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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母獒卓嘎其實已經很累很累了，一離開父親的視線牠就放下了羊皮口袋。牠坐在地上喘息著，直到力氣重新回來，才又叼起羊皮口袋朝碉房山上走去。父親說過，好的藏獒，優秀的喜馬拉雅藏獒，自尊心都很強，一般不願意在主人面前顯出無能來。任何時候，任何事情上都不會有承擔不起的樣子。要是成了孬種，首先不屑的是牠自己。小母獒卓嘎作?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的後代，繼承了父母身上最優秀的品質，聰明勇敢，吃苦耐勞，心理穩健，而且早熟，出生還不到三個月，就已經擔負起大藏獒的責任了。但小卓嘎的體力畢竟是孩子的體力，而且是女孩兒的體力，拖著疲倦饑餓的身軀，叼著沈重的羊皮口袋，行走在積雪覆蓋的上山的路上，牠停下來休息的次數愈來愈多了。
每一次停下來，小卓嘎都要把兩隻前爪搭在口袋上，流淌著口水，聞一聞糌粑散發出來的香味。牠要是人，一定會說：真想吃一口啊。但牠不是人，也就比人更自覺地信守著一隻藏獒的承諾：把糌粑送上西結古寺，送到丹增活佛面前。至於牠自己的饑餓，那是不能用咬開口袋吃掉糌粑來解決的，儘管藏獒跟藏民一樣喜歡吃炒熟的青稞磨成的糌粑。
小母獒卓嘎幻想著像阿爸岡日森格和阿媽大黑獒那日那樣，勇敢地撲向野物填飽肚子的情形，愈來愈艱難地沿著山路往上移動著。停下來多少次，就要重新起步多少次，終於不起步了，也就到達西結古寺了。這時候，牠已經累得挺不起腰來。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息著，似乎再也起不來了。而牠面前的羊皮口袋，除了完好無損之外，還結了一層厚厚的冰，那是小母獒卓嘎的口水，牠把自己的口水都流盡了。
西結古寺最高處的密宗劄倉明王殿的門前，就要黑下去的天色裡，五個老喇嘛圍住了小母獒卓嘎，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了看，不知道牠怎麼了。老喇嘛頓嘎問道：「你為什麼回來了？漢扎西呢？你不給他帶路他怎麼回寄宿學校去？」小卓嘎不吭氣，牠連「汪」一聲的力氣都沒有了。老喇嘛頓嘎蹲下身子愛憐地摸了摸牠，又捧起羊皮口袋聞了聞，驚叫一聲：「糌粑。」起身走向了丹增活佛。
丹增活佛看了一眼老喇嘛頓嘎捧在手裡的羊皮口袋，又回頭看了看肚皮貼著地面趴在地上的小母獒卓嘎，意識到是父親把牛糞碉房裡西工委的食物送來了，指了指明王殿的後面，揮了揮手。
老喇嘛頓嘎會意地走開了。他抱著羊皮口袋匆匆走向了明王殿后面的降閻魔洞，一路上情不自禁地嘿嘿笑著，不住地嘮叨：「糌粑來了，糌粑來了，用雪一拌，就是天上的酥油拌著地上的糌粑了。」
人們湧出了洞口，老喇嘛頓嘎簡單說了糌粑的來歷，害怕自己也分到一口，趕快離開了那裡。
然而降閻魔洞裡的牧民，四五十個饑荒難耐的人，並沒有吃完小母獒卓嘎都能叼起來的半口袋糌粑。他們每個人只是撮了一點點，放在嘴裡塞了塞牙縫，就把剩餘的糌粑送回來了。牧民貢巴饒賽說：「佛爺吃吧，佛爺跟我們一樣也是幾天沒吃東西了。」
丹增活佛走出來，面色蒼白地說：「我要是這個時候吃東西，我還是佛爺嗎？不吃東西的佛爺才是真正的佛爺。你們吃吧，這是漢扎西送給你們的，不是送給我的。」說著，彎腰拿起羊皮口袋，解開袋口的皮繩，抓起一把糌粑遞了過去。所有人都捧起了手。丹增活佛一撮一撮地抓出糌粑，均勻地分給了所有的牧民，也分給了五個老喇嘛。
分到最後，羊皮口袋裡還剩差不多一把糌粑，丹增活佛拿著牠走向了趴臥在明王殿門口的小母獒卓嘎。牧民貢巴饒賽知道活佛要去幹什麼，看了看自己手心裡的糌粑，瞪著羊皮口袋說：「佛爺你還是顧顧你自己吧。」丹增活佛搖了搖頭說：「我吃和牠吃是一樣的，這個小藏獒啊，給我們送來了救命的糌粑，牠自己卻快要餓死了。」說著蹲了下去，撫摩著小母獒卓嘎，把手伸進羊皮口袋，摳著底，抓著，抓著。他想多抓一點出來，多餵一點小藏獒，大雪災的日子裡，其實動物比人更需要照顧。
小母獒卓嘎站了起來，牠知道人要給牠餵糌粑了，感激得搖著尾巴，親切地從喉嚨裡發出一陣??的叫聲。牠已經看到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吃到了糌粑，也就不想如同在父親面前那樣假裝不屑一顧地走開。牠仰頭望著丹增活佛，伸出舌頭張開了嘴，一根一根地流著口水。
丹增活佛憐愛地點著頭，正要把抓著糌粑的手掏出羊皮口袋，牧民貢巴饒賽快步走過去，撲通一聲跪下，一把揪住羊皮口袋說：「尊敬的佛爺啊你慢著，慢著，我來給牠餵。」丹增活佛鬆開了手，似乎是?了把一個做善業的機會讓給貢巴饒賽，趕快起身走開了。但是貢巴饒賽沒有餵，他端詳著小母獒卓嘎說：「我認識這隻小藏獒，牠是領地狗，領地狗是用不著餵的，牠自己會去找吃的。佛爺，佛爺，這一點糌粑還是你吃了吧。」
丹增活佛依然搖著頭。貢巴饒賽站了起來，看到許多人都用驚異的眼光瞪著他，害怕被人搶了似的把羊皮口袋揣進了自己寬敞的胸兜，然後大聲說：「佛爺不吃，那就用牠來祭祀帶給我們災難的山神吧，還有我自己的這一點糌粑，都讓我去獻給震怒的怖德龔嘉山神、雅拉香波山神、念青唐古喇山神、阿尼瑪卿山神、巴?喀拉山神和昂拉山神、礱寶山神吧，還要獻給九毒黑龍魔的兒子地獄餓鬼食童大哭，獻給護狼神瓦恰，讓牠們再不要吃掉我們的孩子。夏天吃掉了一個，他是我的兒子，秋天吃掉了一個，他是我的侄子，已經夠了，夠了，可不能再吃了。」說著他哭起來，他感覺自己是悲慘而崇高的，於是就傷心得淚流滿面，也感動得淚流滿面。
既然是要去祭祀山神以及地獄餓鬼食童大哭和護狼神瓦恰的，就不會有人阻止貢巴饒賽了。
貢巴饒賽走了，他朝著遠方的各大山神謙卑地低著頭，在跪拜著的牧民恭敬有加的目光中，帶著羊皮口袋裡差不多只有一把的糌粑，匆匆離開了那裡。
小母獒卓嘎望著貢巴饒賽，先是有點驚訝，接著就很失望。牠年紀太小，還不能完全理解人的行?，心想你們所有人都吃到了糌粑，為什麼就不能給我吃一口呢？阿媽大黑獒那日和阿爸岡日森格可不是這樣，領地狗群中所有的叔叔阿姨都不是這樣，牠們只要找到吃的，總是要先給我一些，哪怕牠們自己不吃呢。小母獒卓嘎委屈地哭了，嗚嗚嗚地哭了。牠是個女孩兒，發現牠對人家好，人家對牠不好，就忍不住哭了。
丹增活佛趕緊走過去，把右手伸到了小母獒卓嘎面前。那隻手是剛才抓過糌粑的手，上面還沾著一點糌粑。小卓嘎看了看那隻手，又抬頭看了看手的主人，滴著眼淚走開了。牠不舔，牠?什麼要舔活佛的手？牠知道活佛跟自己一樣也是一口未吃。牠來到明王殿的門邊，臥下來，歪著頭把嘴埋進鬣毛，思念著阿爸阿媽和領地狗群以及牠覺得對牠不錯的漢扎西，傷心地閉上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