當然是有的,店面沒有新的裝飾,太陽在古老得泛油光的櫃台外面徘徊著,像一隻枯守著鼠穴的笨貓,黑沉沉的光線真像地穴,幾乎很難照得清貨架上堆積的物品,遇有顧客上門購買東西,舖主取下貨品來,總要先吹吹浮灰,或是用禿禿的雞毛帚狠狠的敲打一番——這已經變成好些商店主人共有的習慣動作。至於懶貓伏在櫃台面上,瞇著眼打鼾,或是店主跟棋友整天在棋盤上作楚漢之爭,而不怕有顧客來打擾他的酣戰,更是稀鬆平常的事情了。
溫暖的春夏季節裏的那份安詳寂寞,一到秋冬,就變得有些肅殺蕭條,花開如火的鳳凰木最不禁寒,略受秋風一剪,便絮絮叨叨的落起細葉子來,滿街都是那種透明的薑黃色的葉雨,一層疊著一層的紛紛。
大街上這樣冷寂,僻街小巷更是靜寂得可怕,這城鎮的背後,有一塊滿是林木的空地,無數大樹排列在一條白石鋪成的道路兩面,白石長而直,每隔十來丈地,就有幾級上升和下降的石級,順著地勢的起伏,直通到日據時期留下的木質建築——神社那兒去。白石路兩側,樹蔭下面排列著許多日本風味很濃的方形石燈,當年的莊嚴肅穆的氣氛,已經被悠遠歲月的鑿刀鑿空了,只留下一些當年侵略者空幻的雄圖,印落在這片風景裏面,成為一絲霸業成空的夢影。
淪陷五十多年的日子,不能成為一個時代;它只是一段長長黑黑的夢魘,在夢魘來時,人們掙扎過,反抗過,從眾多的傳說裏,繼起者聽熟了唐景崧、邱逢甲、劉永福……許許多多的人的名字以及他們英勇抗敵的事蹟,但夢魘已經過去,這城鎮上原有的神社,也已正名為「公園」。
靠著公園入口,一座狹長古舊的紅磚屋裏,阿財那小小子,就是在神社更名的那一年出世的。早他一年出世的哥哥,名叫管光復,他呢?當然該叫管正名了。
紅磚屋雖很古舊,外表上毫無特出的地方,但紅磚屋的主人的名字,在鎮上卻沒有幾個人不熟悉的,他是個走江湖賣野藥的壯漢,每一年裏,總有八九個月到外埠去跑碼頭賣藥,其餘的時刻,買藥材,曬藥草,在家按方配製,熬煉各種膏丸丹散;紅磚屋是他的本舖,門前正中,放著一塊三四百斤的方形大石頭,石面當中鑿了一個深而圓的孔穴,穴裏插著一柄生鐵鑄成的長柄大刀,刀背彎曲如卷雲,戴著一只酒杯大的鐵鈴鐺,刀面兩邊,各用白色油漆寫著一行歪斜的大字:
「大刀號管阿牛本舖」
這位被人通稱為大刀管阿牛的壯漢,就是阿財的父親了。鎮上的人們,大都知道管家值得使人尊敬的家史,管阿牛的祖上,是粵籍移民,臺灣淪陷初期,管阿牛的祖父效命於劉永福的黑虎軍,就是用這柄生鐵鑄成的大刀衝鋒陷陣,拚殺日軍的。
義軍們以血肉之軀和這樣原始的武器拚殺來犯的日軍,直至一切有形的抵抗被犀利的砲火撕裂,管阿牛的祖父受了重傷,幸虧得到鄉民的協助,把他夤夜抬離戰場,才免遭殘暴的俘戮,不過,他並沒活上多久就因傷辭世了,這柄鐵鑄的大刀傳到管阿牛他父親的手上。
管阿牛的父親一生活在長長黑黑的噩夢裏,他靠了祖傳的行業,開設了熬煉膏丸丹散的舖子,也替人治傷接骨,在那些年裏,管家的龍鳳膏藥,各種丸散賣出了名,單凡是中氣損傷,久年風濕,轉筋折骨,無名腫毒,一經他瞧看,沒有不見奇效的。……平靜日子不很長,管阿牛的父親被日警搜捕了,在囚獄裏受盡楚毒,出獄後雙腿斷折,變成了廢人。
輪到管阿牛行醫煉藥,殘廢的老人也去世了,臨終前,他為管阿牛留下那柄窖藏起來的大刀,又跟兒子說:
「日本人不會長把這兒佔著,只要人心不死,終有那一天,我們不再為他們做牛做馬……。」
年輕的管阿牛生得黝黑壯碩,自幼跟他父親動練拳腳,打熬筋骨,使他真的賽過一頭野牛,他一手撐住了祖上留下的老藥舖,更揹了藥箱到處跑碼頭,管家的字號老;丸藥好,碼頭很容易闖得開,不幾年工夫,倒也積蓄了不少的錢,但管阿牛始終鬱悶著,他爹臨終時跟他所說的言語,窩在心裏變成一塊洗不盡的黑斑,……做馬做牛的日子還該忍受多久呢?
那柄窖藏在屋角的大刀,已經生了鏽了!

太平洋戰爭末期,管阿牛卅九歲。不滿四十歲的人,居然滿嘴的落腮鬍子,滿額的平板皺摺,使他看上去比實際的年歲蒼老得多。他不但人顯得老,心也蒼老得多,不再南北奔跑,整天閒坐在黯沉沉的老舖子裏,跟人走走象棋,悶起來,就到小攤子上啃蟹子,喝米酒,把個結實的身子,弄得鬆鬆胖胖的。
「我說阿牛哥,人講你是個怪物,你果真是個怪物!」有一天,管阿牛跟對街輾米廠的柯老闆在一條長凳上走棋,柯老闆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跟他說了這話。
「什麼地方怪?」
「快四十了,還不娶老婆。」
管阿牛一面敲打著被吃掉的那疊棋子,沉沉的嘆了一口氣說:
「老人兩腿教打成殘廢,窩在舖上死的,管家收起那柄大刀來,做牛做馬,過了兩代日子,我還肯早娶親,生下兒子跟東洋人做牛馬,再吃日警的鞭子?」
「惡狗仔沒有幾天好神氣的了。」柯老闆壓低嗓子說:「聽說他們在沖繩、菲律賓,……到處吃敗仗,大和兵艦都教炸沉了。」
「哦,」管阿牛差點兒蹦跳起來,翹著落腮鬍子說:「到東洋人垮臺那一天,我真該生個孩子慶祝慶祝,那時候,孩子有家有國,再不是牛馬啦!」
娶親生子的念頭,就在下這盤棋的時刻決定的,不久之後,盟機轟炸,這城鎮陷入混亂,管阿牛就精神勃勃的剃掉了那把鬍子。
說是四十,還沒到四十,娶妻生子也不能算太晚罷?柯老闆講得不錯,盟機把東洋人炸得亂哄哄的,一點神氣勁兒也沒有了!有一天,神社附近落了炸彈,管阿牛打一處殘牆下面救出一個瘦小孱弱,滿身是血的女人。
她就成了阿牛嫂。
這瘦小的年輕女人很使管阿牛開心,彷彿一切的好運都是她帶來的。廣島的一顆原子彈一炸,東洋人就變成了俘虜,管阿牛頭一件事,就是刨出那柄窖了多年的、生了鏽的大刀,把它磨亮了,塗上油膏,在老藥舖門前豎立起來,又請通曉漢字的老先生,寫了新的舖號。
這柄喝過東洋番仔鮮血的大刀,如今就用它旺家罷。「大刀號管阿牛本舖」,聽起來真夠舒服,如今,又有了國,又有了家,我管阿牛該正正經經的創業了,醫病,活人,原就是管家祖代相傳的精神。
大刀號算是新開張,管阿牛感慨的跟阿牛嫂說:
「我再強,再壯,也是上四十的人了,就算能把大刀號創出名聲來,也得有人接手,這如今,我們恁什麼不缺,單缺一個兒子,我得向妳討個兒子了!」阿牛嫂雖然蒼白孱弱,但當丈夫像攫雞似的攫她上床,牛耕著他的希望時,她臉上也泛起一絲頗為羞澀的潮紅……也許這段日子,管阿牛耕耘得夠殷勤,阿牛嫂真的有了身孕。
頭一個兒子光復,一點也沒誤時間,而且比光復節還早來兩天。兒子雖然有了,管阿牛的希望卻不夠滿足;也許這孩子傳他母親的代,生下來就瘦小孱弱,比巴掌大不了好多,脊背上的胎毛密密的,比老鼠毛更長。
喜歡是喜歡,但日後大刀號卻沒法子傳交給他。
阿牛嫂抱著孩子餵奶時,也有同樣的想法;她越看光復這孩子,越覺得他長大了,定是個文雅白淨的人,瘦小個子,只怕還不及他爹那寬闊的肩膀。她知道幹賣藥耍戲這種行業,一定得要一副粗壯結實的身材,洪亮的大喉嚨,能講,能唱,至少要能掌起石擔子,揹得動大藥箱,還得能像他爹那樣,把那柄傳家之寶的長柄大刀,舞得霍霍生風。
孩子越是像她,她心裏的歉疚也就越深。
她知道,她丈夫阿牛是個粗豪直爽的人,想什麼,就說想什麼,要什麼,就說要什麼;照理說,憑他謀生的本領,積蓄的錢財,強壯的體格,他該能娶到比自己好上十倍的女人;他把自己從血泊裏拖救出來,當他明白一個弱女已經家破人亡無可投奔時,他只說了一句:
「跟我罷,要是妳不嫌這屋裏藥味。」
後來,他又真心感嘆的說:
「東洋人的氣數盡了,我忍苦半輩子,如今才敢想著要個家。」
她被他說話時那股真情感動了,她一點兒也不嫌大刀號舖子裏的藥味,她就那麼愛上了他,愛得那樣深,那樣熾熱,那柄生鐵熔鑄的大刀,是他跟她朝前存活的共同標誌,那特具的強烈的標誌,刻著他們未來輝煌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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