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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的沒落(上/下)【全新譯校+書衣收藏版】

第一部 形式與實際

第一章 概念的引介

在本書中,我們第一次作下述的冒險嘗試:嘗試預斷歷史的發展,嘗試在文化的命運中,看清那些尚未經歷到的階段,尤其是看清這實際上已處在完成狀態的,此時此地唯一的文化──西方的歐美文化。
歷史是否有邏輯可言?除了在漠不相關的事件中,那些偶然發生、無可計數的因素之外,是否有某些東西,我們可以稱之為「歷史人性的形上結構」?是否有某些東西,獨立於我們看得很清楚的外在形式之外?這些我們看得很清楚的外在形式──社會的、精神的與政治的,是否只是由某些東西派生(derived)而來?是否只是次要的事實?世界歷史是否經常把某些基本特徵,一再呈現於我們的肉眼之前,以證明某些結論?如果是的,由此前提而獲得的推理,又可推論到何等限度?
由於人類歷史,乃是強有力的生命歷程的總和,而這些在習慣性的思想與表達上,被冠以諸如「古典文化」或「中國文化」或「現代文明」等高等頭銜的生命歷程,其本身即具有自我與人性的色彩。因此,是否可以在生命本身之中,尋到一系列必須被有次序地,且強制性地經歷到的過程?對於任何有機物而言,誕生、死亡、青春、老大、生命期等,皆是基本的表徵,而這些表徵,是否還具有無人察覺到的某些嚴肅的意義?一言以蔽之,是否所有的歷史,都奠基於一般生物學的「基型」(archetype)之上?
乍看之下,西方的沒落,就好似其所對應的「古典文化的沒落」一樣,是一個為時空所限的一般現象而已,但在瞭解了它所有的重要性之後,我們認識到,這乃是一個哲學的課題,它包括了有關「存有」(Being)的每一個重大的問題。
於是,如果我們想要發現:西方文化的命運將以何種形式完成?我們首先必須弄清:什麼是文化?文化與可見的歷史、生命、靈魂、自然及心智間的關係是什麼?文化的證明是以何等形式顯現出來?而這些形式,又可被接受、且引為象徵,到怎樣一個程度?──這些形式,指的是:民族、語言與紀元、戰爭與意理、城邦與神祇、藝術與建築、科學、定律、經濟形態與世界意念、偉大人物與重大事件等。
認知死板板的形式,其方法是數學的定律;認知活生生的形式,其方法是相似的擬喻(Analogy),經由這些方法,我們可以區別世界的「偶極性」與「週期性」(Polarity & Periodicity)。
世界歷史的表達形式,被侷限於數字上。而一些年代、紀元、場所、人物,卻一再若合符節地重複展現,這一直是一個知識上的問題。例如:討論拿破崙時,人們很難不提到凱撒與亞歷山大,這一擬喻,在我們看來,前者是形態學上不能接受的,而後者才是正確的。腓特烈大帝(Frederick the Great)在他的政治性著作,例如他的「沉思錄」(Consideration)中,作了很多非常確定的擬喻,他把法國比作腓力浦統治下的馬其頓,而把德國比作了希臘,他寫道:「直到現在,德國的色摩比亞隘口──亞耳撒斯和洛林,仍在腓力浦手中。」這恰好也點出了紅衣主教福樂利(Flory)的政策特徵。他也把哈布斯堡宮的政策,與波本王朝的相提並論,並把安東尼的被逐,與屋大維混為一談。
然而,所有這一切,都只是片斷而任意的,只能導致詩意的、或失真的短暫傾向,而非對歷史形式真有深刻的體認。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已在這一領域內樹立起他自己的方法,甚至也沒有人已有最輕微的「察知」(Inkling)──察知到這裏有一個歷史學的根柢,而事實上,也是唯一的根柢。從這根柢出發,我們可以得到歷史問題的廣泛解答。由於它裸呈了歷史的有機結構,擬喻(Analogy)將成為歷史思想的福音。在精詳周密的意識形態影響下,所發展出來的擬喻技巧,將必然會帶來合乎邏輯的結果,與不可避免的定論。但是,迄今為止,擬喻竟是一個禍因,因為擬喻的濫用,使得歷史學者依照自己的品味,各自便宜行事去了,而不再嚴肅的體認到:他們最基本,也最艱苦的工作,即與歷史的象徵主義及其擬喻方法,密不可分。
如是,我們的主題原先只包括了今日文明的有限問題,至此乃擴大成為一種新的哲學──未來的哲學,而這也將是西方歐洲的心靈,在下一階段所可能具有的唯一哲學,如果那業已「形上疲乏」(metaphysically exhausted)的西方靈魂能夠負荷的話。我們的主題,擴展成世界歷史的形態學觀念,以及歷史世界(world-as-history)的形態學觀念,以相對於傳統的自然世界(world-as-nature)的形態學,而後者,幾乎是迄今為止的唯一哲學主題。我們的主題,也重新檢討了世界的形式與運動,檢討其深度及最終的重要性。但這次是按照完全不同的態度來檢討的,例如,我們把世界的形式與運動,集中在生命的圖像之中,而不是集中在包含所有已知事物的圖像中,我們把它們當作正在進行的事物,而非已經完成的事物。
歷史的世界,乃是由於恰好與其相反的自然世界賦形(given form)而來的,這是人類存在的一個新觀點。可是,雖然這觀念在理論上和實際上,都具有無可比擬的重要性,迄今還沒有人曾體認到這一觀點,更不要提展現它了。有些人曾含糊籠統地察覺到一些,也有些人曾遙遠而短暫地注視過一些,但沒有人曾正面地思考過它的一切意蘊。在我們面前,有兩種方法,可使我們內在地把握、並經歷我們週遭世界,在此處,我嚴肅地把這兩種方法區分清楚:其一,是有機的世界感、意象的內涵、圖像與象徵、瞬間的事實,按照計劃而得的想像秩序的目的,以及編年的數字(chronologrial number)。另一,則是機械的世界感、定律的內涵、公式與系統、經常的可能、根據體系而得的經驗解剖的目標,以及數學的數字──數學數字與編年數字的分別極為重要,而迄今無人曾予注意,我在此特予提出。
正因無人注意此一觀點,所以,我們眼前的所謂歷史研究,不過是攝取一些日漸明朗的精神──政治事件(spiritual-political events)的表面價值,然後把他們排列到「因」「果」的體系之中,並將他們形成一種顯而易見的方向罷了。如此一種「實用主義的」(pragmatic)歷史處理,不過是一種變形的「自然科學」而已,而那些支持唯物史觀的人們,也根本不諱言此點,只是他們的對手,倒大都沒有注意到這兩種方法的相似性。
我們所關心的,不是此時或彼時所出現的歷史事實是什麼,而是它們的出現,顯示了什麼重要性?指出了什麼端倪?我迄今還沒有發現有任何人,曾仔細地思考過,那在內部維繫文化各支脈的展現形式的「形態學關係」(Morphological Relationship)。然而,若從這形態學觀點來看,則即使是些很單調乏味的政治事項,也具有其象徵的特徵,乃至形上的特徵,諸如:埃及的統治系統、古典的貨幣制度、解析幾何、支票體制、蘇伊士運河、中國的印刷術、普魯士的軍隊、羅馬的道路工程,都可以作為一種象徵,而獲致統一的瞭解與欣賞。
然而我們立刻便可發現,迄今尚無一種理論分明的歷史處理的方法。過去的歷史處理,其方法完全取自科學的領域,物理學幾乎完全包辦了認知的方法,於是,當我們以為我們在從事歷史研究時,其實我們僅僅是在作著客觀的「因果連繫」(connxions of cause and effect)的把戲而已。而歷史學家的收集與整理資料,並加以解釋,從物理學家與數學家的標準來看,卻又是很不夠周密的。而事實上,除了因果的必然之外,生命運擁有另一種有機的必然,即命運的必然。我把前者叫做「空間的邏輯」(Logic of Space),而後者叫做「時間的邏輯」(Logic of Time)。這事實,是一項最深刻的內在的確定,這事實充盈在整個的神話學領域及藝術的思想之中,並構成了所有歷史的精華與核心。但是,若經由「純粹理性批判」(Critique of Pure Reason)所研定的認知形式,來加以探究的話,恐怕連邊都沾不上。這一事實仍有待於理論的建構。
數學及因果的原則,導致現象世界的自然秩序;而編年學及命運的觀念,則導致現象世界的歷史秩序。這兩種秩序,各以其理,合成了整個世界。這兩者的差別,只有能洞觀世界的慧眼,才能認辨清楚。


歷史對個人的意義

自然是一「形態」(shape),高級文化的人們在這形態之中,綜合並傳譯他們所感覺的印象;而歷史是一個「造像」(image),人們從這造像來印證世界的存在,與他個人的生命間的關係,所以研究後者時比較切近真實。人們能否創造此等形態?此等形態中,何者統治了人們的覺醒意識?乃是所有人類生存的一個根本問題。
於是在人類面前,認識世界有兩種可能的路子。但是,在開始時,必須注意到:這兩種可能並不是必然的真實(actualities)。而我們若要研究所有的歷史,我們必須先解答一個迄未提出的問題:「歷史為誰而存在?」,這問題乍看來是弔詭(paradoxical)的,因為很明顯地,歷史是為每一個人而存在,每一個人,及其整個的存在與意識,都是歷史的一部分。但是,下面兩個態度是大有區別的,一個是:個人經常意識到,他的生命只是廣大的生命過程中的一元素,而這一廣大的生命過程已行進了千百年。另一是:個人認為自己是置身事外,自給自足的。因為對於第二種意識形態而言,並無所謂世界歷史與歷史世界可言。但是,如果整個國家的自我意識都是如此,又怎辨?如果整個文化都奠基於此一反歷史的精神之上,又怎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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