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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韜龍劍論集三部曲 (*套書收縮不分售)

※「序言」
天涯一旦成知己:且看古龍小說的美感、俠情與魅力
著名文化評論家 陳曉林

從上世紀中葉到本世紀初期,在波濤洶湧、大落大起的兩岸三地華人社會,武俠小說風靡過至少三個世代的讀者。如今,雖然由於網路的興起、動漫的普及、網遊及手遊產業的勃發、奇幻與玄幻作品的流行 …種種因素交相衝擊之下,傳統意義的武俠小說,無論就市場趨勢或讀者熱度而言,均呈現大幅式微的狀態;然而,若謂武俠小說業已成為昨日黃花,則分明言之過早。
事實上,儘管通俗文學及娛樂產業的多元化早已蔚為大觀,但有目共睹的現象是:在華人世界,無論影視、網遊、手遊,也無論玄幻、科幻或奇幻,題材與情節中早已都浸淫著武俠的元素。不僅如此,現在普為華人影迷追捧的西方科幻傳奇如蝙蝠俠、蜘蛛人、鋼鐵人、X戰警等出自美國好萊塢的超人形象與故事,其實儼然都可視為類同於武俠形象與武俠想像的「漫威版」。因此,與其說武俠式微,不如說武俠的理念和元素業已融入到當代各類型小說、影視、遊戲的敘事套路之中,成為一種相當普及化、日常化的「情節要素」了。

古龍武俠作品的特色
另一方面,在通俗文學和娛樂產業多元化之後,武俠小說的市場固然被稀釋了,但真正具有鮮明風格、恆久趣味、文學魅力的優秀作品,卻因為經得起時間的考驗,已逐漸在潮流激蕩中被有識之士及廣大讀者肯定為經典或「準經典」的地位。從過去半個世紀以來的發展看,金庸與古龍被大多數評論者推尊為武俠小說的領航人,他們的作品被視為通俗文學的經典,應非過譽。當然,所謂金、古、梁、溫、黃五大名家的說法,也不失為面向廣大讀者而凸顯武俠多元風味的一種品題。

說武俠作品的理念和元素已經在人們的閱聽生活中普及化、日常化,並非誇張之言。舉例而言,隨著他們的作品深受大眾喜愛和傳誦,金庸的「為國為民,俠之大者」固然膾炙人口,古龍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也同樣引發共鳴;而且,兩者往往在無意中形成奇巧的對照。正如金庸筆下的俠客每常關涉到王朝氣運、廟堂興盛,而古龍筆下的俠者則始終聚焦於江湖風濤、浪子情懷;前者依託歷史軌跡,敷陳俠者事蹟,屬於所謂「宏大敘事」; 後者則撐大虛擬空間,挖掘人性深度,正可為華文小說史、文學史的所謂「抒情傳統」別開生面,拓展出一片奇特而亮麗的風景。

許多人都感覺到,讀古龍的武俠小說,尤其讀他那些成熟時期的優秀之作,猶如喝下一杯濃冽的醇酒,其滋味難以言喻,時而令人熱血翻騰,時而令人如沐春風,時而又令人回味悠長,總之,是與閱讀其他作家的小說迥然不同的感覺經驗。而不少較資深的讀者更認為,若是細品古龍的若干名篇,自會覺得猶如面對一個意氣相投、深心相契的好友,青少年讀時有目眩神搖、嘆為觀止之感,中壯年讀之,對世態炎涼、命途悲歡會有更深一層的體認,而從壯年到暮年讀之,於繁華落盡之後回顧平生起伏升沉,對人生最重要的感性根柢,即友情、愛情、親情,更會有一番別有會心的覺悟。
筆者個人認為,讀之如飲醇酒,如晤好友,正是古龍作品的流行能夠歷久不衰、受到一代又一代讀者喜愛的深層原因。

開風氣之先的古龍
當然,古龍小說之所以重要,絕非僅止於受到讀者喜愛而已,更在於他的作品在形式上和內涵上都有領先時代、帶動潮流的若干特色。筆者曾在多年前一次武俠學術研討會後公開指出,「古龍作品領先時代半世紀之久」,當時媒體多有報導,但有些執著於傳統看法的學者則不以為然;如今看來,筆者此一預言似乎已然成真。

首先,古龍以其敏銳的文學直覺,毅然採取以「短句」,乃至「極短句」為敘事主體的寫作方式。雖然海明威以簡短句型、精簡用字寫作小說在先,成名亦早於古龍,但曾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海明威被尊為純文學、現代文學的宗師,一生也只寫出不超過五本傑作,而以《老人與海》為神來之著;相形之下,古龍在華文世界首創短句敘事模式「古龍體」文章,寫下超過七十二部、二千萬字風靡讀者之作,帶動了當時華文寫作的新風尚,其對文風的敏銳直覺,儼然直接預兆了網路時代「極簡書寫」的大勢。
如今無論中西,包括臉書、推特、微信、LINE……使用者都須以極短句來表意,而古龍在半世紀前即已堅持此種精簡之風,並以此創作了偌多光焰奪目的「古龍體」精采作品,誰說不是寫作界開風氣之先的卓異人物?

猶有進者,古龍小說常見迅快的節奏、躍動的場景、緊湊的對白,以及蒙太奇的跳接、大力度的扭轉,從而使得情節的推進不時予人驚心動魄之感,但效果固力求出人意外,其實又每在情理之中。這樣的寫法,突破了既往寫實文學作品的模式與窠臼。回看過去幾十年來各有多種譯本的所謂「世界文學名著」,印刷字體既小,譯筆又常僵硬,動輒長達四五頁不分段,密密麻麻難以卒讀,有些人親歷當下的網路文學作品,回顧從前那些冗長不分段的文學名著,甚至會油然省覺到古龍的文風其實在不知不覺間帶動了某種「文學革命」。相形之下,金庸的表述固然優雅流暢,卻仍是傳統文風。
節奏、場景、對白、跳接、扭轉,是古龍作品極具「現代感」的外在表徵;但古龍作品之所以迥異流俗,而具有獨特的風格與悠遠的價值,是因為這些外在表徵在古龍的敘事結構中很自然的匯合為一個有機整體;並且,古龍從不是只以「把故事說好」為滿足,他一方面不斷要求新求變求突破,另方面又始終堅持要以被視為通俗文學的武俠小說,來發掘、呈現具有普遍意義的美感與俠情。

正因如此,用心細閱的讀者往往可以感受到,在古龍那些最具魅力的名著中往往潛伏著一種「必要的張力」(essential tension),而據當代著名科學史專家孔恩(T.Kuhn)的論述,「必要的張力」乃是科學理論上重大突破的前提,然則,古龍作品竟亦浮現「必要的張力」,可見作為古龍嘔心瀝血的成果,其創作過程之艱辛實與科學家的重大研發有異曲同工之妙。

俠義情懷與美感境界
古龍作品中揭示與呈現的美感,俯拾皆是,觸處可見,然而與一般以寫景抒情、尋章摘句來表現美感不同的是,古龍著重生動的、實感的、悠然的美姿與美境,例如《陸小鳳傳奇》中花滿樓所說的:「你有沒有聽見過雪花飄落在屋頂上的聲音?你能不能感覺到花蕾在春風裡慢慢開放時那種奇妙的生命力?你知不知道秋風中常常都帶著種從遠山上傳來的木葉清香?」
至於俠情,古龍作品除了以整體佈局和主要情節來呈現、發掘、拓深「俠義」二字的底蘊之外,還常在敘事主軸之外植入特別感人的俠義人物與事蹟,例如小李飛刀故事中,義僕鐵傳甲與中原八義的恩怨;陸小鳳故事中,山西雁與市井七俠的行徑。古龍筆下這些用以側寫江湖俠義行徑與事蹟的插曲,於他的作品中層見疊出,對西洋文學理論和作品相當熟悉的他在刻畫這類次要人物、甚或小人物的俠情俠行時,動用的是所謂「故事中包故事」的技法,看似閒閒落筆,實則刻意經營,恰恰透顯了古龍對於揄揚和闡明俠情俠行,一直念茲在茲,從不只以寫出眩目譁眾的武俠傳奇為能事。

毋庸諱言,將自己獨創的節奏、場景、對白、跳按、扭轉等敘事手法,匯合為能夠凸顯美感和俠情的故事架構之後,古龍真正想要發掘的,是與俠情有關的人性深度。從自己的生命經歷中,古龍其實冷觀過世間百態,發現許多夸夸其談的大人物動輒翻臉無情,故而他儘管對俠義事蹟一往情深,古龍筆下的某些「大俠」卻往往是言不顧行、反覆無常的人物。事實上,古龍對於俠情,關注的是飄萍無依的浪子,或飽受壓抑的武者、或含冤莫白的草民,在遭遇紛至沓來的壓迫,乃至面臨生死未卜的「極限情境」時,如何爭取人身自由、維持人性尊嚴的題旨。

一般武俠小說對行俠仗義的抒寫,通常著重在受害與報復的各種形式;但古龍很早就揚棄了「復仇模式」,而轉向自由與尊嚴的追求。在楚留香系列中,香師陷入蝙蝠公子的圈套,明明自身難保,卻為了要幫瞎眼的難女奪回一個鼻煙壺,不惜驚動強敵,冒生命危險,只因為這鼻煙壺事關那難女的最後一點人性尊嚴。在《天涯‧明月‧刀》中,妓女周婷明明走投無路,卻絕不肯動傳紅雪的銀子,在最後時刻,為了維持人性尊嚴,她竟不惜捨命手刃強欲以金錢壓榨她的肉舖老闆。這些敘事,乍看是閒閒一筆,其實卻是古龍對於俠義理念、人性尊嚴鍥而不捨的關注與拓展。

超人與俠客:自由與尊嚴的追求
古龍將俠義理念與人追求自由、尊嚴的願望連接在一起,當然使得原來主要建立在「報復的正義」訴求之上的俠義理念,添加了明顯的現代化意涵和動力。在這方面,古龍所強調的堅持尊嚴、絕不低頭的俠情,確實與海明威標榜的「人可以被摧毀,但不可以被打敗」是相互映照的。也可以說古龍既然以堅持人性尊嚴來詮釋俠義理念的宗旨之一,往前追溯,確實可以看出他受過以硬漢小說成名的海明威影響。依古龍自述其受過影響的各家名著:「《戰爭與和平》寫的是一個大時代中的動亂,和人性中善與惡的衝突…《老人與海》寫的是勇氣的價值,和生命的可貴。這些偉大的作家們,用他們敏銳的觀察力,豐富的想像力,和一種悲天憫人的同情心,有力的刻畫出人性,表達出他們的主題,使讀者在悲歎感動之餘,還能對這世上的人和事,看得更深,更遠些。」「這樣的故事,這樣的寫法,武俠小說也同樣可以用,為甚麼就偏偏沒有人用過?」

古龍既發出這樣的詰問,自然就表示他對於《戰爭與和平》、《老人與海》等世界名著所呈現的大時代動盪中,人性的衝突,以及勇氣的價值、生命的可貴,感到心有戚戚,立意要在自己的武俠寫作中借鑑這些理念和價值,作為拓展俠情底蘊的資源。事實上,由於曾經身處卑下環境而心懷宏大志向,為尋求思想出路,古龍早年多方刻苦自學時,即已受到尼采哲學中「超人」理念的影響,但尼采哲學畢竟過於抽象,而經過托爾斯泰、海明威作品對於人性善惡、勇氣、尊嚴的抒寫作為中介,古龍對於超人概念與武俠理念的融合始有了自己的想像空間。他後來在成熟期寫出一連串光彩奪目的名著,證明他將俠義理念、超人境界與人性深度相銜相融的寫法,的確取得了輝煌的成功。

靈光所照,即生異彩
除了受到尼采、托爾斯泰、海明威等一流思想家、文學家的啟發和影響外,古龍自己才華橫溢、觸類旁通的天賦,更是他的作品能夠出類拔萃的主因。當年著名詩詞學者繆鉞在討論民初一代學界才人王國維時,直指「其心中如具靈光,各種學術,經此靈光所照,即生異彩。」故而繆氏認為若要研究王氏的作品,要闡明他何以在學術上、文學上能有種種非同凡響的貢獻,則對於此種能夠產生「靈光」的「超特敻異之才性」,亦應加以研究。就筆者看來,古龍在抒寫他那些充分透露出美感和魅力的主要作品時,其心中亦是「如具靈光」,他書中各種曲折離奇的情節,亦是「經此靈光所照,即生異彩」。

而除了從各個層面、各種角度抒寫俠義情懷與行徑,作為武俠小說的本務,古龍在對此既出色當行,又常翻空出奇之外,其他無論寫友情,寫愛情,乃至寫親情,亦都是「靈光所照,即生異彩」。對於高水準文藝作品的創作,南朝藝評家謝赫在《古畫品錄》中曾提出六法,而尤以「氣韻生動」居首;王國維在其《人間詞話》中論古今詩詞之境界,以「不隔」為高;而在當代華人寫作界,作品也深受讀者喜愛的科幻名家倪匡形容古龍作品寫得活龍活現,說是「人物簡直一個個個要從書中跳出來」,這其實也正是「生動」「不隔」的形象化說法。而能寫出這樣「生動」「不隔」「跳出來」的情景和人物,應即是因為古龍心中的「靈光」在創作時發揮了功能所致。

筆者曾指出:古龍作品不但造句清麗,詩意盎然,而且往往具有一股只可意會、難以言傳的靈氣拂面而來,令人眼前一亮。究其原委,或亦正是由於心中有此「靈光」之故。進而言之,古龍作品之所以不時閃現出靈光或靈氣,除了他從尼采的超人理念及海明威的冰山理論汲取了屬於生命哲學的「強力意志」作為內在憑依之外,更有他對禪宗哲理與美學的深刻體會,與之折衝融合,相輔相成。尼采的超人「遠離時代和人類八千呎」,然而畢竟總要回歸大地,回到人間;於是,從人間世的視角觀之,禪宗以超脫而又入世的美感之眼看待萬事萬物,「拈花微笑,盡得風流」的意趣,便順理成章地成為古龍的詩情,持以調節超人理念或硬漢意志過於陽剛的片面性了。

禪意美感與超人理念的互補
《多情劍客無情劍》中的一幕,足以顯示古龍對禪宗理念的體會與契合:在兵器譜上排名第二的上官金虹傲然道:「我手中雖無環,心中卻有環!」境界較他高出一籌的李尋歡懂得箇中機巧,故在上官要他出招時答以「我刀上雖無招,心中卻有招!」顯示其心靈境界高出一籌;然而,排名第一的孫老人卻明示兩人的武道境界仍未臻最高明:「要手中無環,心中也無環,到了環即是我,我即是環時,才差不多了」,他進而緩緩說到:「真正的武學巔峰,是要能妙參造化,到無環無我,環我兩忘」!這裡可以明顯看出古龍對禪宗「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又是山」三重境界的體悟和化用。但這樣的體悟和化用,分明是對禪宗哲理作過極深入省思之後才可能達臻的心靈境界,於是,古龍作品中何以常能兼具磅磚的超人氣勢與悠遠的禪意美感,並能使兩者相輔相成,便也可想而知了。

俠情、友情、愛情、親情、畸情
或有人提出,古龍寫俠情,寫友情,誠然氣韻生動,感人至深;唯似乎不擅於或不樂於多寫愛情,美女在古龍小說中往往只居陪襯的地位,未免有些美中不足。其實,這可能是讀者粗心,或只圖看熱鬧,不求看門道的浮面觀感。但凡情節發展有必要,古龍是不吝濃墨重彩地刻畫男女愛情之悲歡離合、難分難捨的際遇,或歷經磨難、恆久相思的情節。前面提到周婷與傳紅雪的悲愴之愛,即是一例。蕭十一郎為了拯救風四娘,不惜當場解下唯一可仗以與對方廝拚的割鹿刀,等於毅然為她交出了自己的性命,又是一例。這些場景,古龍採取的是海明威「冰山理論」技法,只寫出八分之一露出表面的情節,而讓居八分之七比率的強烈而深刻的內心活動,凝而不宣。
古龍寫友情,更是他許多作品中常為人津津樂道的亮點。他筆下的一些生死之交,諸如沈浪和熊貓兒、楚留香和胡鐵花、陸小鳳和西門吹雪、高立和秋鳳梧、孟星魂和葉翔、高漸飛和朱猛、小方和卜鷹、郭大路和王動、燕七、林太平…這些人彼此間的情誼及互動,型態都各不相同,但「朋友相交,貴相知心」的寓意,都以某種沁人心脾,感人肺腑的情節呈現。即使在常以抒寫江湖兒女熱血情誼見長的俠義小說源流中,古龍這般鍥而不捨地揄揚和謳歌友情,並以細緻的情節鋪墊、高明的藝術手法來刻畫和凸顯,仍屬戛戛獨絕。

至於親情,絕代雙驕中抒寫小魚兒和花無缺的兄弟之情,歡樂英雄中抒寫燕七和其父南宮醜的父女之情,王動和其父王潛石的父子之情,林太平和其父母陸上龍王、衛夫人從誤解對立到渙然冰釋的兩代互動…縱然事例不多,卻可顯示古龍自己雖身受父子疏離、家庭崩散之苦,然而對於心所嚮往的親情,仍在不經意間寫入他的俠情故事中,而且一樣是「靈光所照,即生異彩」。
相對於西方學界人物推崇尼采作品的境界「遠離時代與人類八千呎」,筆者只稱古龍作品「領先時代半世紀」,實在已是相對保守的評估。須知,古龍作品在將俠情、美感、禪意表述得出神入化之外,對於當時人們所陌生、鄙夷或迴避的所謂畸形情慾,也作過許多出人意料的發掘和探索。古龍既明言以探索人性為他寫作的一大重點,就不可能對人性的這一側面視而不見,他必須迎難而上,正面看待。

於是,在他最受矚目的楚留香故事中,他深入抒寫了自戀狂如石觀音,並多角度鋪敘了諸般同性戀情,其中男同性戀者如黃魯直,女同性戀者如水母陰姬,雙性戀者如宮南燕,跨性戀者如雄娘子,古龍抒寫這類情節時,筆調既甚鋒銳,卻又隱含同情。甚至,在《畫眉鳥》故事的末尾,古龍竟還側寫了陋庵枯尼的人獸戀事蹟。而在陸小鳳故事中,古龍則對男女兩性的愉虐戀(SM)均有生動的表述,尤以身為天之驕子、被眾人公認高富帥的宮九,竟以挨婢女鞭抽為樂,形象對比極端強烈,後亦以此一癖好而致命,最令人感到驚心動魄 。凡此種種畸情現象,在當今學術界,文化界,仍係兩性研究中前衛課題LGBT及「酷兒理論」所研討的項目,古龍竟在半個世紀前即以恰當的故事情節予以生動呈現,其感性與思維委實不能不說均是特別敏銳,而且真誠。

斷臂維納斯仍是絕美藝術品
然而,時至今日,仍有不少通俗文學評論者及武俠作品喜愛者動輒以古龍早期曾有一些不成熟、有瑕疵的作品,晚期手掌受到刀傷後有少許作品以口述完成,氣勢和力道難免相對衰頹;也有些作品,古龍寫了極佳的開篇,或眼看已將成就又一部別開生面的傑作,卻因故輟寫,由庸手續完,以致前後文的風格、境界之高下判若霄壤。這些略有瑕疵或代筆「爛尾」的作品,甚至成為一些人譏訕古龍的口實。
不過,從另個角度看,古龍早期作品雖然結構尚難稱嚴謹,主題亦不夠明朗,但其行文之優美,節奏之明快,古典今情映照之靈活,乃至個別情節構思之奇倔,其實已在當時武俠創作界諸多各家之上,不容輕估。早年若干極為卓特的作品,如《護花鈴》、《名劍風流》,古龍分明早有通盤佈局,下筆時也煞費心力,卻只因忽遭病痛或困窘,暫時無力續稿,出版社為了自家生意,禁不住讀者催逼,遂逕自匆促找人代筆,只求迅速收結,以致成了虎頭蛇尾。古龍自己當初對出版界如此現實功利也頗多怨言,但木已成舟,他亦無可奈何。他後來聲名鼎盛、大紅大紫,但不願多談早年這些被出版界無視其一時窘境即逕自找人續寫的憾事,可見內心猶有隱痛。

值得一提的是《劍毒梅香》的事例。古龍斷稿時出版社找了年僅十八歲尚在高中的上官鼎續寫,居然前後文互相輝映,合成了一部口碑甚佳的小說,上官鼎兄弟遂從此鼓勁撰寫武俠小說,成為脫穎而出的武俠名家。日後他們以寫武俠的收益為挹注出國留學,全都成為學有專精的博士,且各有一番非同小可的事業。古龍和上官鼎接棒寫作的淵源,遂成為武俠寫作界的一段佳話。當然,這並不是說古龍曾有不少斷稿、爛尾的紀錄,都值得諒解;而是說古龍確實並非對寫作小說缺乏責任感,相反的,他對武俠小說將會在中華文學史上佔有一席之地,始終懷持著念想,對自己的武俠創作之求新求變更是一直充滿了使命感。因此,只憑有「斷稿」之事即大肆貶抑古龍小說的地位與價值,刻意以此來和金庸一再修訂其作品的嚴謹作風相對比,而忽視了在匱乏、困窘中成長的古龍曾有某些不足為他人道的苦衷,其實並不公平。
豈不見,斷臂的維納斯雕像自愛琴海浮出,仍被舉世公認為絕美的藝術品?有些未完本的古龍作品,在既有的情節與行文中已充分展示了卓特的俠情、美感與魅力,在後世何嘗不可能被視為珍貴的文學作品?

古韜龍劍論集的定位
真正閱讀過古龍一些優質作品的讀者,通常會對古龍的才華、靈氣,以及力爭自由、堅持尊嚴的創作主題,兼具俠義理念、禪意美感的表達方式,留下極深刻的印象,自然不會信口貶抑古龍小說。然而,在繁忙而現實的當代社會,網路、動漫和遊戲成為娛樂產業的主流,閱讀書籍的人已成為小眾,其中能有機緣接受武俠作品者更是比率有限;但筆者相信,對文學、俠義、美感尚能有些許嚮往和憧憬的讀者,如果在強調「為國為民,俠之大者」的金庸作品之外,也能同樣親炙那些彰顯「為情為義,俠之醇者」的古龍作品,則對人性與俠情、自由與尊嚴、公道與正義,當會有另一番深沉的省悟。

因此,澄清對古龍小說的若干扭曲、責難與誤會,讓古龍小說受到應有的評價和品鑒,有其必要。
筆者個人認為,在評價古龍作品時,不妨將多達七十餘部的古龍作品區分為三級:第一級是有資格列入中外文學名著之林的重量級作品,第二級是足以列為通俗文學類型中出類拔萃的優質傑作,第三級是武俠小說類型中自有其地位和特色的作品。而筆者自己的評鑒是:可入第一級的至少應有三十餘部,可而列第二級的應有十餘部,其餘的則均有資格列入第三級。這樣的評鑒,容或只是筆者自己的管見,但未來的通俗文學研究者、武俠文學研究者,及至本世紀前後華文小說史、文學史撰作者,都勢必要對金庸、古龍的作品反覆進行嚴肅的賞析和評價,以期發掘新的美學意蘊,建立新的小說理論,則是筆者可以斷言的發展。

筆者策畫這一套《古韜龍劍論集》正是為廣大讀者,尤其為未來研究者提供不可或缺的資源和素材:第一冊《品鑒古龍》,由台灣知名文學評論家秦懷冰主編,是對古龍小說展開宏觀的檢視及分部的品評;第二冊《賞析古龍》,由台灣師大中文系教授、著名武俠評論家林保淳主編,是對古龍作品的某些重要理念、風格、技法進行學術性的討論與分析;第三冊《神交古龍》由大陸資深的古龍版本研究專家、「古龍武俠研究」網站版主程維鈞主編,是邀集一些長年來在網路上熱切議論古龍生平、研討古龍作品的朋友們分別撰文,藉以顯示古龍及其作品受到民間各方重視與研究的概貌。

當年,為了推廣金庸作品,曾有行銷高手擬出一份精彩的文案,題為「金庸:全球華人的共同語言」,在各媒體刊出後,果然大為奏效。這些年來,關於金庸的專書、集刊、學術討論、專題研究,早已汗牛充棟,影響所及,廣大讀者對金庸其人其書其事固然相當熟悉,武俠愛好者對金庸作品尤其耳熟能詳。相形之下,水準、價值、可讀性均堪與金庸分庭抗禮,而風格、旨趣、象徵性卻恰可與金庸形成對照的古龍作品,則因種種世俗功利的緣故,並未受到本應享有的珍視和研究。其實,以作品的奇倔、優美、深刻和求新求變、多彩多姿而言,早晚會出現「古龍:全球華人的共同話題」的現象,殆是可以預見的大趨勢。

天涯一旦成知己
或許是奇妙的緣分,當年古龍與筆者初次見面,即因話語投機,傾蓋如故,後來更時常蒙邀去他府上飲酒敘談,衡文論藝;主要話題當然是談他的小說,包括構想、情節、技法等,也涉及何以有些作品未能一氣呵成,而被他人代筆續完。在微醺中,古龍輒手持筷子輕敲酒杯,漫聲吟出兩句已譯成漢文的波斯名詩:「兒須成名,酒須醉;酒後暢訴,是心言」,其聲淒清孤寂,撼人肺腑。那時古龍小說雖已聲名鵲起,但尚未因搬上電影、電視而大紅大紫,從他鍾愛這兩句殘詩,筆者頗能察知他對寫作和發表過程中遭到許多窒礙的無奈之感。後來他將這兩句詩援用於當時在報紙連載中的《大地飛鷹》,而且一再反覆回味,可見他內心深處對自己的創作生涯並不順遂,甚至有時遭逢橫逆,感慨是非常深沉的。

世人大多認為古龍嗜酒,常因飲酒過多而誤事,包括後來還因乘酒使氣而發生遭人刀刺手掌的「吟松閣事件」致大傷元氣,影響他後期的創作活力。談到古龍和酒的關係,至少在筆者和他意氣相契的時候,他常說:「其實,我不是很愛酒,我愛的不是酒的味道,而是喝酒時的朋友,還有喝了酒的氣氛和趣味」。那段時間,古龍常邀筆者、唐文標、唐經瀾、薛興國、高信疆、林清玄等藝文界友人喝酒,酒酣耳熱之後,古龍提出各種武俠新題材、新寫法的構想,要大家或尋找漏洞,或添補新意。由此可知,古龍在真正下筆撰寫新作品前,有時是會做足預備工夫的。
在這期間,古龍曾不止一次當著在場藝文界友人的面,鄭重建議筆者伺機設立一個出版社,主要出版有水準的武俠小說,他並承諾如果筆者出面主持出版社,他願意投資,並花時間像金庸那樣悉心修訂他的作品,並將所有代筆的贅疣全部捨去,親自將凡未完成的部分重新寫竣。為了表明他對此議的認真程度,他還一再聲稱,如果到時他真的忙不過來,便要求對其作品讀得極熟的筆者,無論如何要為他完成修訂的工程。但當時筆者因在報社工作,若辦出版社會有利益衝突,故被報社老闆否決,此議只得擱置。

可見,古龍創作小說與他飲酒之間的關係,有時很具建設性,飲酒是他醞釀寫作氣氛的一種過程,甚至一項儀式。正因如此,醇酒、靈氣和俠情烘托下的古龍作品,對於不同年齡層的朋友與讀者,才會引發不同階段的相知、相契與迴響。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歲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岸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這是宋代詞人蔣捷的「蝶戀花:聽雨」。古龍創作的靈感,是否與他酒後微醺時的心智狀態有關,現在恐已無從驗證。但古龍一次在酒後曾經提到,蔣捷寫聽雨的三個階段,固然令人神往;其實飲酒更可以清晰感知到人生的這三個階段,也即心靈的三種境界,所以詞中的「聽雨」如改換為「飲酒」,應也有其意趣。

筆者由此認為,三個不同年齡層的讀者閱覽古龍作品,居然可以感受到三種不同的心境,而且均各有「深獲我心」的契合或共鳴,的確與古龍飲酒微醺時敏銳的移情同感心理有關。誠如前已略提:青少年讀古龍,常會有熱血沸騰,志氣凌雲的感應,對於追求公正與俠義,會有放眼天下捨我其誰的忘我情操。中壯年再讀古龍,會洞察到世途險惡、人生風霜,原來, 想要堅持人的尊嚴、追求人的自由,竟然是連本領超群的俠客高人都未必能夠達到的目標。而熟年到暮年重看古龍,則又峰迴路轉,見山還是山,能將人生回味所得的智慧、情懷、洞識、俠氣、美感、寬容,與書中情節所作出的啟示徐徐對照。在理解了古龍作品是如何兼具超人理念和禪意美感的奧秘之後,便可體會到蔣捷詞中的詩境,與古龍微醺後在小說中透示的禪意,分明是殊途同歸。

滄海他年見此心
可憾的是,在與古龍相知相契,密集往來五年之後,筆者因須赴美攻讀學位,離開了台灣。回來後工作改換,不再主編報紙副刊,加以其時古龍作品在電影、電視界均大紅大紫,港台新馬各路影視界人馬包圍著他,製作人、導演、男女紅星、企業集團老闆、外圍各色幫閒…紛紛視古龍為金雞母,或出重金,或拉關係,或施人情壓力,總之,就是要古龍提供作品或劇本,讓他們去拍攝影片、連續劇。這種情境下,古龍經常忙得昏天黑地,每天都有酒宴應酬,都要喝到酩酊狀態,連寫小說都擠不出時間,又何暇再與無關影視產業、更不涉現實利益的朋友衡文論藝,從容品詩?筆者那時與古龍往來的行跡漸稀,實在是因為不忍再分割古龍的時間和精力。

一幌眼間,三十餘年過去了,古龍乘酒西去,人世物換星移,當年在古龍府上淺斟低酌、衡文論藝的友人如唐文標、高信疆、林清玄等,也紛紛提早離席,更遑論那些大言炎炎的影視老闆、當紅明星?有時午夜夢回,眼簾中兀自映現著古龍書房中那幅由藝文耆老陳定山親筆擬撰的對聯:「寶靨珠璫春試鏡,古韜龍劍夜論文」,心中總有忽忽如狂,惘惘不甘的悵憾。如今,筆者在媒體長期的政論、社論工作告一結束,對於自己於學術上、理論上可能有所創穫的奢望也已止息,且真如古龍所建議的創辦了出版社,而歲月流逝,時不我予,再不實踐當初與古龍雖未明確敲定,卻畢竟已默契於心的承諾,更待何時?
「天涯一旦成知己,滄海他年見此心」。不論有多少正人君子或功利之輩對古龍其人其書,提出過多少莫名其妙的貶抑及譏誚,筆者始終確認,古龍作品經得起時代與潮流的考驗。在推出過「古龍作品全集」「古龍精品集」,為紀念他誕生八十週年而出版「評傳古龍、武學古龍、經典古龍」等三冊,以及「爭鋒古龍、絕響古龍、古龍散文全集」等三卷之後,今次這三冊「古韜龍劍論集」,則是壓卷之作,其出版理念,是以具體的文章、冷靜的論證和真摯的感受,試著為時潮衝激下的古龍作品作一合情合理的定位。
曠代一古龍,古龍讀不盡。現在,讓我們邀請所有對古龍其人其書感興趣的,有情有義的朋友,一起來接近古龍,感應古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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