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間小酒鋪就在江岸對面的街角上。
店門很窄,牆壁上的石灰也已剝落。甚至門前連塊招牌都沒有,看上去毫不起眼,但在襄陽城北一帶卻極有名氣,只要提起江邊的「蕭家酒鋪」,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尤其那些靠碼頭討生活的年輕人,更是每天非到酒鋪打個轉不可,連他們自己也搞不清究竟是為了喝酒,還是為了去欣賞櫃檯裡那個年輕標緻的老闆娘。
老闆娘當然姓蕭,今年最多也不過二十五六,據說她幾年前便守了寡,所以背後大家都叫她蕭寡婦,久而久之便叫成了小寡婦。至於她的詳細來歷,從來就沒有人追問過,因為一個女人年紀輕輕就做了寡婦,總是件令人悲傷的事,像她這樣可愛的女人,誰又忍心讓她多回憶一次悲傷的往事呢?
現在,那小寡婦正杏面生春的坐在櫃檯裡。
店堂裡也早就坐滿了客人,每個客人看上去都很氣派,每張桌子上都擺滿了酒菜,奇怪的是那些客人既不喝酒,也不說話,一個個全都像中了邪,只眼巴巴望著店門口發呆。
時間一久,小寡婦俏臉不由拉了下來,悄悄把小伙計喚到跟前,努努嘴道︰「二虎,問問那些人還要不要添點甚麼?」
小伙計二虎瞄了全店一眼,道︰「老闆娘,妳有沒有搞錯?妳沒看到桌子上的酒菜連動都還沒動過?」
小寡婦沒好氣道︰「動不動是他們家的事,咱們店裡座位有限,總不能只做這幾個人的生意。你看誰對咱們的酒菜沒胃口,馬上趕他走路。」
二虎遲疑道︰「要不要收錢?」
小寡婦眼睛一翻,道︰「甚麼話!不收錢,咱們吃甚麼?人照趕,錢照收,少一個子兒都不行。」
二虎抓著腦袋,剛剛走出兩步,忽然把腳縮住。
原來滿堂呆瓜似的酒客,這時竟已同時拿起杯筷,大吃大喝起來。還有個人大概是酒喝得太急,嗆得還直咳嗽。
二虎莫名其妙的回望著小寡婦,好像在等待她進一步的指示。
小寡婦卻以為那些人聽到了他們的談話而嚇得不敢不吃,正在滿意得合不攏嘴的時候,陡聞「砰」的一聲,店門已被人推開,只見三個身著黑衣、腰懸短刀的大漢,烏鴉般的擠了進來。
為首的那人黑黑的臉孔、矮矮的個子,腦門上一條刀疤紅裡透白,遠遠望去好像一隻喝醉酒的眼睛。後面那兩個人也都生得獐頭鼠目,一看即知絕非善類。
小寡婦一見這三個人,頓時翻了臉,蔥心般的手指指著為首那人惡叱道︰「『三眼』陳七,你又跑來幹甚麼!」
「三眼」陳七只不過是城北一個小混混頭兒,眾人一聽好像全都洩了氣,喝酒的放下了杯子,吃菜的人也都懶洋洋的擱下筷子,人人臉現不屑之色。
陳七縮著脖子詭笑道︰「老闆娘別誤會,我們兄弟今天可不是來白吃白喝的。」
二虎一旁搶著道︰「是不是來付上次的酒錢?」
陳七理也不理他,湊到櫃檯旁邊,神秘兮兮道︰「我今天是來談生意的。」
小寡婦嘴巴一撇,道︰「我跟你這種人有甚麼生意好談?」
陳七大拇指朝後一挑,輕聲細語道︰「不是妳,是他們。」
話剛說完,身後突然有人「呸」的一聲,重重的吐了口唾沫。酒店裡的人都嚇了一跳。
陳七八字眉一皺,轉回半張臉孔,冷冷道︰「是哪位朋友吃了蒼蠅?」
角落上有個人應道︰「老子也分不出你他媽的究竟是蒼蠅還是臭蟲,反正一看就叫人噁心。」
說話的是個虯髯壯漢,一件棗紅色的馬褂上滾著寬寬的金邊,胸前還繡了一枚拳頭大小的金錢。
陳七一瞧那人的打扮,立刻滿臉堆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川西彭家塘的『索命金錢』彭光彭大哥,失敬,失敬!」
「索命金錢」彭光又是狠狠的「呸」了一口,道︰「少套交情!憑你姓陳的這種角色,還不配跟老子稱兄道弟。」
陳七也不生氣,笑嘻嘻道︰「是是是,論身分,論功夫,在下當然不配……不過在下也有一些本事,說不定對你彭大俠有點用處。」
彭光微微一怔,道︰「哦?你有甚麼本事?」
沒容陳七開口,小寡婦已搶著道︰「別聽他的,這人除了坑矇拐騙、白吃白喝之外,啥都不會。」
此言一出,頓時引起一陣嘲笑,連站在陳七身後的那兩名弟兄,都差點跟著笑出聲來。
陳七也只好陪著眾人乾笑,直等笑聲靜止下來,才慢慢道︰「在下是在此地土生土長,人品雖然不濟,人頭卻比誰都熟,如果彭大俠到襄陽是為了找人,那……咱們可就有得談了。」
彭光聽得神情大動,急忙轉首朝中間座位上的一個手持煙袋的土老頭兒望去。
店堂中所有的客人,也幾乎同時將目光集中在那土老頭兒臉上。
那土老頭兒「叭叭」的抽了幾口煙,慢條斯理道︰「陳七,你走運了,從今以後,你再也不必到處白吃白喝了。」
陳七呆了呆,道︰「老人家的意思是……」
土老頭兒道︰「如果一個人懷裡有花不完的銀子,你說他還會幹那種討人厭的事嗎?」
陳七忙道︰「當然不會,當然不會。」
土老頭兒道︰「現在我們剛好要找一個人,只要你能提供我們一點線索,你這筆生意就算做成了。」
陳七緊張得連聲音都有點發抖,道︰「老人家請說,你們要找甚麼人?」
土老頭兒道︰「我們要找的那個人姓葉,年紀嘛……應該跟你差不多。他一向喜歡喝最好的酒,喜歡抱最漂亮的女人……」說到這裡,又「叭叭」抽了幾口煙,若有意若無意的朝櫃檯裡的小寡婦瞟了一眼。
陳七苦笑道︰「在下認識姓葉的多得不得了,十牛車都拉不完,而且每個人的嗜好都跟你老人家所說的差不多。男人嘛,有幾個不貪酒好色的?如果我有了錢,嘿嘿,我也……」說著,也回頭看了小寡婦一眼。
小寡婦猛地把櫃檯一拍,嬌叱道︰「看甚麼?他媽的憑你也配!」
陳七脖子一縮,道︰「是是是,我不配,我當然不配。」
四周又響起了一陣爆笑。
陳七往前湊了湊,道︰「你老人家能不能說得詳細一點,那個人有沒有跟一般人不一樣的地方?」
土老頭兒不假思索道︰「有。」
陳七急忙道︰「是甚麼?」
土老頭兒笑了笑道︰「那人的手特別巧,幾乎無所不能,可以說是江湖上近百年來最靈巧的一雙手。這種人,你認識幾車?」
陳七翻著眼睛想了半晌,忽然怪聲叫道︰「哎!你們要找的莫非是鎖匠小葉?」
那土老頭兒輕輕把煙袋鍋兒一敲,道︰「不錯,我們也懷疑是他。」
陳七哈哈一笑,道︰「如果是他就好辦了,他就在廟口上擺攤子。走,我帶你們去找他。」
土老頭兒搖搖頭道︰「他已經兩天沒有做生意了。」
陳七道︰「他住的地方離這兒也不遠,咱們何不過去看看?」
土老頭兒道︰「不必,他根本就沒回家。」
陳七道︰「那他一定是窩在哪兒喝酒,說不定早就喝醉了。」
土老頭兒道︰「他常去的酒鋪我們都找遍了,好像都沒見到他的人影。」
陳七沉吟著,又悄悄轉回頭,目光閃過小寡婦冷冷的臉孔,一直往樓梯口望去。
土老頭兒道︰「你也不必往上瞧了,上面我們也查過,沒有。」
陳七道︰「你們有沒有問一問?」
土老頭兒道︰「問誰?」
陳七嘴巴歪了歪,悄聲細語道︰「那個女人。聽說她跟小葉的交情好得不得了,說不定她曉得那小子藏在甚麼地方。」
土老頭兒道︰「她肯說嗎?」
陳七笑了笑,聲音壓得更低道︰「她當然不肯白說,不過像她這種女人,只要你們價錢出得夠,就算小葉是她漢子,她也照賣不誤。」
土老頭兒眼神一亮,道︰「哦?依你看,那個姓葉的在她心目中大概值多少?」
陳七合計了好半天,才說︰「我看有個十兩應該夠了。」
土老頭兒頭一點,煙袋往腰上一插,搖搖晃晃的走到小寡婦面前,甚麼話都還沒問,已先將一錠黃澄澄的純金元寶擺在櫃檯上。
身後的陳七倒先嚇了一跳,他真沒想到這個土老頭兒手面竟是如此之大。
小寡婦更是瞧得目瞪口呆,口水都差點流下來,那副模樣活像幾輩子沒見過黃金似的。
土老頭兒這才笑瞇瞇道︰「數目雖少,但也有人辛苦十年都賺不了這麼多。現在只要妳肯說出那個鎖匠小葉的下落,這十兩金子就是妳的了。」
小寡婦一聽這話,反而把臉蛋兒扭過去,再也不瞧那金子一眼。
一旁的陳七直替她著急,唯恐那土老頭兒突然把金子收回去。
誰知那土老頭非但沒把金子收回去,反而又取出同樣大小的一錠元寶,將兩錠並排擺在一起,和顏悅色道︰「這樣應該夠了吧?」
小寡婦一張俏臉整個都漲紅了,上牙咬著下嘴唇忍了又忍,最後終於忍不住拿起其中一錠掂了掂,又悄悄捧到嘴邊咬了一口。
土老頭兒含笑道︰「妳放心,成色好,分量足,整整二十兩,一分一厘都不會少。」
陳七又急忙幫腔道︰「老闆娘,差不多了,妳不要搞錯,這是金子啊!」
小寡婦好像又突然清醒了,「砰」的一聲將那錠金子放回原處,還不停的在搖頭。
就在這時,櫃檯底下突然伸出了一隻手,但見那隻手在檯面上匆匆一掠,兩錠金子便已失去蹤跡。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不僅那土老頭兒驚得接連倒退幾步,整個店堂裡的客人也全部跳起來,有的把守門戶,有的堵住窗口,同時每個人都把衣襟敞開,露出了各種不同的暗器革囊,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只有陳七和他那兩名弟兄仍在往櫃檯裡張望,似乎還想再多看那兩錠金子一眼。
那兩錠黃金,此刻正如一對鐵蛋般在那人強而有力的指掌間滾動。
那人年紀不過三十上下,身材修長,五官清秀,滿腮的鬍渣,看上去充滿了放蕩不羈的調調兒。
他懶散的斜倚在櫃檯角上,無精打采的掃了整個店堂一眼,然後便一聲不響的望著那土老頭兒,顯然是在等他道明來意。
那土老頭兒「咕」的嚥了一口唾沫,道︰「請問……閣下莫非就是大名鼎鼎的『魔手』葉大俠?」
那人歪著頭,道︰「你看像不像?」
土老頭兒道︰「葉大俠好似天際神龍,很少有人見過他的廬山真面目,是以老朽才不得不冒昧請教,閣下究竟是不是人稱『魔手』的葉天葉大俠?」
那人笑了笑,道︰「我從來沒做過行俠仗義的事兒,大俠這兩個字實在當不起。我是姓葉,單名剛好也是一個天字,過去嘛……也的確有人稱我『魔手』,不過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話沒說完,陡聞「轟」的一聲,所有的門窗全都關了起來,店堂裡頓成一片昏暗,同時一連串「颼颼」的聲音已自四面八方響起,顯然都是極其強勁的暗器破空之聲,目標當然是「魔手」葉天。
過了半晌,那聲音才截然而止,門窗也頓時齊開,店堂裡重又恢復了一片明亮。
葉天就跟原來一樣,依舊懶洋洋的倚在櫃檯上,那兩錠黃金也依舊在他掌中滾動著,整個人似乎連動都沒動彈一下,而他身邊的檯面上,卻已排滿了各式各樣的暗器,其中包括二十四把柳葉飛刀、十二只三棱鏢、十二支甩手箭,以及成堆的連環弩、黃蜂針、毒蒺藜、鐵鏈子和十枚黃澄澄的金錢鏢。
所有的暗器都分門別類,排列得整整齊齊,而且一樣不少,其中只有一種與原數不符,那就是彭光的十二枚金錢鏢中只有十枚陳列在櫃檯上,另外兩枚特大號的卻已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