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起來,天空又落起霏霏細雨,沈傲本不打算出去,可是蓁蓁為他繫衣帶時突然冒了一句:「前些日子吳三兒老是來府上打聽,問你何時回來,還大聲叫苦,也不知是什麼事,驚慌失措的。」
沈傲想到吳三兒,啊呀一聲道:「糟糕了,估計是玩笑開大了。」
「玩笑?什麼玩笑?」
沈傲立即穿了靴子,特意叫人拿了一柄蘇州帶來的荷蘭油傘,這油傘買了不少,都是當作特產送人的,對付這細雨正好足夠,連早飯都顧不上吃,立即往邃雅山房趕去。
到了府門,正撞到了劉勝,劉勝大叫:「少爺要不要叫輛車出門?」
沈傲擺擺手:「算了,不遠,你回去告訴諸位夫人,我正午可能不回來吃飯了。」
心急火燎地趕到邃雅山房,山房前的空地上,兩個穿蓑衣的人影在雨中遙遙相對,其中一個嬌小的人影壓低了頭上的斗笠,一滴滴雨水順著斗笠的笠沿撲簌下來,猶如雨簾遮擋住了那清澈眸子的視線。
眸子的主人並不以為意,手中抱劍,紋絲不動,猶如一尊完美的石像,在漫天的細雨之中佇立。對面的蓑衣人顯得臃腫了幾分,他呆滯地站著,手在顫抖,喉結在湧動,手裏拿著的是一柄菜刀,茫茫然地看著雨幕之中的嬌小人影,吞了口口水。
「吳前輩,你到底還要裝到什麼時候?」
「姑娘……」
「哼,不要這樣叫我。」
「是……女俠……」
對這個稱呼,嬌小的蓑衣人顯然比較滿意,沒有打斷他。「吳前輩」哆嗦著嘴唇道:「我真的不是流星也不是蝴蝶,莫說會什麼劍術,就是功夫都不……」
「哼,你不要再做戲了,你這樣的隱士,本姑娘見得多了,哼,以為單憑三言兩語就能打發得了我?我縱橫江湖幾十……個月,你這樣的小把戲,如何瞞得過我?」
「女俠……」對面蓑衣人語氣在懇求:「我只是個生意人。」
「哼,生意人為何臉上掛著風霜?」
「我小時候生了麻子……」
「為何你的手上長了繭子?」
「我家窮,從小要幹農活,後來去了國公府打雜,自然會有繭子。」
「為何你拿刀時如此熟稔……」
「有時候店裏的廚子忙不過來,我自然要去幫忙切切菜,切得多了,也就熟了。」
「哈哈……」雨幕之中,發出銀鈴般的笑聲:「你還要騙本姑娘到什麼時候?你今日不拿出真本事,本姑娘還會天天來,一直到你撕下偽裝為止,吳前輩,看招……」
女俠如電躍起,在雨幕中向前飛縱,幾個起落已貼近蓑衣人,手中長劍在半空挽下數朵劍花,劍尖刺開雨幕,直射蓑衣人的咽喉。
蓑衣人在顫抖,下意識的舉起菜刀橫擋。
長劍如電刺入菜刀的側面,鏘……
金鐵交鳴,雨水四濺……
生鐵鑄造的菜刀應聲而裂,蓑衣人連退數步,啊呀一聲一屁股坐在泥濘中。
女俠嗔怒,長劍指著地上的蓑衣人,雨水滴答落下,將她的斗笠打得劈啪作響,她咬了咬牙:「前輩還要裝到什麼時候。」
「女俠……我真的只是個商人。」
女俠屹然不動,冷若寒霜:「商人?這些話你還是留去騙三歲的小娃娃吧,再問你一次,你到底願不願與我拼盡全力一較高下!」
「我……」蓑衣人無力道:「不是已經比過很多場了嗎?」
「哼,那是你故意藏拙!」
「……」
「你為什麼不說話?是心虛?」
「是……害怕……」
「你當然怕,怕我拆穿你,讓本姑娘為來揭開你的真面目吧。你既是流星蝴蝶劍,劍術一定出神入化,想必曾遭受了什麼挫折,鍾情於某個女子,最後這女子香消玉殞,你落落寡歡,便立誓再不動武,是不是?」
「不是。」
「還敢抵賴?」女俠長劍一送,劍尖抵住蓑衣人的喉結:「我再問你,是也不是?」
「是,是。」
長劍一收,在雨幕中劃過一道銀光,女俠抱劍而立:「那麼就請前輩重新拿起劍,和本姑娘比一比。」
「我……我不是前輩啊!」
「哼,你還敢抵賴,方才是你自己承認的!」女俠惱羞成怒:「是你自己說你立誓不再動武,現在又要反悔嗎?」
「女俠……我是被逼的。」
「這裏有誰逼你?」
「是……」
女俠的俏臉緊繃的更厲害,清澈的眼眸殺機騰騰,蓑衣人目光閃爍,立即將後頭一句話吞回肚中去,搖頭:「沒……沒人逼我。」
「這就是了,既然沒人逼你,你又被逼什麼?拿起劍。」
「女俠……」蓑衣人滔滔大哭:「女俠饒命啊。」
「堂堂汴京第一劍手,哭個什麼,原來你寧願哭也不願意和我動手,哈哈,你是看我不起嗎?」
女俠惱羞成怒,長劍在她手中劃過一道電光:「那我就不客氣了,你若是不拿出自己的真本事,本姑娘只好殺了你。」
這個你字落下,長劍已飛快激射到蓑衣人的喉頭,這一次是動真格的,沒有一絲的停滯。蓑衣人呆了,長大嘴巴,大氣不敢出,只覺得喉間一涼,便不由翻起了白眼。
「劍下留人!」一個撐著荷蘭油傘的英俊少年踩著泥濘過來,他穿著淡綠綢衫,踩著鹿皮靴子,一步步過來,那一雙晶亮的眸子,明淨清澈,燦若繁星,此刻眸子裏帶著幾分似笑非笑,哭笑不得,大叫道:「顰兒姑娘,快放下劍。」
顰兒楞然,看著那熟悉的人搖搖晃晃的踱步過來,心裏生出幾許欣喜,又有幾分被他打斷的不情願,就差一點,只差一點,就可以逼前輩出手,想不到終究還是落空了。她回過眸去,發現吳三兒已經暈死過去,躺在泥濘之中一動不動。
「他是裝的!」顰兒心裏有了計較,冷哼一聲,面孔上有一種洞察人心的高深莫測,以她行走江湖幾十……個月的經驗,堂堂劍術高手,豈會說暈就暈?!
面對這樣的無賴,她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激憤,恨不能一劍將這隱士高手刺死拉倒。
不過沈傲走過來,讓顰兒生出幾分悸動,總覺得在他面前不應該表現出暴戾的一面,臉頰生出紅暈,心裏想:「他一定不喜歡舞槍弄棒的女孩兒。」念及此處,立即將長劍一收,猶如走夜路的竊賊,有一種心虛之感。
顰兒捋了捋額前的亂髮,刻意將斗笠沿壓得更低,不願讓對面的人看到自己的失態,這個時候,撐著傘兒的沈傲已經到了眼前。
「人死了?」
「我沒殺他,他自己暈的。」顰兒刻意現出冷漠。
「哦。」這一聲拉長的聲音表現聲音主人鬆了口氣,接著沈傲道:「其實顰兒姑娘誤會了,我覺得我很有必要解釋一下。」
沈傲雖然是這個誤會的肇事人,卻一點反省的覺悟也沒有,反而感覺到自己挺身而出,就在吳三兒深陷魔爪之際,適時的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沈傲心裏打定主意,等吳三兒醒來的時候,一定要他好好感謝自己及時相救。
他理直氣壯的道:「吳三兒並不是什麼流星蝴蝶劍……」
不是?斗笠下的俏臉先是茫然,後面的話她再聽不到了,隨即有一種羞憤,是一種被人欺騙的感覺,銀牙一咬,隔著淅瀝瀝的雨幕,惡狠狠的瞪著眼前的壞傢伙,長劍出鞘,一道半弧在昏暗劃過。
長劍發出顫抖的長吟,唰的一下,沈傲後面的話再說不下去了,冰冷的劍鋒這一次不是指向吳「前輩」,而是自己。
沈傲不敢動,失去理智的人很可怕,更何況是個失去理智的女人。他試著笑了笑,很溫和的道:「顰兒姑娘,你能不能聽我解釋?」
「……」
解釋不通,那麼就只能用情感攻勢了:「顰兒姑娘,你看,這裏有一個男子暈倒在雨下,再不將他帶回去,他會生病的。」
「……」
還是不起效果,只有那一雙清澈又羞憤的眼眸瞪著沈傲,蓑衣下的胸脯呼哧呼哧的喘氣。
「姑娘不要嚇我好嗎,我是讀書人,最怕刀啊劍啊什麼的,顰兒你這是怎麼了?你不要這樣,你要是氣憤不過,不如……」
「不如什麼?」
總算開了口,沈傲的心放下了一半,僵硬著撐著荷花油傘,慢吞吞的道:「不如我們敘敘舊,順道兒讓顰兒姑娘狠狠的批評我,聖人說過,君子應當三省吾身……」
「呸,你不像個大丈夫,男子漢為什麼要向人求饒?」顰兒更氣憤,握劍的手更加用力。
沈傲很委屈的道:「我是讀書人啊!」
「果然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讀書人的膽子就是小!」顰兒被氣笑了,遇到這麼個傢伙,明明膽兒小,偏偏還理直氣壯,好像自己很了不起一樣。
沈傲板著臉道:「這是什麼話,讀書人雖然膽子小,可是有幾樣長處別人卻是學不會的。」
「什麼長處?」
「不說。」
「說。」
「除非姑娘先將劍放下,否則你就是糟蹋了我也不說。」
顰兒啐了一口,雙頰俏紅:「誰糟蹋你。」果然將劍放下,收回鞘中,擺出一副冰冷的樣子:「這是給你一個教訓,看你以後還敢不敢騙我。你現在說你有什麼長處?」
沈傲一手撐傘,一手叉腰,不可一世的道:「你過來。」
顰兒遲疑了一下:「要說就說,婆婆媽媽的。」果然還是走近了沈傲一步。
「再走近一點。」
「不走。」顰兒斷然拒絕,可是心裏好奇,終究又走近了一步。
雨幕之中,一個穿著蓑衣的女俠與一個撐著油傘的不良書生相隔咫尺,書生的前襟幾乎貼到了濕溜溜的蓑衣上,他突然碎步前進一步,女俠驚慌失措,正要後退,卻發現書生捧起她那纖細的腰肢,阻斷了她的後路。
「你……」
你字之後,她就發現這個死皮賴臉的傢伙讓她再不敢說下去,此刻他已湊近她的俏臉,幾乎吻著她的嘴唇,而後厚顏無恥的道:「讓你見識見識讀書人三寸不爛之舌的厲害。」說罷,貼上女俠的豐唇,伸出舌頭探進去。
女俠慌了,俏臉飛上紅豔,幾乎不敢睜開眼睛,咬著貝齒,將那三寸不爛之舌阻在口外,可是那舌尖兒油滑之極,不斷的旁敲側擊,終究還是探入女俠的香口之中。
「唔唔……」這一下輪到女俠抗議求饒了。
一柄荷花油傘被隨意拋開,被風雨吹刮得飛在數丈之外,濕淋淋的書生強勢的攬著女俠,在雨幕之下忘情長吻。
女俠先是掙扎,可是感覺全身都軟了,使不出一點氣力,最終還是屈服,雙眸緊閉,嚶嚶陷入癡醉。
第一六七章 小鬼難纏
雨仍在下,不肯甘休,書生在良久之後,終於撲哧撲哧的與女俠分開,雨水打濕了他的臉,讓他的形象更加可憎,至少這是女俠張眸時的第一個印象。
兩個人沉默了一下,濕溜溜的沈傲大笑,不可一世的道:「看到了嗎?你們高來高去的大俠用槍棒去征服別人,可是我們讀書人卻是用三寸不爛之舌去征服你們。」
「你……」女俠羞憤的咬著唇,揚起玉蔥蔥的巴掌朝書生打下去,可是要落到那可惡的臉頰時,卻一下子失了力道,高高揚起,輕輕落下。
沈傲苦笑:「讀書人你也打?」
女俠跺了跺腳,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因為讀書人最可惡。」
沈傲搖搖濕漉漉的頭:「也不盡然吧,總有例外的,例如……」
女俠打斷他道:「例如你更是無恥下流。」
沈傲沒詞了,嘴角還殘留著櫻唇的餘香:「姑娘,我們是不是進屋子裏說話。」
女俠始終緊繃著臉,很乾脆道:「很好,先進屋子,這筆賬,進了屋子再算。」
兩人七手八腳的將吳三兒扶進邃雅山房,叫人給他換了乾爽的衣衫,餵了薑湯,沈傲才與女俠在廂房裏盤坐相對。
「還痛不痛?」顰兒終歸是女兒家,方才那一掌打得很輕,可是事後回想,終覺得不忍。
「顰兒姑娘莫要忘了,讀書人還有一樣特長。」沈傲招牌似的捏捏自己的臉:「讀書人的臉皮往往比別人厚那麼幾分。」
顰兒撲哧一笑,突然又覺得很不合時宜,立即繃起臉來,道:「沈大人,再過幾日我就要回南京了。」
「回南京做什麼?」
「師父傳了書信,說是有事。」
「哦。」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屋內一片沉默。
顰兒抬眸:「你欺負我的事,我要去和師父說。」
「……」沈傲無語:「顰兒姑娘,這些話怎麼能隨便和人說。」
「可是我沒法做人了。」
「你是女俠啊,怎麼能用世俗的目光去看待問題。」
「哼。你的意思是你只是逢場作戲?」
沈傲立即搖頭,語態堅決的道:「不是。」說一個是字,這條老命多半要交代在這裏。
「那你什麼時候向我師父提親?」
沈傲瞪大眼:「顰兒姑娘不要誤會,我和你師父是清白的呀,我向你師父提親做什麼?」
顰兒羞怒的道:「我沒有父母,你要……要娶我過門,師父就是我的父母,誰說是教你去娶我師父。」
「噢。」沈傲恍然大悟,慚愧道:「不急,不急,慢慢來嘛,我們還沒有培養感情呢。」
「感情?」顰兒的眼眸冰冷,殺機騰騰。
「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是,再緩一緩。」
好不容易哄住了俠女,沈傲吁了口氣,發現自己的腦門已是冷汗直流,擦了汗,去見了醒轉的吳三兒,吳三兒有一種重生的慶幸,淚流滿面的拉著沈傲的手:「沈大哥,那女俠還會來找我麻煩嗎?」
沈傲肅然道:「放心,有我冒著危險為你解釋,她已經決心再不和你為難了,三兒,你不要謝我,我們是兄弟,為你排憂解難是我應做的本份。三兒你怎麼又哭了,不要哭啊,雖然我知道你很感動,可是……」
沈傲說不下去了,吳三兒泣不成聲,只好讓他安靜一會兒,悄悄退出去。
去尋了陸之章,陸大才子如今已是汴京城裏家喻戶曉的名人,一本《東遊記》和《青樓夢》讓他身價高漲,非但是尋常的街坊百姓,便是一些達官貴人,也有欽慕他的奇思妙想,與他結交的。
雖然在這個時代,寫小說並不算光榮的事,可是有人寫就有人看,看的暢快了,自然難免心生好感,尤其是那些無所事事的王侯,這些混吃等死的傢伙有的是空暇,各種喜好的都有,打發時間的邃雅周刊自然成了他們必讀之物,因而陸之章免不了成為他們的座上賓。
功成名就,如今的陸之章也漸漸的時間充裕起來,有了兩本大作練手,下一本《金蒲團》已經在構思之中,如今周刊的小故事已經不再讓他親歷親為,而是請了幾個書生來編寫,他要做的只是審核罷了。
所以這一次見到陸之章,這位陸少爺容光煥發,聽到沈傲說起洪州,不由唏噓一陣,又對沈傲道:「表哥,過幾日我想向東城鄧家的小姐提親,這件事我已經寫了信去洪州,只是這提親的事我還不懂,家裏頭離得遠,只怕也來不及。」
沈傲拍著胸脯保證:「這件事包在表哥身上,只要你父母點了頭,這六禮和提親的事都由我來籌辦。」接著又問鄧家女兒的情況。
原來鄧家是東城的富戶,也算是汴京城掰著指頭數的來的巨賈,這鄧家的小姐待字閨中,閒來無事自然愛看邃雅周刊打發時間,尤其是那一本青樓夢,看得她淚眼婆娑,輾轉難眠。每一期的邃雅周刊出來,總是第一時間叫丫頭來買。漸漸的,又不知拿出了什麼勇氣,叫丫頭送了封信給陸之章,言辭之中自然是許多欽服的話,陸之章便回信,這一來二去,就從談理想變成了談情說愛,一發不可收拾。
沈傲聽得唏噓不已,問陸之章:「鄧小姐很漂亮嗎?」
陸之章搖頭:「我只和她互通書信,並沒有見過。」
沈傲瞪大眼睛,忍不住佩服這位陸才子果然夠膽色:「就怕你娶過了門,到時候要失望。」
陸之章憋紅了臉,義憤填膺道:「表哥怎麼能這樣說,我和鄧小姐神往已久,就是她長得再醜,我也願意娶她。」
沈傲再不敢說了,立即哈哈笑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咳咳……好啦,等你父母那邊有了消息,這就去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