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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種敘事模式的複合：《天龍甲》令人目不暇接 秦懷玉
客觀而言，《天龍甲》算是武俠名家臥龍生的寫作進入成熟期之後，竭力想要達成求新求變目標的一部作品。因為當時古龍的「新派武俠」風格已聲譽雀起，炙手可熱，尤其，在影視界獲得極大肯定，台灣武俠文壇受此影響，普通開始尋求開闢新徑的可能契機，在那樣的氛圍下，身為武壇重量級人物的臥龍生當然也會自覺地構思新的創作模式。
然而，臥龍生由於生具娓娓道來、引人追讀的說故事能力，他在尋求新模式、新因素的同時，當然不願揚棄或淡化他原先普獲好評的那些長處。於是，經過他筆下一番融合轉化的施為，《天龍甲》遂呈現出多種敘事模式層層包裹，因而潛藏內在張力的樣態。弔詭的是，也正因為故事中潛藏的內在張力不時需要作者以新的情節來加以弭合，反而讓讀者產生高潮迭起、變化多端的閱讀快感。這或許是臥龍生自己也意料不到的效應，但卻是當年古龍已經異軍突起，引領了台港武俠文學創作的風騷之後，臥龍生猶能維持名氣不墜的原故所在。
以反為正的突破
在求新求變的前提下，《天龍甲》一反臥龍生通常以正派人物作為故事第一主角的慣例，而逕自以「四大兇煞」，即江湖上視為黑道高手的「鬼刀」馬鵬、「妙手」高空、「暗箭」王傑、「毒花」柳媚作為書中的主幹。雖然，隨著情節的推展，在驚才絕艷的女主角莊璇璣出場後這四名「兇煞」的份量相對降低，但與一般常見的敘事模式中，開場亮相的配角在後來的故事主體裡逐漸淡出或淪為無足輕重的情況截然不同的是：凡書中所有主要場合，此四人始終在場，而且成為故事情節發展、轉捩、突變的參與者，甚至發動者。這不但在臥龍生作品中是罕見的例外，即使在整個武俠小說演進史上也屬值得正視的一種「岐出」。
四名「兇煞」均是收受鉅額錢財即不擇手段為人賣命行兇的殺手，而且各自獨斷獨行、互不服氣，此番受人指點去攫取江湖異寶天龍界，由於面對洛陽璇璣莊的龐大實力，只得同意合作以赴。由「毒花」以施毒手段脅迫莊主交出天龍甲交換愛女莊璇璣之命，正慶幸狡計得逞，殊不料實情卻是莊璇璣將他們玩弄於股掌之間。一步步，他們開始發現自己陷入了大麻煩，原來璇璣莊面對的真正危機是當時江湖闇黑勢力「活人塚」要逼作為中原武林領袖的莊主率眾降服，而出身絕頂高手門下的美女莊璇璣則是對付「活人塚」以化解危機的唯一指望。
闍黑勢力的佈局
在風塵僕僕的一路長途跋涉及患難與共的多番對外爭鬥中，本來視莊璇璣為人質的四大「兇煞」居然逐一服膺於她的睿智與英勇，不知不覺成為路見不平故助她對抗闇黑勢力的盟友。陰森可怖的「活人塚」以施毒、針灸等兇殘手段控制了南宮、東方等各大世家，少林、武當等各大門派的首腦，意欲清掃異己，獨霸江湖，當然是臥龍生的武俠敘事中常見的佈局與情節；但站在最前線與幾乎無可抗逆的闍黑勢力誓死周旋者，除了一個智謀百出的美女，竟只剩四大「兇煞」。
這即是臥龍生將「變奏」的元素融進了原先的敘事模式之中，而刻意讓變奏與主調產生內在的張力，從而為兇險萬狀的江湖鬥爭更呈現了波譎雲詭的色彩與效應。然而，在藉由營造變奏而尋求某種程度的突破效應之餘，臥龍生也不忘凸顯他原來長期書寫武俠作品所積累的無形資源。在〈天龍甲〉中，他描述「活人塚」之崛起，禍源是由於其二位首腦得到一部兼含武學、藥物學、人體經絡學奧秘的「南海奇書」之故，這當然是在援引他早期名著〈玉釵盟〉中所傳述的南海門武學奇書的掌故，而本書中莊璇璣的師門也恰被安排為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南海門，足見臥龍生在佈局上採用的是「變奏」與「傳承」兼容並蓄的手法。
南海奇書的銜接
奇特的是，「南海奇書」原本居然是天竺文寫成，由天才書生方真翻譯給闇黑勢力的首領，但遭「活人塚」羈縻的方奇、方真兄弟在受莊璇璣召喚而脫離後，轉助美女對抗闇黑勢力。方真殫思竭慮為美女創構具武術抗敵功能的鐵人陣，艱苦守住最後的城堡，體軀孱弱、腦力耗虛的方真其實暗戀莊璇璣，莊亦意識到他臨終的心願為何，所以主動提出要嫁他為妻，而且終身不渝。按臥龍生所述，莊璇璣與方真都是透視人生、脫略形跡、視世俗禮法如無物的特異人物，但生離死別之際，卻互許對方為平生知己。依通俗小說的寫法，本可在此等情節上多所渲染，以增添讀者的同情心與代入感，但臥龍生卻點到為止，足徵新求變的意向。
另一個「變奏」與「傳承」的例子，是闇黑勢力在莊璇璣率眾誓死不屈的頑抗下，逐漸發生內訌與叛離的情事。作者藉美女之口指陳道：「活人塚是一個冷酷的組合抄，那裡充滿著機詐、罪惡，不論你目下的權威如何，一夕之間，都可能變成一個被處死的人犯。」這儼然是對近代一切獨裁、極權政體的評斷和嘲諷。武俠小說一般被歸類為通俗文學，臥龍生亦並非有意借古諷今的作者，但像這樣閒閒點到卻意味深長的筆墨還是所在多有，可見武俠小說中所述堅持個性自由、抵抗強權侵凌的「俠」之基調，確實具有相當程度的普遍意義。
圖窮匕現的時刻
堅持邪不勝正的武俠基調，但不斷凸顯江湖世界的詭譎、背叛與逆轉，看來是臥龍生拿捏「變奏」與「傳承」的分寸所在。於是，闇黑勢力的內部分化與鬥爭，不足為奇，他們的首腦人物各懷鬼胎，互相算計，亦是題中應有之義。不過，詭譎與逆轉的高潮出現在一個令人想像不到的情節上：原來一直表現得改邪歸正，長途跟著美女浴血對抗強敵的四大「兇煞」老二高空，竟然正是闇黑勢力兩大首腦之一！
由於闇黑勢力的內鬥，到了圖窮匕現的時刻，他與另一首腦譚奎也處於勢不兩立的情境，然而，在「活人塚」與中原殘餘群雄之間，他選擇站在哪一邊，卻是雙方成敗生死的關鍵，而他之所以一路追隨莊璇璣，固然是受到她和三名同列「兇煞」的朋輩吸引，但他暗戀莊美女也是不容忽視的誘因。面臨最後攤牌，莊璇璣毅然承諾嫁他為妻，而毀棄對方真所許下的心盟。高空感動之餘，寧可捨命拼搏，與譚奎同歸於盡，徹底瓦解了這個龐大猙獰的闇黑勢力。四大「兇煞」的其餘三人慚愧之餘，亦是浴血捨身，力拼強敵，
一代俠女莊璇璣在同一天內，允諾兩次婚事，而兩位準新郎均是隨即為挽救大局而殞身。她雖因身穿天龍界而幸得生還，然也遍體鱗傷，搖搖欲墜。這就是《天龍甲》要抒寫的江湖故事：無限的詭譎、背叛與轉折，令人目不暇給，然而每個時代，江湖上總有不畏強權的人物挺身而出，矢誓維護人性尊嚴一一有時，這個不畏強權的人物，乃是外表纖弱嬌柔的女性！
